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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回心向善买犊卖刀 隐语双关借弓留砚


这书前二十回已把安、何、张三家联成一片穿得一串书中不再烦叙。从这二十一回起就要作一篇雕弓宝砚已分重合章成一段双凤齐鸣的佳话。

        却说安太太婆媳二人那日会着何玉凤姑娘便同褚大娘子都在他青云山山庄住下。彼此谈了半夜心意相投直到更深大家才得安歇。外面除了本庄庄客长工之外邓九公又拨了两个中用些的人在此张罗明日伴宿的事。安老爷又留下戴勤并打华忠来帮着照料。连夜的宰牲口、定小菜连那左邻右舍也跟着腾房子、调桌凳预备落作忙碌得一夜也不曾好生睡得。里边褚大娘子才听得鸡叫便先起来梳洗带着那些婆儿们打扫屋子。安太太婆媳合玉凤姑娘也就起来梳洗完毕。早有褚一官带人送了许多吃食外面收好了端进来。安太太便让道“大姑娘今日可得多吃些昨日闹得也不曾好生吃晚饭。”那知这位姑娘诸事难说话独到了吃上不用人操心呢。一时上下大家吃完。

        安老爷早同邓九公从家里吃得一饱前来看望姑娘合姑娘寒暄了几句姑娘便依然跪在灵旁尽哀尽礼。便有戴勤带着他女婿随缘儿合亲家华忠进来叩见姑娘。姑娘见自己的丫鬟也有了托身之地并且此后也得一处相聚更是放心。又见褚大娘子赶着华忠一口一个“大哥”姑娘因问道“你那里又跑出这么个大哥来了?”褚大娘子道“这可就是你昨日说的我们那个亲戚儿。”姑娘才明白便是安公子的华奶公。两人见过出去华忠又进来回“张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来了。”

        原来这老两口儿昨日听得十三妹姑娘有了下落恨不得一口气就跟了来见见。只因安老爷生恐这里话没定规亲家太太来了再闹上一阵不防头的怯话儿给弄糟了所以指称着托他二位照看行李且不请来叫在店里听信。及至他昨晚得了信今日天不亮便往这里赶赶到青云堡褚家庄可可儿的大家都进山来了他们也没进一直的又赶到此地。进门朝灵前拜了几拜便过来见姑娘哭眼抹泪的说了半天大意是谢姑娘从前的恩情道姑娘现在的烦恼。礼到话不到说是说不清横竖算这等一番意思就完了事了。

        邓九公便让张老在前厅去坐。内中只有褚大娘子是不曾见过这位张太太的他心里暗说“怎么这等一个娘会养金凤姑娘这么一个聪明俊秀的女孩儿呢?”这褚大娘子本就有些顽皮不免要耍笑他只是碍着张姑娘不肯。便也问了好说了几句话因问“你老人家今日甚么时候坐车往这么来的?”他道“那里还坐车呀!我说‘才多远儿呢咱走了去罢。’他爹说‘我怕甚么?撒开鸭子就到咧!你那踱拉踱拉的踱拉到啥时候才到喂!’那么着我可就说‘不你就给我找个二把手的小单拱儿来罢。’谁知雇了辆小单拱儿那推车的又是老头子倒够着八十多周儿咧推也推不动没的怄的慌还没我走着爽利咧!”大家听了要笑又不好笑。偏偏这八十多周儿的话又正合了邓九公的岁数儿邓九公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搭讪着问褚一官道“咱们外头的事情都齐了没有?”褚一官道“都齐了只听里头的信儿。”

        原来安、邓两家商量定了都是这日上祭。安老爷见张家二老来了又告诉邓九公给他家也备了桌现成的供菜。起便是安老爷上祭。褚一官连忙招护了戴勤、华忠、随缘儿进来整理桌椅预备香烛。这山居却没那些鼓乐排场献奠仪注只大家把祭品端来摆好。玉凤姑娘看了看那供菜除了汤饭茶酒之外绝不是庄子上叫的那些楞鸡、匾丸子、红眼儿鱼、花板肉的十五大碗却是不零不搭的十三盘里面摆着全羊十二件一路四盘摆了三路;中间又架着一盘便是那十二件里片下来的攒盘连头蹄下水都有。

        只见安老爷拈过香带着公子行了三拜的礼。次后安太太带了张姑娘也一样的行了礼。姑娘不好相拦只有按拜还礼。祭完只见安太太恭恭敬敬把中间供的那攒盘撤下来又向碗里拨了一撮饭浇了一匙汤要了双筷子便自己端到玉凤姑娘跟前蹲身下去让他吃些。不想姑娘不吃羊肉只是摇头。安太太道“大姑娘这是老太太的克食[克食满语。恩赏上赏之意]多少总得领一点。”说着便夹了一片肉几个饭粒儿送在姑娘嘴里。姑娘也只得嚼着咽了。咽只管咽了却不知这是怎么个规矩。当下不但姑娘不懂连邓九公经老了世事的也以为创见。不知这却是八旗吊祭的一个老风气那时候还行这个礼。到了如今不但见不着听也听不着竟算得个“史”了。

        闲话少说。一时撤下去邓九公因为自己算个地主便让张家二老上祭端上一桌荤素供菜来供好。张老也拈了香磕了头。到了亲家太太了磕看头便有些话白儿只听不出他嘴里咕囔的是甚么。等他两个祭完了便是邓九公同了女儿、女婿上祭。只见热气腾腾的端上一桌菜来无非海错山珍、鸡鸭鱼肉之类也有大盘的馒头整方的红白肉却弄的十分洁诚精致供好。邓九公同褚一官夫妻也照前钻香行礼。礼毕褚一官出去焚化纸锞他父女两个便大哭起来。姑娘也在那里陪哭戴勤家的合随缘儿媳妇都跪在姑娘身后跟着哭。

        你道这邓家父女两个是哭那一位何太太不成?那何太太是位忠厚老实不过的人再加上后来一病不但邓九公合他漠不相关便是褚大娘子也合他两年有余不曾长篇大论的谈过个家长里短却从那里得这许多方便眼泪?原来他父女两个都各人哭得是各人的心事。

        邓九公心里想着是人生在世儿子这种东西虽说不过一个苍生却也是少不得的。即如这何家的夫妻二位假如也得有安公子这等一个好儿子何至弄到等女儿去报仇要女儿来守孝?跟前虽说有玉凤姑娘这等一个顶天立地的女儿作到这个地位已经不知他心里有几万分说不出的苦楚了。况且世路上又怎样指得准有这等一位破死忘魂卫顾人的安老爷呢?踅回来再想到自己身上也只仗了一个女儿照看难道眼看九十多岁的人还指望养儿得济不成?再说设或生个不肖之子慢讲得济只这风烛残年没的倒得“眼泪倒回去往肚子里流胳膊折了望袖子里褪”转不如一心无碍却也省得多少个命脉精神!这是邓九公的心事。

        褚大娘子心里想的是一个人托生给人作个女儿虽说合那作儿子的侍奉终身不同却是同一尽孝都该报答这番养育之恩。只是作个女儿到了何玉凤这样光量也就算强似儿子了。但是天不成全他遇见这等时运也就没法儿。何况于我!纵说我随了老父朝夕奉养比他强些老人家已是“老健春寒秋后热”“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那时无论我心里怎样的孝顺难道还能派定了人家褚家子弟永远接续邓家香烟不成?这是褚大娘子的心事。

        至于他父女两个心疼那姑娘舍不得那姑娘却是一条肠子。又因这疼他、舍不得他的上头却又用了一番深心早打算到姑娘临起身的时候给他个斩钢截铁不垂别泪。因此要趁着今日把这一腔离恨哭个痛快便算合他作别。临期好让他不着一丝牵挂流连安心北上去走他那条立命安身的正路。正是一番英雄作用儿女情肠。

        当下父女两个悲悲切切、抽抽噎噎哭的十分伤惨。安老爷合张老早把邓九公劝住安太太合张妈妈儿也来劝褚家娘子张姑娘便去劝玉凤姑娘。安太太向褚家娘子道“姑奶奶歇歇儿罢倒别只管招大姑娘哭了。”只这一句越提起褚大娘子舍不得姑娘的心事来委委屈屈又哭个不住。半日半日才慢慢的都劝住了。褚一官同了众人便把饭菜撤下去。邓九公嘱咐道“姑爷这桌菜可不要糟塌了撤下去就蒸上回来好打里头吃。”褚一官一面答应便同华忠等把桌子擦抹干净出去。外面早有山上山下远村近邻的许多老少男女都来上祭。也有打陌纸钱来的;也有糊个纸包袱装些锞锭来的;还有买对小双包蜡拿着箍高香一定要点上蜡、烧了香才磕头的;又有煮两只肥鸡拴一尾生鱼来供的;甚至有一蒲包子炉食饽饽十来个鸡蛋几块粘糕饼子也都来供献供献磕个头的。这些人一来为着姑娘平日待他们恩厚况又银钱挥霍谁家短个三吊两吊的有求必应;二来有这等一个人住在山里等闲的匪人不敢前来欺负;三来这山里大半是邓九公的房庄地亩众人见东翁尚且如此谁不想来尽个人情?因此上都真心实意的磕头礼拜。那班村婆村姑还有些赞叹点头擦眼抹泪的。这要搁在姑娘平日早不耐烦起来了不知怎么个原故经安老爷昨日一番话这条肠子一热再也凉不转来。便也合他们洒泪倒说了许多好话道达这两三年承他们服侍母亲支应门户的辛苦。

        这一阵应酬大家散后那天已将近晌午邓九公道“这大家可该饿了。”便摧着送饭。自己便陪了安老爷父子张老三人外面去坐。一时端进菜来泼满的燕窝滚肥的海参大片的鱼翅以至油鸡填鸭之类摆了一桌子。褚大娘子拿了把筷子站在当地向张亲家太太道“张亲家妈可不是我外待你老我们老爷子合我们二叔是磕过头的弟兄我们二婶儿也算一半主人今日可得请你老人家上坐。”张太太听了摆着手儿扭过头去说道“姑奶奶你不用价让我我可不吃那饭哪。”安太太便问道“亲家你这样早就吃了饭来了么?”

        张太太道“没有价。鸡叫三遍就忙着往这里赶我那吃饭去呀?”张姑娘听了便问“妈你老人家既没吃饭此刻为甚么不吃呢?不是身上不大舒服阿?”他又皱着眉连连摇头说“没有价没有价。”褚大娘子笑道“那么这是为甚么呢?你老人家不是挑了我了?”他又忙道“我的姑奶奶!我可不知道吗叫个挑礼呀!你只管让他娘儿们吃罢。可惜了的菜回来都冷了。”大家猜道“这是个甚么原故呢?”他又道“没原故。我自家心里的事我自家知道。”

        何玉凤姑娘在旁看心想“这位太太向来没这么大脾气呀这是怎么讲呢?”忍不住也问说“你老人家不是怪我没让阿?我是穿着孝不好让客的。”他这才急了说“姑娘可了不的了!你这是啥话?我要怪起你来那还成个啥人咧?我把老实话告诉给你说罢自从姑娘你上年在那庙里救了俺一家子不是第二日咱就分了手了吗?我可就合我那老伴儿说我说‘这姑娘咱也不知那年才见得着他呢。见着他还好要见不着咱可就只好是等那辈子变个牛变个驴给他耕地拽磨去罢。’谁知道今儿又见着你了呢!昨日听见这个信儿就把我俩乐的百吗儿似的。我俩可就给你念了几声佛许了个愿心我老伴儿他许的是逢山朝顶见庙磕头;我许下给你吃斋。”玉凤姑娘道“你老人家就许了为我吃斋也使得。今日又不是初一十五又不是甚么三灾呀八难的可吃的是那一门子的斋呢?”他又道;“我不论那个我许的是一年三百六十天的长斋。”安太太先就说“亲家这可没这个道理。”他只是摆着手摇着头不听。

        褚大娘子见这样子只得且让大家吃饭。一面说道“那也不值甚么等我里头赶着给你老炸点儿锅渣面筋下点儿素面单吃。”他便嚷起来了说“姑奶奶你可不要白费那事呀!我不吃。别说锅渣面筋我连咸酱都不动我许的是吃白斋。”褚大娘子不禁大笑起来说“嗳哟!我的亲家妈!你老人家这可是搅了!一年到头不动盐酱倘或再长一身的白毛儿那可是个甚么样儿呢!”说的大家无不大笑。他也不管还是一副正经面孔望了众人。褚大娘子无法只得叫人给他端了一碟蒸馒头一碟豆儿合芝麻酱盛的滚热的老米饭。只见他把那馒头合芝麻酱推开直眉瞪眼白着嘴晔拉了三碗饭说“得了。你再给我点滚水儿喝我也不喝那酽茶我吃白斋不喝茶。”

        他女儿望着他娘又是可笑又是心疼说道“妈呀你老人家这可不是件事。是说是为我姐姐都是该的这个白斋可吃到多早晚是个了手呢?”他向他女儿道“多早晚是了手?我告诉给你我等他那天有了婆家齐家得过了我才开这斋呢!”玉凤姑娘才要说话大家听了先笑道“这可断乎使不的!”他道“你们这些人们都别价说了。出口是愿咱这里一举心那西天的老佛爷早知道了使不的咱儿着?不当家花拉的!难道还改得口哇?改了也是造孽。我自己个儿造孽倒有其限这是我为人家姑娘许的那不给姑娘添罪过哪?‘恩将仇报’是话吗?”

        玉凤姑娘一面吃饭把他这段话听了半日前后一想心里暗暗的说道“我何玉凤从十二岁一口单刀创了这几年甚么样儿的事情都遇见过可从没输过嘴窝过心;便是昨日安家伯父那样的经问韬略言谈我也还说个十句八句的。今日遇见这位太太这是块魔我可没了法儿了。此时合他讲大约莫想讲得清楚只好慢慢的再商量罢。”

        列公这念佛、持斋两桩事不但为儒家所不道并且与佛门毫不相干。这个道理却莫向妇人女子去饶舌。何也?有等恨钱的吃天斋也省些鱼肉花消;有等嘴馋的吃天斋也清些肠胃油腻。吃又何伤?要说一定得吃三百六十天白斋这却大难!即如这位张太太方才干啖了那三碗白饭再拿一碗白水一泖据理想着少一刻他没有个不醋心的。那知他不但不醋心敢则从这一顿起“一念吃白斋九牛拉不转”他就这么吃下去了。你看他有多大横劲!一个乡里的妈妈儿他可晓得甚么叫作“恒心”?他又晓得甚么叫作“定力”?无奈他这是从天良里出来的一片至诚。且慢说佛门的道理这便是圣人讲的“惟天下至诚惟能尽其性。”又道是“惟天下至诚为能化。”至于作书的为了一个张亲家太太吃白斋就费了这几百句话他想来未必肯这等无端枉费笔墨。列公牢记话头你我且看他将来怎样给这位张太太开斋开斋的时候这番笔墨到底有个甚么用处。

        话休絮烦。一时里外吃罢了饭张老夫妻惦记店里无人便忙忙告辞回去。邓九公、褚一官送了张老去后便陪了安家父子进来。安老爷便告知太太已经叫梁材到临清去看船又计议到将来人口怎样分坐行李怎样归着。这个当儿邓九公便合女儿、女婿商量明日封灵后怎样拨人在此看守怎样给姑娘搬动行李收房间。

        正在讲的热闹忽然一个庄客进来悄悄的向褚一官使了个眼色请了出去。不一时褚一官便进来在邓九公耳边嘁嘁喳喳说了几句话。只见邓九公睁起两只大眼睛望着他道“他们老弟兄们怎么会得了信儿来了?”褚一官道“你老人家想他们离这里通算不过二三百地是说不敢到这里来骚扰这里两头儿通着大道来往不断的人有甚么不得信儿的?”

        安老爷听了忙问“甚么人来了?”邓九公道“便是我前日合你讲的那个海马周三。”说着又回头问褚一官道“就他一个人来了?”褚一官道“怎么一个人呢?他们四寨的大头儿会齐了来的。认得的是牤牛山的海马周三、截江獭李老、避水獭韩七癞象岭的金大鼻子、窦小眼儿野猪林的黑金刚、一篓油雄鸡渡的草上飞、叫五更还有一个我不对付他他倒合小华相公认识他们说话来着。他还问起二叔来着呢。”邓九公听了低下头去大露为难。

        且住!这班人就这等不三不四的几个绰号到底是些甚么人物?怎的个来历?原来这海马周三名叫周得胜便是那年被十三妹姑娘刀断钢鞭打倒在地要给他擦胭抹粉落后饶他性命立了罚约的那个人。他一向本是江洋大盗因他善于使船专能抢上风踅顺水水面交起锋来他那只船使的如快马一般因此人送他一个绰号叫他作“海马周三”。那李老名叫李茂韩七名叫韩勇。他两个在水底都伏得三日三夜。那李茂使一对熟铜拐能在水底跟着船走得便一拐搭住船帮上去抡起拐来任是你船上有多少人管取都被他打下水去那只船算属了他了;那韩通使一柄短柄镔铁狼头腰间一条锁链拴着一根百炼钢锥有一尺余长其形就仿佛个大冰镩的样子靠着这两件兵器专在水里凿那船底任是甚么大船禁不起他凿上一个窟窿船一灌进水去便搁住了他抢老实的。因此人比他两个作江里吃人的水獭、水底坏船的海獭一般叫他作“截江獭”、“避水獭”。这三个人同了大鼻子金大力、小眼儿窦云光从前在淮南一带以至三江、两浙江河湖海里面劫脱客商那水师官兵等闲不敢正眼来看他。后来遇着施世纶施按院放了漕运总督收了无数的绿林好汉查拿海寇这几个人既在水面上安身不牢又不肯改邪归正跟随施按院便改了旱路营生。会合他们旱路上一班好朋友黑金刚郝武、一篓油谢标、草上飞吕万程、叫五更方亮四个入伙。那郝武使一根金刚降魔杵一篓油使一把双刃镋草上飞使一把鸡爪飞抓叫五更不使兵器只挽一面遮身牌专一藏在牌后面用鹅卵石飞石打人百百中。这九筹好汉就分站了牤牛山、癞象岭、野猪林、雄鸡渡四座山头打家劫舍。

        喂!说书的你这话说的有些大言无对了。我大清江山一统太平万年君圣臣贤兵强将勇岂合那季汉、南宋一样怎生容这班人照着《三国演义》上的黄巾贼《水浒传》上的梁山泊胡作非为起来?难道那些督府提镇、道府参游都是不管闲事的不成?

        列公这话却得计算计算那时候的时势。讲到我朝自开国以来除小事不论外开办了一个前三藩的军务接着办了一个后三藩的军务紧跟着又是平定西北两路的大军务通共合着若干年多大事!那些王侯将相何尝得一日的安闲?好容易海晏河清放牛归马。到了海马周三这班人不过同人身上的一块顽癣良田里的一颗蒺藜也值得去大作不成?况且这班人虽说不守王法也不过为着“饥寒”两字他只劫脱些客商绝不敢掳掠妇女慢道是攻打城池;他只贪图些金银绝不敢伤人性命慢说是抗拒官府。因此上从不曾犯案到官。那等安享升平的时候谁又肯无端的找些事来取巧见长反弄到平民受累?便是有等被劫的如那谈尔音一流人物就破些不义之财他也只好是哑子吃黄连又如何敢自己声张呢?再说当年如邓芝龙、郭婆带这班大盗闹得那样翻江倒海尚且网开三面招抚他来饶他一死何况这些妖魔小丑?这正是我朝的深仁厚德生杀大权。不然那作书的又岂肯照鼓儿词的信口胡谈随笔乱写?

        闲话少说。却说牤牛山的海马周得胜、截江獭李茂、避水獭韩勇三个这日闲暇无事正约了癞象岭的金大鼻子金大力、窦小眼儿窦云光野猪林的黑金刚郝武、一篓油谢标雄鸡渡的草上飞吕万程、叫五更东方亮在牤牛山山寨一同宴会只见探事的小喽罗来报说“有一起大行李看着箱笼甚多想那金帛定也不少。只是白昼过去从人甚多不好动手。此时听说这起行李在茌平老程住了特来报知众位寨主。”九筹好汉听了笑逐颜开都道“恭喜!买卖到了。”

        海马周三一回头便向一个小头目说道“老兄弟就是你跑一荡罢。你从大路缀下他去看看他落那座店再询一询怎么个方向儿扎手不扎手。趁他们诸位都在这里我们听个准信大家去彩一彩。”那小头目答应一声乔装打扮就下山奔茌平大路而来。

        他到了茌平镇市上先找了个小饭铺吃了饭便在街上闲走想找个眼线。怎么叫作“眼线”呢?大凡那些作强盗的沿途都有几个给他作眼线的熟人叫作“地土蛇”又叫作“卧蛋”。他便找了这班人打听得这号行李落在悦来老店本行李主儿连家眷都远路看亲戚去了不在店里便是家人也跟了几个去店里剩的人无多。那小头目听了大喜便问“可曾打听得这行李主儿是怎生一个方向儿?”那人又道“也打听明白了。本人姓安是位在旗的作过南河知县。如今是他家少爷从京里来到南省接他回京去从这里经过。”他听了这话说“了不得了!这岂不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爷吗?幸是我来探得这个详细!”

        原来这个小头目姓石名坤绰号叫作“石敢当”。当日曾在南河工上充当夫头受过安老爷的好处。前番安公子从牤牛山过要让公子上山饮酒的就是他。他听了这话急于回山便不走原来的大路一直的进了岔道口要想走青云堡奔桐口出去省些脚程。恰巧走到青云堡走得一身大汗口中干渴便在安老爷当日坐过的对着小邓家庄那座小茶馆儿歇着喝茶。只见庄上一会儿人来人往又挑着些圆笼装着家伙、肉腥菜蔬都往山里送去。这邓、褚翁婿他一向都熟识的便问那跑堂儿的道“今日庄上有甚么勾当这等热闹?”

        那跑堂儿的见问便答说“邓九太爷在这里住着呢。他爷儿俩这几天天天进山里帮人家办白事明日伴宿后日出殡。”

        石敢当又问“山里甚么要紧人家用他老人家自己去帮忙儿呀?”跑堂儿的说“听说是邓九太爷一个女徒弟十三妹家。”

        石敢当心里说道“这十三妹姑娘向来于我山寨有恩怎的不曾听见说起他家有事?”忙问“他家死了甚么人?”跑堂儿道“说是他家老太太儿。”石敢当暗说“便是这桩事也得叫我寨主知道。”他喝完了茶付了茶钱便忙忙的回到牤牛山把上项事对各家寨主说知详细。

        周得胜听了向那八筹好汉道“幸得探听明白这号行李须是动不得。”众人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忙问原故。

        周得胜便把那年寻邓九公遇着十三妹的始末原由前前后后据实说了一遍。众人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可坏了山寨义气。”

        你道这十三妹刀断钢鞭的这段因由除了海马周三、截江獭避水獭三个之外又与他大家甚么相干也跟着讲的是那门子的义气?自来作强盗也有个作强盗的路数海马周三讲得是不怕十三妹刀断钢鞭在人轮子里把我打倒在地那是胜败兵家之常只他饶了我那场戴花儿擦胭脂抹粉的羞耻就算留了朋友咧;众人讲得是一笔写不出俩绿林来砍一枝损百枝好看了海马周三就如同好看众人一样。所以听得周三说了一句大家就一口同音说“以义气为重。”其实这些人也不知这十三妹是怎样一个人怎生一桩事。这就叫作“盗亦有道焉”。

        却说那海马周三见众人这样尚义便说道“今日都为我周海马耽误了众弟兄们的事我明日理应重整筵席陪话。只因方才据这石家兄弟说起十三妹姑娘家有他老太太的大事明日就是伴宿我明日须得同了韩、李两家兄弟前去尽个情不得在山奉陪只好改日竭诚了。”众人里面要算黑金刚郝武的年长这人生的身高六尺膀阔腰圆一张黑油脸重眉毛大眼睛颏下一部钢须性如烈火。他一听海马周三这话把手一摆说道“周兄弟你这话说远了。你我弟兄们有财同享有马同骑你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何况这十三妹姑娘听起来是个盖世英雄难道单是韩、李二位给他老太太磕的着头我们就不该磕个头儿吗?在坐的众位有一个不给周家兄弟作这个脸同走一荡的叫他先吃我黑金刚一杵!”众人齐说这话有理大家都去。明日就请这位石家兄弟引路。”

        海马周三当下大喜便吩咐在山寨里备了一口大猪一牵肥羊一大坛酒又置买了一分香烛纸锞着人先送到前途等候。

        大家歇了一夜次日五鼓他十筹好汉都不带寸铁只跟了两个看马喽罗从牤牛山奔青云山而来。及至问着了十三妹的山庄一行人趱到门前离鞍下马恰好随缘儿在庄门外闲望。那石坤从前作夫头的时候见他常跟安老爷到过工上督工因此上前招呼便向他问起安老爷来。

        这段话除了说书的肚子里明白连邓、褚两家尚且不知那安老爷怎生晓得底细?因此心中不免诧异。暗想“随缘儿怎生会认得这班强盗?他们怎的还问起我来?”又见邓九公低头不语大有个为难的样子才待开口问他的原委只见他把头一抬说道“老弟今日这桩事倒有些累赘。他们既到了这里不好不让他们进来。在姑娘看着这班人如同脚下泥皮满不要紧就是他们也见惯了;只是老弟你虽说下了场究竟是位官府;再说弟妇合侄儿媳妇怎生见的惯这班野人?此地又再没个退居如何是好?”说着又向玉凤姑娘道“姑娘不然倒是你到前厅见见他们打他们早早回山倒也罢了。”

        玉凤姑娘道“我也正在这里想论我出去这荡倒不要紧但是他们既说来上祭他以礼来我以礼往却不可不叫他到灵前尽这个礼。再我眼前就要离这个地方了也得见见他们把从前的话作个交代。至于安伯父爷儿们娘儿们几位诚然不好合这班人相见如今暂且请在这后厦的里间避一避也不算屈尊。”安老爷、安公子听了倒不怎的只有安太太、张姑娘听说要把这起人让进来早吓得满手冷汗。

        褚大娘子道“二婶娘你老人家不用怕。这些人都是我父亲手下的败将别说还有我何家妹子在这里怕甚么!”说着一手搀了安太太一手拉着张姑娘连安老爷父子都让在后厦西里间暂坐。邓九公便叫人把灵前的香烛点起又着人把那猪羊酒香楮之类都抬到当院里摆下然后着褚一官让那起人进来。安老爷同公子都站在里间帘儿边向外看安太太婆媳合褚大娘子也在板壁边一个方窗儿跟前窃听。

        不一时只听得院子里许多脚步响早进来了努目横眉、腆胸叠肚的一群人一个个倒是缨帽缎靴长袍短褂。进门来雄赳赳气昂昂的朝灵前拜罢起身便向姑娘行礼。只听姑娘向那班人大马金刀的说道“周、韩、李三位前番承你们看我那张弹弓分上到淮安走了一荡我还不曾道个辛苦今日又劳你众人远道备礼到此上祭!”海马周三连忙答道“这点小事儿那里还敢劳姑娘提在话下!倒是老太太升天我们该早来效点儿劳只因得信迟了故此今日才赶来。听说明日就要出殡倘有用我们的去处请姑娘吩咐一句那怕抬一肩儿杠撮锹土也算我们出膀子笨力尽点儿人心。”

        姑娘道“这事不好劳动。如今明日且不出殡我家老太太也不葬在这里。消停几日我便要扶柩回乡。只要我走后你众人还同我在这里一般不敬错了这邓九太爷再就是不叫我这班乡邻受累就算你大家的好处了。”海马周三道“姑娘这话是三年前在众人面前交代明白的怎敢再有翻悔!”

        姑娘道“如此很好足见你们的义气。我不好奉陪请外面待茶罢。”大家暴雷也似价答应一声连忙退出去。

        咦!列公你看好个摆大架子的姑娘!好一班陪小心的强盗!这大概就叫作“财压奴婢艺压当行”又叫作“一物降一物”了。

        却说众人退出门来到院子里才悄悄向邓九公道“从不曾听见说那里是姑娘的本乡本土方才说要扶柩回乡却是怎讲?”论理这话这班人问的就多事;在邓九公更不必耐着烦儿告诉他们岂不省我说书的多少气力?无如邓老头儿这个当儿结识了安老爷这等一个把弟又成全了十三妹这等一个门徒愿是了了情是答了心里是没甚么为难了。这大约要算他平生桩得意的痛快事便是没人来问因话提话还要找着镑两句何况问话的又正是海马周三乌烟瘴气这班人他那性格儿怎生憋得住?只见他一手把那银丝般的长胡子一绰歪着脑袋道“哈哈!你们老弟兄们要问这话么?听我告诉你们。”他便等不及出去就站在当院子日头地里从姑娘当日怎的要替父报仇说起一直说道安老爷怎的劝他回乡合葬双亲不曾落下一个情节连嘴说带手比忽而嚷忽而笑的向众人说了一遍。

        众人不听这话倒也罢了听了这话一个个低垂虎颈半晌无言。忽见黑金刚郝武把手拍了拍脑门子叹了口气向众人说道“列位呀!照这话听起来你我都错了错大了!

        你想谁无父母谁非人子?这位姑娘虽然是个女流你只看他这片孝心不忘父亲大仇奉养母亲半世便有这等一位慈悲肝胆的安太老爷成全他。这才叫英雄志量遇见了英雄志量儿女心肠遇见了儿女心肠!你我枉在英雄好汉从幼儿就不听父母教训不读书不务正肩不担担手不提篮胡作非为以至作了强盗。可怜我黑金刚也有八十多岁的老妈我何曾得孝顺他一天?便是得些不义之财他吃着穿着也是提心吊胆。众兄弟都请回山置事我黑金刚从今洗手不干我便向山寨里接了母亲找个安稳地方那怕耕种刨锄向老天讨碗饭吃也叫我那老妈安乐几日再不当这强盗了!”

        却说众人听了这段情由心里正都有些感动忽然又加上黑金刚这番话一齐说“黑哥哥说的有理便是我们也有父母已故的也有父母现存的既然打破迷关若不及早回头定然皇天不佑。我们大家同心合意今日都跳出绿林才是正理!”邓九公听了大喜嚷道“好哇!”又把他那老壮的大拇指头伸出来说“这才是我邓老九的好朋友哪!”说着大家向邓九公深深的作了个揖说道“邓九太爷我们都要回山寻找房间搬取老小把那些马匹器械分散喽罗们愿留的留他作个随身伴当不愿留的叫他们各自谋生。就此告辞要干正经的去了。”

        邓九公双手一拦说“且住!我邓某还有一言奉劝大家可恕我直言别想左了。我想你众位这一散伙虽说腰里都有几两盘缠却一时无家可奔无业可归;再说万金难买的是好朋友你们老弟兄们耳鬓斯磨的在一块子这一散也怪没趣儿的。你看这青云山一带鞭梢儿一指站着的都是我邓老九的房子躺着的都是我邓老九的地那一村儿那一庄儿腾挪腾挪也安插下你众位了。房子如不合式山上现成的木料大约老弟兄们自己也还都盖得起。果然有意耕种刨锄有的是山荒地山价地租我不取。那时候消闲无事我找了你们老弟兄们来寻个树荫凉儿咱们大家多喝两场子岂不是个乐儿吗?”众人听到这里便说“这个怎好叨扰?”邓九公道“列位且莫推辞我还有话。再说方才提的那位安太老爷你大家还不曾见着他的面听我说了几句就立刻跳出火坑来了。这等一位度世菩萨却怎的倒不想见他一见?”众人齐说“那敢是求之不得!只不知这位老爷现今在那里?”邓九公哈哈大笑说“好教你众位得知就在屋里坐着呢。”说着他便向屋里高声叫道“把弟呀请出来!你看这又是桩痛快人心的事!”

        再讲安老爷在屋里听得清楚正自心中惊喜说“不想这班强盗竟有这等见解可见良心不死!”听得邓九公一叫便整了整衣冠款款的出来。那石敢当石坤才望见安老爷便对大众道“众位哥这便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爷你我快快叩见!”众人连忙一齐跪倒口尊“太老爷在上小人们都是些乱民本不敢惊太老爷的佛驾如今冒死瞻仰恩官求太老爷赏几句好话小人们来世也得好处托生!”只见安老爷站在台阶儿上笑容可掬的把手一拱说道“列位壮士请起。

        方才的话我都一一听得明白。从来说‘孽海茫茫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众人今日这番行事才不枉称世界上的英雄才不枉作人家的儿女!从此各人立定脚跟安分守己作一个清白良民上天自然加护。至于方才这位邓九兄的话不必再辞倒要成全他这番义举。你大家便卖了战马买头牛儿丢下兵器拿把锄那古人‘卖刀买犊’的故事岂不是绿林中一段佳话?况且天地生材必有用处看你众位身材凛凛相貌堂堂倘然日后遇着边疆有事去一刀一枪也好给父母搏个封赠。”众人听一句应一句及至听到这里一齐磕下头去说“谢太老爷的金言!”列公谁说“众生好度人难度”哇?那到底是那度人的没那度人本领!

        闲言少叙。安老爷说完了话点点头把手一举转身进房。邓九公便让大家前厅歇息。一个个鼓舞欢欣出门上马而去。落后这班人果然都扶老携幼投了邓九公来在青云山里聚集了小小村落耕种度日。这是后话不提。

        当下众人散后大家吃些东西谈到这桩事也都觉得快心快意。看看天色已晚安家父子、邓家翁婿依然回了褚家庄安太太带了媳妇同褚大娘子仍在青云山庄住下。一宿无话。

        次日便是何太太七邓九公给玉凤姑娘备了一桌祭品教他自己告祭。那姑娘拈香献酒自然有一番礼拜哀啼不消细讲。一时礼毕大家给玉凤姑娘暂脱孝服。封灵后邓九公早派下了两个老成庄客、八个长工在这里看守;一面另着人把姑娘的细软箱笼运到庄上把些粗重家伙等类分散众人。邓九公又另外替姑娘备了赏赐。少时车辆早已备齐男女一行人都向褚家庄而去。只可怜山里的那些村婆村姑还望着姑娘依依不舍。

        玉凤姑娘到了褚家庄进门便先拜谢邓、褚两家的情谊。

        那位姨奶奶也忙着张罗烟茶酒饭。褚大娘子先忙着看了看孩子便一面腾屋子备吃的给姑娘打饰做衣服以至上路的行李什物忙的他把两只小脚儿都累扎煞了。依邓九公的意思定要请安老爷阖家并玉凤姑娘到二十八棵红柳树也住几日。无如这位姑娘动极思静绝不像从前那骑上驴儿就没了影儿的样子。便是褚大娘子也觉得自己分不开身因向他父亲说道“老爷子不是我拦你老人家的高兴。这里也是你老人家的家咱们家里通共你老人家合姨奶奶两位都在这里呢到西庄儿上又见谁去?要就为咱们家那几间房子人家二叔、二婶儿大概都见过。再说闹了这几天了他娘儿们也得歇歇儿好上路。你老人家疼徒弟也得疼疼女儿只看我这手底下的事情堆的还分的开身大远的两头儿跑吗?这还都是小事。这回书要再加上写一阵二十八棵红柳树的怎长怎短章的气脉不散了吗?又叫人家作书的怎的个作收场呢?”安老爷、安太太听了心下先自愿意邓九公更是女儿“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只哈哈笑了一阵也便罢了。

        当下便把安老爷同公子挪到大厅西耳房住让安太太婆媳同玉凤姑娘住了东院连张老夫妻也请了来并一应车辆行李都跟过来打算将来就从此地起身。幸喜得他家庄上有个大马圈另开车门出入方便。登时把一个邓家东庄又弄成了个“褚家老店”。连日邓九公不是同姑娘闲话便是同安老爷喝酒。褚大娘子得了空儿便在东院同张姑娘伴了玉凤姑娘作耍不就弄些吃食给他解闷绝不提起分别一字。只有安公子因内里有位玉凤姑娘倒不好时常进来只合丈人同小程相公、褚一官作一处。

        这日恰好梁材从临清雇船回来雇得是头二三三号太平船并行李船、伙食船都在离此十余里一个沿河渡口靠住。

        商定安太太带了儿子媳妇仆妇丫鬟坐头船张太太合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跟着姑娘伴灵坐二船张亲家老爷合戴勤带了两个小厮也在这船照应安老爷倒坐了三船。分拨已定便行李下船。正是人多好作活不上两天把东西都已完。

        安老爷、安太太又忙着差华忠同程相公由旱路先走一步回家告知张进宝预备一切。恰好姑娘因那头乌云盖雪的驴儿此后无用依然给还了邓九公。安老爷又因那驴儿生得神骏便合九公要了作为日后自己踏雪看山的代步合张老家的一牛一驴并车辆都交华忠顺带了去。

        一切料理停当次日就待搬灵上船。这日邓九公合褚大娘子正在那里打点姑娘的梳妆匣、吃食篓子、随身包袱姑娘看了他父女便有个不忍相离之意不觉滴下泪来。才待说话九公道“咱们且张罗事情不说这个我们还送你个两三站呢。”姑娘也就信以为真。说话间他看见墙上挂着他那张弹弓便说道“我原说这张弹弓给你老人家留下不可失信如今还是留下你老人家见了这弹弓就算见了我罢。”

        褚大娘子道“你先慢着些儿作人情那弹弓有人借下了。”姑娘便问“谁又借?”张姑娘接口道“还是我。我们跟了他一道儿他保了我们一道儿我们可离不开他。姐姐暂且借给我们挂在船上仗仗胆儿。等到家横竖还姐姐那等姐姐爱送谁送谁。”姑娘向来大刀阔斧于这些小事不大留心便道“也使得。”却又一时因这弹弓想起那块砚台来因说“可是的那块砚台你们大家赚了我会子又说在这里咧那里咧此刻忙忙叨叨的不要再丢下早些拿出来还人家。”褚大娘子道“你早说呀!我前日装箱子顺手放在你那个颜色衣服箱子里了这时候压在舱底下怎么拿呀?”姑娘道“你这几天也是忙糊涂了可又收起他来作甚么呢?”褚大娘道“也好他们借了咱们的弓去咱们还留下他们的砚台等你到了京再还他家。你要怕忘了我给你托付下个人儿。”

        因向张姑娘道“大妹子你到家想着等他完了事儿务必务必的提补着二位老人家把他‘取’过来。”说完二人相视而笑。

        玉凤姑娘只顾在那边带了他的奶娘合丫鬟归着鞋脚零星不曾在意。那知他二人这话却是机带双敲话里有话。这正是

        鸳鸯绣了从头看暗把金针度与人。

        要知何玉凤怎的起身后事毕竟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一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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