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银窥梦者

　　
罗环本身的意识在慢慢消失，一切感知都成为了叶想所经历的……
在他人的梦境中，窥梦者没有自我。
罗环知道，她正在某个人的梦里。
有人正在梦里慢慢地穿过一条幽暗的、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的走廊。
脚步声空洞地回响着，走廊里泛着微微的光，两侧的墙壁上布满了诡异图案和文字，生物一样在微光里悄无声息地蠕动。
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一扇门。
门慢慢地滑开。
立刻，宛如上帝创世时一般丰沛的金黄色光芒流泻了出来，然后，就在如此丰美的光线里，整个空间突然开始了毁灭一般的震动！
就像是巨人的拳头敲打着大地，地面波浪一样剧烈地起伏颤抖，墙壁开始崩塌断裂，梦的主人在这一刻，仿佛要拥抱世界一般向前伸展手臂，然后，巨大的轰鸣充满了整个空间，一切画面都在席卷而来的光的海洋里迅速消失，神圣而威严的声音回荡在罗环耳边——罗环很清楚，这个梦到这里即将结束了。
极度灿烂的光之后，有黑暗笼罩下来。
然后，那个声音说：
“我们因此而生。”
“我们也因此而亡。”
“……”罗环慢慢地睁开双眼。
最初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近乎于无色的银白，她眨眨眼，暖黄色的灯光才慢慢渗入眼帘。侧过头看看，窗外是一片深夜的漆黑。她眯起了眼睛，看向了那片银白的来源——一只正趴在她胸口，用力摇晃九条尾巴的银色狐狸。然后，她冷静地说：“华阳，我给你三秒钟时间，从我身上滚下来。”
银白色的小狐狸一听这话立刻委屈地瞪大了一双绯红色的眼睛，口吐人言：“罗环，你讲点良心好不好，我是看到你在做噩梦，才好心叫醒你哎！”
“……三。”完全没听它啰嗦，跳过“一、二”直接数了“三”，罗环一把拽住它九条尾巴中的一条，用力一丢，银白色的抛物线完美成形。
一声巨响过后，一张狐狸皮贴着墙壁滑落，差点被摔成饼的狐狸泪眼汪汪地蹲在角落里面散发着灰暗气息。
电视还开着，深夜新闻的主持正用一种貌似沉痛实则隐藏着幸灾乐祸的语气播报：“据悉……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五起离奇死亡……满月的夜晚发生……死者体内部分器官离奇失踪……”
罗环听着新闻，理都不理它，径自下床换好衣服，吩咐道：“华阳，准备一下，有客人要来了。”
“……你又做了那个梦？”
有着一头长到小腿、漆黑笔直头发的少女，扣扣子的手停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从小到大，只要她一做那个梦，在她周围，就会发生奇妙的事情。自从她三年前捡到华阳，开始做这门“生意”以来，怪事倒是不再发生了，取而代之的，就是一旦做了这个梦，必然有“客人”上门。
看她穿好了衣服，华阳立刻跳进她外套的帽兜里，舒舒服服地蜷成一小团。
果不其然，不出十分钟，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罗环接通电话，从话筒里传出了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语调优雅，却又带着一分迟疑。
“请问……是罗环夜间骑士团吗？”
“是。”
“有件事，希望能得到您和您同伴的帮助。”
“只要您能够支付我们提出的报酬，罗环夜间骑士团随时愿意为您效劳。”
电波彼端的妇人略顿了顿，坚定地接口：“……只要能达成我的委托。钱绝不是问题。”
“不介意的话，能不能透露一下，您的委托是……”罗环屈指弹开华阳伸到她颊边挥来挥去的大尾巴，笑眯眯地扭头对着小狐狸做出“冤大头”的口型。
“我希望您们可以保护我的女儿。”
“哦？请问您是？”
对面的妇人顿了一下，以一种非常矜持的语气答道：“鄙姓叶。”
虽然只是报出了一个并不罕见的姓氏，她的口气里却是一派已经充分说明了身份的态度，而罗环也确实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来头。
电视里，主持人的幸灾乐祸达到了顶点：“……这五起离奇死亡的受害者都是叶氏家族成员，警方现在怀疑这是一场有计划的仇杀……”
人类社会是一个金字塔，越是接近塔尖的人群，数量也就越稀少。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可以用这样一副理所当然“你应该知道”的态度报出叶姓的家族，也只有位于这个城市最顶端的那一个而已。
罗环秀丽的唇边绽开了意义不明的微笑。
“啊……原来是叶夫人……”
叶夫人显然也听到了从电话中传过去的新闻报道声，她沉默了一下，说道：“我说过了，钱绝不是问题，但是我需要你们向我证实你们的能力，这关系到我女儿的生命。”
“没问题，但是请您到零学院来。”罗环满口答应，“因为某种愿意，我不能离开零学院，这一点还请您见谅。”
对面的妇人沉默了一下，没等她回答，罗环继续说道：“而且，您最好晚上来，准确地说，只有在晚上，我的能力才能完全发挥。”
妇人的沉默又持续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她才犹疑地说：“……可是……我担心……”
“请放心，夫人，今天是月圆之夜的第二天，之前已经有一个牺牲品死掉了，应该不会再发生什么了。啊，您别不信，您能找到我，就已经证明这个事情和人类无关了不是吗？在非人类的世界里，时间和顺序都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我可以保证，您的女儿至少在下一个月圆之前都是安全的。那么，今晚，我在零学院恭候您的到来。”
说完，罗环轻轻地切断了电话。
华阳早在她和叶夫人开始约时间时就从她的帽子里跳了出来，打开电脑，两只粉嘟嘟的爪子熟练地敲打键盘，当罗环走过去时，关于这次委托的所有相关资料已经被整理成了一个图文并茂的文档，等着她查看。
那是针对一个家族一连串的凶杀案。
从二零零八年一月开始，每逢满月之日就会发生，无论死者处于怎样严密的保护之下，眨眼之间都会毫无预兆地突然死亡。死因无一例外都是急性心肌梗塞，然后，验尸官就会发现死者已经失去了体内一个非常重要的器官。
但是，没有外伤。
就仿佛那个器官从一开始就不在死者体内一样。
这绝对不是单纯凭借人力可以做得到的事情。
到现在为止，叶氏家族已经为之付出五条生命的代价了。
“看起来很棘手哟。”华阳毛茸茸的九条大尾巴拍打着桌面，罗环撇撇嘴，“管他呢，只要付钱，就是顾客，能完成客人的要求，才是合格的‘生意人’哦。”
华阳耸耸肩，不再说话，趴到她肩膀上聚精会神地和她一起看资料。
罗环浏览着叶氏家族的成员资料，“你说，要委托我们的人会是谁啊？”
叶氏家族里，有资格自称姓叶，又有女儿的中年女性并不是太少，但华阳肉呼呼的爪子却毫不犹豫地拍在了其中一张照片上。
“她！”华阳毫不犹豫。
照片上是一个美丽而高雅的中年女子，保养得宜的面孔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那是叶氏集团的董事长，居于城市顶端的叶氏金融帝国的统治者。
“宾果，我猜也是。”罗环先是认可了小狐狸的选择，然后转头，一把拎住了毛蓬蓬雪白尾巴群中的一条，又一次把它甩了出去：“华阳！和你说过多少次了！爪子没剪就别摸显示器，我这是液晶屏！刮花了我拿你的皮补！”
可怜的银色小狐狸又变成了一张狐狸皮，在罗环的怒吼声中，缓缓地贴着墙壁滑了下去……
挂掉电话后半个小时，罗环坐上了停在零学院中庭的一辆豪华房车。
夜色里，八座天使圣像沉默地围绕着中庭排列，他们脚下是一大片纯白的圣母百合，犹如海浪，在夜风里优雅地起伏。
不出她所料，坐在她对面的，果然是统治着叶氏家族的那个女子。
她的身边坐着一个非常美丽的，好像娃娃一般的少女。
宛如采用最上等的白瓷和丝绢、由名师手工制造的日本人偶一般，古典而精致，却又没有人偶那种冰冷的无机感，反而透着一种温和而安定的感觉。
一个有生命的艺术品。罗环微笑，也是一个会让人忍不住产生喜欢感觉的女孩子呢。
少女以端庄的姿态安静地坐在叶夫人身边，垂着眼睛，长长的、扇子一样的睫毛半掩着，在她美丽而静谧的容颜上投下细细的阴影。
“我需要保护的就是她，对吗？”罗环向少女抬了抬下巴，明知故问。
叶夫人点了点头，“没错，就是她，我的女儿叶想。”
她加重了语气，“我希望您能保护她，不受任何伤害。”她顿了顿，“但是在此之前，我想先请您展示一下您的实力——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说到这里，叶夫人眯起了眼睛，“至少让我觉得您所开出的那个天文数字确实是值得支付的。”
“啊，这个当然没问题。”罗环笑眯眯地点头。
听到自己的名字起，叶想慢慢抬起头，眨了眨眼，浓密漆黑的睫毛翕动，露出一双异常美丽、呈现翡翠一般迷人色泽的碧绿眸子。
那对眼睛温柔地直视着她，清澈，毫无瑕疵。
好漂亮啊。是和少女气质相符的，美丽又安静的眼神。
罗环在心里赞叹着，却又很快发觉了少女眼神落点的奇怪之处：虽然那双眼睛确实在看向她的方向，也有着焦距，但是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把叶想的资料在脑子里迅速复习了一遍，她想起来了，面前这个少女在去年遭遇了一次绑架袭击造成的车祸，在那场车祸里，她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和一双眼睛。
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移植者，叶想现在使用的应该是最新的电子神经元接驳技术，这项技术让她的眼睛可以在每天的特定时间内拥有一定的视力，而不至于完全失明。
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禁涌上一阵惋惜——那么漂亮的眼睛，忍不住违背原则地多啰嗦了一句：“电子视神经接驳技术还不成熟，叶夫人，为了令媛着想，还是赶紧寻找适合的角膜移植吧。”
话音未落，叶夫人刀子一样的眼风就扫了过来，罗环咳嗽了一声，转开话题：“叶夫人，想必您知道，警方的调查记录中记载了，叶家每一个被害者在死亡的一个月前——也就是上一个被害者被害当天，都会做一个奇怪的梦，但叶家其他的人除了知道这个梦似乎是相同的之外，对于具体内容一无所知，因为受害者们都守口如瓶，不肯泄露一点。”
叶夫人挑眉：“这些情报是任何一个有点技术的黑客都可以弄到的。”
“您说得对，这只是一个话题的开始。”罗环点头，“夫人，昨晚令媛想必也做了梦吧？”
她竖起手掌摇了摇，打断叶夫人未出口的话，笑道：“当然，这也只是一个简单的推理——否则您也不会急着来找我。我想说的是，如果我能知道那个梦的内容，是不是就可以让您相信我的实力呢？”
叶夫人愣了愣，叶想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笑眯眯地把两人的反应收在心底，罗环摊摊手，“不知道两位介意让我表演一下吗？”
先做出决定的反而是一直没说话的叶想，少女先向母亲的方向看了看，又转向罗环的方向，对她露出一个温和而坚定的笑容，点点头，开口。声音清澈动听一如水晶的琴弦被春风拨动，“我想试试，妈妈。”
罗环的探知方式非常简单，她用药物和温和的催眠术让叶想进入睡眠状态，然后靠近叶想，睁大左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叶想闭合的双眼。
是的，罗环的能力，是窥梦。
她是一个窥梦者。
她可以在自己睡着之后进入他人的梦中，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清醒着窥视别人的梦。
顺利的话，她甚至可以通过梦这个媒介，进入到做梦的人所梦到的人的梦里。
窥梦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
凝视着叶想，罗环的左眼开始渐渐地什么都看不到了，现实从视野中淡去，黑暗降临，过了片刻，黑暗里渐渐有光流淌了出来……
罗环本身的意识在慢慢消失，一切的感知都成为了叶想所感知的……
在他人的梦境中，窥梦者没有自我。
叶想的梦里，有一个少年站在一团黑暗中，笑吟吟地似乎在和她讲故事。
她看不清那个少年的容颜，只知道他黑色的眼睛像是两条正在吐信的毒蛇，妩媚而残忍。
“我是死人的孩子。”他微笑着对她说。
“我是吸干了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被称为我的母亲的那个女人的血肉……然后在她临死前的诅咒声里降生的。”他愉快地说着，甚至笑了起来，黑色的眼睛弯出一个状似温柔的弧度。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期待我的到来——这是多么让人觉得愉快的一件事情啊……”
然后，少年靠近她，冰冷的手攀爬上她柔嫩的脸颊。她努力睁大碧绿色的双眼，试图看清他的样子，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成功，唯一清晰的只有那双妩媚而残忍的黑色眼睛。
冰一样冷的触感爬了上来，少年低头对着她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接着少年又欢快地笑了起来，他退后一步，离开她一点儿，对她说：“那么，我下个月圆就来接你，我的公主。”
意识在这一瞬间渐渐回归，罗环知道，这是叶想即将清醒的前兆。
看来，那个少年就是这一切事件的关键，直觉这么告诉罗环。她努力驱使着自己的意识，以叶想的梦为中转眯，试图进入少年的梦中，那里也许有更多的线索——或者是一切的答案。
她似乎成功了。
象征着少年梦境的门扉在黑暗里打开，另外一个梦境出现在了罗环的意识中。
那是一个巨大的古墓，一群学者打扮的外国人正在小心地清理甬道里的碎石，慢慢地、小心地向前一点点推进。
他们中有的人提着密闭的瓦斯灯，从落后的装备和服装看来，似乎是大约一百多年前的探险队伍。
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久，探险队终于耐心而缓慢地挖开了甬道，在打开主墓室的一瞬间，他们全都惊呆了。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无法形容的宝库。
绘满了壁画的墙壁娇艳如新，仿佛上面的图案是昨天才刚刚画上去的，无数听都没听过的、样式古怪而精美、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价值连城的殉葬品，围绕着墓室正中用纯金打造的棺椁整齐地排放着。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没有人察觉到，某种不应该出现在坟墓里的、仿佛是什么正在费力被开启的声音悄悄地回响起来……
罗环的自我意识开始逐渐清醒——这个梦的主人正在醒来，也许这次得不到更多的线索了，她有一点儿遗憾。
突然，她发觉了这个梦中让她觉得始终不舒服的一点：她的视角——也就是梦的主人的视角非常奇怪！似乎是正从什么东西里面向外窥视着一样——她的视线可以很轻易地穿透中间的阻隔，看到那些考古人员的一举一动，但是他们并不在一个空间！
来不及思考这是为什么，那种开启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恢复神智的考古队成员都清楚地听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声音，不约而同地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那正是罗环所在的方向！
从他们惊恐的瞳仁里，她清楚地看到了一个关于自己——不，是梦的主人的倒影：墓室正中，黄金棺椁雕刻着奇妙的水纹，那棺盖正在缓缓地移动。
巨大的恐惧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他们只能僵硬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棺盖逐渐打开。
一切寂静中，只有黄金和黄金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响，棺盖慢慢被推开，在那群人惊恐的眼睛里，罗环看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缓缓地、缓缓地从黄金棺椁中伸了出来——
——如同神话时代，由某个知名美女保管的黄金之盒被打开，盒子白玉雕刻的灾祸代表，对着这个世界伸出了手——
一瞬间，即将脱离梦境的罗环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一种极度的恶意以近乎实体的形式袭击了她的意识！  
被发现了！她猛地抽离自己的意识，飞快地封闭了梦的通道，即使如此，在她回归躯体的一刹那，左眼仍是一阵刺痛。她用力闭上眼睛，一片黑暗，有种温暖的液体正从窥梦之眼中流出来——她可以确定那不是泪水。
可恶！虽然逃得快，还是被对方弄伤了。
听到对面母女的轻声惊呼，她咬咬牙，刚要逞强地睁开眼睛，突然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一双温度略低、却非常温柔的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熟悉的声音随着体温一起传了过来，“阿环，别睁眼。”
放软挺直的背脊，罗环悄悄地松了口气，乖乖听从了劝告，只是下意识地微微翕动了一下眼睛，睫毛擦过对方的手掌，让那人笑了起来。
属于少年的，却奇异柔软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点调笑,“你要是这么一直听话就好了。”
手掌移了开去，虽然觉得对方总是多一句的习惯很讨厌，但是既然他没说可以睁眼，罗环还是乖乖地闭着眼睛。
然后她听到了叶想的声音，她轻轻地说：“别动。”下一秒，柔软的布料挨上自己的脸，擦去了什么，过了片刻，少年说可以了，罗环才慢慢睁开眼。
视线里一片鲜红，果然是流血了。
她刚要满不在乎地拿袖子去抹眼睛，一方已经沾染上血迹的手绢就递到了她面前。她看了一眼沉默的叶想，说了声谢谢，接过手绢擦眼睛。弄干净血痕之后，她转头看去，身后清秀的银发少年正在对她点头，弯弯的嘴唇挂着笑意，被银发覆盖住的眼睛也跟着弯成了一抹钩，隐隐透出一抹极其娇艳的红色。
叶夫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车厢里的银发少年，对方回了她一个柔和的笑容，“您好，我是华阳，罗环夜间骑士团的另一位成员。”
罗环并没有提到追踪到的梦境，只是把叶想的梦复述了一遍，夫人听完之后，脸色沉了沉，二话不说，拿起手机，迅速完成一长串指令，对罗环说：“您可以查一下账户，您要求的报酬已经到账。”
罗环点点头，“因为我不方便出去，麻烦您让叶小姐转到零学院来上课，好吗？”
“没有问题。”事关女儿性命，叶夫人一口答应。
华阳微笑起来，他姿态优雅地牵起叶想白皙的右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从今天开始，到事情解决的那天为止，罗环都将是小姐你的骑士哟……”
他笑得眉眼弯弯，却不防天外飞来一拳，“死狐狸！少给我趁机吃美女豆腐！”
看着被一拳揍成蚊香眼的银发少年含着眼泪叫屈，和扯着他耳朵往上拎的罗环，叶想眨眨雾蒙蒙的眼睛，忽然觉得一下子轻松下来，自从做了那个梦之后，一直压在她心上的恐惧和压力，仿佛在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了。
眼前的骑士们一定会保护她的。
她充满了信心。
MTU大厦是这个城市最昂贵的公寓之一，号称是本市的地王。
公寓的顶楼别出心裁地设计成了全玻璃的穹顶，有着可由室内控制的遮光内穹，当内穹打开的时候，白日里是城市内少见的明媚阳光，晚上则可以看到黑丝绒天空中钻石般璀璨的星群。
此刻，这层楼的主人就在满天璀璨的星光中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那是一个少年，容貌妖丽，眼眸深暗。
从梦中惊醒的他浑身都是冷汗。抹了一把脸，少年冷笑起来。
有人在偷窥他的梦。
一个技巧非常高明的家伙，高明到梦快结束时才被他察觉，在受到攻击的时候又逃得飞快。
做了让人心情不好的梦，再加上让可以迁怒的对象溜走，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的少年再度冷笑，轻轻按了一下床边的按钮，光芒刹那照亮了黑暗的空间。
覆盖了半面墙的大屏幕上出现的是一段又一段的录像，镜头捕捉的每一个画面都是叶想。
或坐或笑，姿态生动的恬静少女，只看上一眼就能让人从心底感到平静。
“下一个就是你了啊……叶想，我知道，你的母亲要把你弄到零学院里去了，明天我们就能见面了哟。”少年以温柔又甜蜜的语调念着叶想的名字，好像在呼唤着单恋的少女，那一双漆黑的眼睛宛如毒蛇的信，残忍又妩媚。
叶家的效率非常高，第二天一早，叶想就以转学生的身份来到了罗环的班级，还非常“巧合”地入住了罗环那间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人的房间。
美人的待遇果然不同一般，当这个宛如白瓷人偶一样美丽的少女推着轮椅出现在讲台上的时候，罗环清楚地听到了一群男生惊艳地跌破眼镜、摩拳擦掌打算做护花使者的声音。
哎呀呀，看来在叶大小姐转走之前，高一（3）班男性间的友情，将面临一个空前的考验期了。
罗环幸灾乐祸地想。
午休时间，带领叶想去寝室放行李，熟悉校园等任务，在男生们嫉妒万分的视线中，责无旁贷地落在了罗环的头上。
罗环惊讶地发现叶家的大小姐带来的东西不多，而这些很少的东西里最多的是各种盲文书籍。
“电子神经元接驳的视觉系统很不稳定，而且对视神经损伤很大，我一般都不使用。现在就是关着的。”察觉到她的疑惑，叶想解释道。
“那你上课怎么办？”
“呃……高中的课程我很早之前就学完了……”
“……”真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啊。和私人教师、精英教育无缘的“贫民”罗环默默擦去一把不存在的眼泪。
替叶想把东西安放在她容易取放的位置，她随手从被子里摸到一根尾巴就顺手一拽，丢到叶想膝上，“哪，公主，这是华阳，我养的宠物。”
华阳睡得正香，就被人抓住尾巴“唰”的一声丢了出去，当然怒火中烧，正要破口大骂，抬头一看是罗环，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小小的粉嘟嘟的爪子示威性地对罗环晃了晃：早晚有一天狐狸大爷要给你做一次脸部整容！
“啊，和昨天那位先生一个名字？”
罗环从来没打算让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明白，一只狐狸是如何在人形和狐形之间进行切换的。所以她回答得简单利落干脆无比，“是同名，因为都是宠物。你可以随便摸它，它不咬人，就算不小心被弄破皮肤也别担心，它上个月刚打过狂犬疫苗。”
即使什么都看不见，叶想也可以发誓，她听到了怀里的狐狸正在发出清晰的磨牙声。
带着叶想又在校园里晃了一圈后再次回到寝室，午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仔细叮嘱了她几句，罗环抓着华阳雪白的耳朵一顿嘀咕，奔出了寝室。
随着她旋风一样的脚步远去，叶想眨眨眼，忽然笑了起来。
“啊啊，罗环和华阳都是很好的人呢。”她把怀里柔软得像是云絮一般的小狐狸抱起来，亲昵地亲亲它的鼻子，“当然，小华阳你也是好狐狸哦。”
窗外有微风吹过，敞开的窗户窗帘拂动，有阵阵花香被吹进来，叶想闻了闻，发现那是玫瑰的味道，她突发奇想，拿了本书，抱着华阳摇着轮椅到了外面。
罗环是零学院的全额奖学金获得者，住的也是最好的公寓式双人寝室。
她们的房间在一楼，窗外就是一片玫瑰花圃，和延伸开去的绿色庭院。叶想摇着轮椅来到靠近花圃的位置，选了一个透下温暖阳光的树荫，翻开了书，慢慢地用指尖一行一行摸了过去。
抬头看了看少女白瓷一般细致的容颜，华阳打了个哈欠，趴到了她的膝盖上，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既然叶想不用上课也没关系，那么让她和华阳待在一起明显更加安全，罗环乐得把一人一狐丢在寝室，自己滚去教室上课——不是说笑的，全勤可是年终奖学金评定的重要标准之一！不拿这笔钱她靠啥过活？更何况还得养华阳那只大胃王呢！
飞奔向教室的路上，罗环再度悲哀地感觉到了压在妙龄少女肩上的“赚钱养家”四个字的卓绝分量。
就在她快速穿过中庭时，一个少年迎面撞了上来，在速度导致的冲力相对不足的情况下，很不幸很丢脸地被同年龄的少女给撞倒了。
第一遍上课铃已经响起了，罗环连看那少年一眼都来不及，一把把对方拉起来，匆匆说了句“对不起”，就继续向教室跑去。
被撞倒的少年有着一张可以用妖娆来形容的美丽面孔，看着罗环远去的背影，他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唇角突然就挂起了优雅的笑意。
“刚才过去的那个女孩子身上有叶想的味道哦。”非常诡异的，少年身旁空无一人，却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
“我感觉到了，冰。即便遗忘全世界所有的人，我也不会忘掉叶想的事情呢？不要小瞧我的记忆力哦，冰。至少我还记得现在这个时候，你应该是在‘专心’帮我交易今天的股票吧？嗯？”
“……讨厌的家伙！”女音低低咒了一句，消失。
唇角上扬，少年看了一眼手里的报道通知，满不在乎地随手一丢，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悠悠地向住宿区走去。
女音忽然又冒出来了，“喂喂，你现在似乎应该先去学生科报道吧？”
“少上一两节课，他们应该不会怎么在意。”少年无所谓地答道。
“……”女音这回真的彻底消失了。
绕过被八座天使圣像和百合花簇拥着的中庭，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大片玫瑰花圃，以及，一个树荫下的少女。
忽然，一阵风吹起，鲜红的玫瑰海洋微微荡漾起妖艳的波纹，向少年所在的方向倒去。
树下的少女正背对着他，素净的白色衬衫似乎微微染上了玫瑰花瓣的颜色，穿过大树枝叶投下来的模糊的金黄色光晕，让人在望上去的一瞬间，产生了一种少女背后有一双金色羽翼的错觉。
任何人看到这一幕，大概都会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使吧？少年微微露出不知针对谁的讥诮笑容。
也不急着走近，他掉转了一个可以看清少女面孔的方向，懒散地靠在树上，眯起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对面垂着一张白皙容颜，低头用手指一行一行读书的少女。
看了一会儿，他伸个懒腰，正打算走近时，少女怀里那只银白的狐狸突然张开了眼睛。
银色的狐狸，有一对血一样鲜红，让人惊心动魄的眼睛，那双血红色的眸子冷漠地看着他，带着某种警告意味。
少年微微吃了一惊，却又全不在意地一笑，兀自优哉游哉地晃了过去，长裤笔挺服帖的布料摩擦着玫瑰花，发出沙沙的声音。
听到有人靠近，叶想轻轻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华阳眯细了红色的眼睛，在她的膝盖上站立了起来。
安抚着小狐狸，叶想试探性地出声问道：“……请问，谁在哪边吗？”
啊啊……真好听的声音，上次听到，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吧？少年唇边绽开了一丝非常优雅的微笑，他走到叶想的面前，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慢慢俯下身去。
人体的阴影笼罩上来，带了一种微凉的感觉，对方没有说话，却带着无言的压迫感。叶想不知道来人想干什么，下意识地想去抱紧小狐狸温暖的身体，却发现华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跳走了。
“……小叶子不记得我了吗？真让人伤心。”一个属于少年的声音响了起来。柔和、动听、带了一种无法描述的奢华感，让人不自觉地想起了某些古老的、甚至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东西。
这是个陌生的声音，她确定自己没有听过，但是为什么会用如此熟悉的口气叫出她的小名呢？  
“……”叶想没有说话，她向后缩了缩，手指刚按住轮椅扶手的按钮上，就被少年轻轻地拉过去握在了掌心。
“呐，我是沐玄啊，小叶子，你对这个名字真的没有印象了吗？”
被抓住指头的瞬间，叶想觉得一股寒意缠绕而上，她用力抽了抽，少年明明没怎么用力，她却无法把手指抽出来。
这人到底是谁？他想干吗？她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
看着她翡翠般碧绿的眼瞳里闪过的惊慌，沐玄满足地弯起了唇角，另一只手轻轻抚向她的嘴唇，“呀呀，别这样咬着嘛，受伤，我会心疼的。”
那只手还没碰到叶想的嘴唇，就被从叶想后方伸过来的一只手抓住了，懒洋洋的声音在叶想耳边响起：“同学，这样不好的，男人要有风度，人家女孩子想要你放手的时候，就不要这么死皮赖脸了。”
沐玄微笑不变，一点点抬眼。
轮椅后面是一名银发的高瘦少年，眼睛隐藏在蓬松的头发下面，唇边挂着懒洋洋的笑，银发少年俯身，毫不客气地掰开他握住叶想手指的手，笑着开口：“对女孩子还是得温柔一些哦，同学，不然会被讨厌的。”
听出这个声音是属于昨晚见过的银发少年的，叶想立刻向他的方向靠了靠。
“……”沐玄的眼睛一点一点眯起来，紧盯着叶想对少年依赖和信任的动作，又看了看懒洋洋微笑着把双手都抄到长衬衫袖子里的华阳，片刻之后，他又挂上优雅的笑脸，问道：“你是谁？”
“我是公主的骑士哟，你可以叫我华阳。”
“骑士吗……很高兴认识你。”沐玄吊起嘴角，点点头，面朝叶想的方向，单膝跪了下来。他把双手放在叶想的膝盖上，用非常温柔的语调说：“叶想，我是为了你才出生的，你要记住这一点。”
在低下头静静诉说的瞬间，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透出一种宛如毒蛇红信的残忍与妩媚。
说完，他起身，礼貌地向两个人略一颔首，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华阳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我说，叶想，你真的不记得这个人吗？”
叶想茫然地摇头，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忽然浑身一抖。
不……她记得这个人的——这个人的声音——
和那个梦里看不清面容的少年的声音，一模一样！
“好讨厌啊，冰。”向教室的方向走去，沐玄孩子气地踢着石子，小声嘟囔着，“她忘了我，冰，怎么可以这样，她居然忘了我！”
“去去去，自己一边找乐子去，老娘正忙着给你赚这个月的生活费呢！”
“呃，这确实比较重要……”民生大计民生大计……沐玄闭嘴，快走到教室的时候，他忽然停住脚步，非常小声地重复：“冰，她真的忘了我。”
对方沉默了片刻，才淡淡接道：“那不是正好吗？方便你慢慢地报复。”
“啊啊，这么说也对，毕竟，她是最后一个了。”沐玄点头，黑得看不到底的眼睛有趣地眯起，但是很快又摇了摇头，非常轻柔地低声说：“但是，我还是很不开心啊。她居然忘了我。”
他勾起唇角，美丽的脸上连笑容都显得宛如雾气，“她怎么敢忘了我？冰，她怎么能忘了我？是她杀了我。”他声音越发柔和，一字一顿，漆黑的眼睛妩媚又残忍，“她怎么敢——”
说到这里，他突然刹住，露出平常那种优雅的笑容来，“算了，如你所说，这样其实也蛮有趣的。”
停止了宛如自言自语的诡异对话，他拾阶而上，进入了教学楼。
在高一（3）班门口停了下来，沐玄露出了十六岁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笑容，他推门而入，背对着全班向老师行礼，“老师，您好，我是今天来报到的转学生，我叫沐玄……”
罗环上完课带着食物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
她把足足十人份的食物摆到了双眼放光的华阳面前，又帮叶想把她的那一份摆好才自己开动。
华阳欺负叶想眼睛看不到，以狐狸的形态大胆地开口说话，假装在房间里的是人类的华阳。
它把今天遇到沐玄的事情原原本本和罗环说了一遍，罗环正和一块排骨奋斗，听它说到奇怪男生的名字时，骨头差点卡在喉咙里，“……惨了……”
“怎么了？”
“这小子今天下午转到我们班里，正好是我同桌。”罗环苦着脸说。
“我该说恭喜吗？”华阳不知死活地说道，“砰”的一声被罗环丢过来的骨头敲在尾巴上，疼得它惨叫一声。
相比于罗环他们伴随着暴力和对骂的日常吃饭方式，叶想斯斯文文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东西，当罗环再次抓住华阳的尾巴，把它摔成一张狐狸皮之后，犹豫了半天的她，终于决定说出自己的感觉，“罗环……那个……”
“嗯？”怎么了？一人一狐一起望过去。
“我觉得、我觉得……沐玄的声音……跟我梦里的那个人的声音……非常像……”
罗环和华阳抢炸黄花鱼的手停了下来，“……哦……很像是吗？”
莫名其妙找上门来的诡异少年，示威兼谜题似的对话，似曾相识的梦中声音……啧啧，以上情况综合一下，基本上毫无疑问地，凶手就是这叫沐玄的小子了——而且对方根本没有试图掩饰这一点！
真少见啊真少见，本来以为还要费力地和凶手对上几个回合才能摸到点儿线索，没想到对方居然就大大方方送上门来了。想他们罗环夜间骑士团在处理非人类事务这行里好歹也算有点儿名声了，居然还有这么不长眼的？
或者是对自己的实力太有自信？
嘿，有意思！
她一边摸下巴一边看向华阳，银狐正拿爪子顺着腮帮子上的胡子，视线也瞥向她，两人交换眼神，正是英雄所见略同。
终于吃饱，打了个饱嗝，罗环摸摸肚皮，说了声“待会见”，就脚底抹油向教学楼冲去了。
“她去上晚自习吗？”叶想放下碗筷，问道。
华阳正捧着一只海碗舔着，心不在焉地答道：“貌似去打工了吧？她的兼职太多，我也不知道到底去干吗了。”
叶想越发惊奇起来，她知道这次接受保护自己的委托，罗环收了一笔相当大的报酬，难道她还缺钱花吗？
听到她提出的疑问，把碗叠起来收走打算拿去洗的华阳想了想，答道：“那家伙有必须获得大量金钱的理由。”
听起来……似乎是不方便让她知道的事情？叶想乖巧地点点头，爬到床上去看书。
看着看着，渐渐地，困意涌了上来。
慢慢地，她陷入了梦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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