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掌门 > 金铜烟雨 >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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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小玉回信了,同意让林波去看孩子。

  在昆明的翠湖边上,正是春潮涌动满目花香的时候,南来北往的人涌入这个城市,陌生的或是熟悉的,南腔或是北调,彼此擦肩又匆匆走过,不经意成为对方的风景,又很快成为风景之外的人。

  相聚,都是缘份。别离,也是安排。

  林波站在翠湖边上,抬头对着人群一次次张望,远远看到了刘小玉朝着这边走来,她穿一件花格子外套,脖子上系了一条红色围巾,翠湖微凉的风拂起她的头发,使她看上去容光焕发,更显时尚和年青。大女儿走在她的旁边,身穿海军蓝的短裙,几年不见,姑娘出落得比她母亲还要高出半个头,小的两个弟弟一前一后跟在左右,互相追逐打闹着。四个人有说有笑地走来,在灰色的人群中,那是一只透着朝气热闹温馨的一支庞大队伍。

  林波使劲搓了搓双手,又蹲下身子用手指擦了擦鞋子上的黄泥,他身上的工作服洗得皱皱巴巴,有那么一刻,林波真的后悔不该来见她们,各种想法在刘小玉走近的时候停止,他耸拉着脑袋站在那里,样子像一根被水泡软的木头杵在水中。

  刘小玉迎着他走了过来,三个孩子走在旁边,她们的话题似乎正在兴头上,继续争执着,是那种友好的争执,絮絮叨叨谁也插不进去的亲热。林波挪不动步子,像一头刚卸下磨子,被摘去眼罩的驴,还有些恍惚,一股热浪从脚底袭了过来,憋得他连呼吸都有些急促和困难。

  刘小玉从容自如,看上去反而比几年前还要年轻,她没有如他想象中的那样挖苦他几句,或是干脆骂他几句,她只是笑着迎了过来,笑窝如二十年前那样恬静温和,像是偶然遇见一位多年前的老同事,需要寒喧几句那么简单。她停住步子,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当林波不知道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她先开了口:都来了。

  她用指尖顺着方向指了指站成一排的孩子,他们从高到矮拨萝卜一样竖在那里。又问:你想看什么呢。

  想看什么。林波随着刘小玉话音落下在心里问了一遍自己,确实,这些本该属于他的亲人,现在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看得出刘小玉过得安稳幸福,几个孩子也在健康成长,他们的生活和林波已经完全没有了关系。难道他能**裸地对她们说:他想念她们吗。那种带着感情的词汇说出来会显得多么生分,令人无法接受,简直是肉麻。

  随着刘小玉的话音落下,几个孩子围了上来,大女儿是认识父亲的,她的童年曾经在父亲温暖的怀抱里渡过。然而,几年不见,这个姑娘明显被吓到了,她紧张地抿着嘴唇,记忆中一身阳光的父亲,说不尽笑话的父亲,他拨弄着吉它的琴弦时是那么帅气,每一个细胞都绽放不可抵挡的艺术美,他曾经是她童年梦中白马王子的雏形。

  可面前的这个男人是陌生的,他拘谨笨拙,目光总是落在鞋尖上,或是在地上来回跳跃,她不知道如何称呼他。他变了,时光的印痕重重落在他的脸上,显得疲惫不堪,脸上初显的细纹和胡子混杂着,模糊了他本来的面容。她撸了撸额前垂下的头发,将惊慌求助的眼神投向了母亲。

  在最初离开父亲的时候,她非常思念这个亲人,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突然离开绿源,从此,绝口不提父亲的话题。她也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太多的疑问曾经困扰过她,然而,她毕竟还是个未满十岁的孩子,再痛的创伤都会被时间这剂良方给治愈。当父亲这个称呼从她的生活中完全消失之后,那个曾经熟悉的男人也就从她微弱的记忆中一点点消去。

  再深的亲情,被时间的流水一洗也就淡了。

  两个男孩停止了打闹,他们离开绿源的时候,大的六岁,小的三岁,完全还没有记忆。在他们的生活里,“父亲”这个词汇是属于课本上的,和他们的生活无关。他们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母亲对面前这个陌生男人的笑,母亲微微上扬的嘴角明明透着胜利者的喜悦,一向沉默少言,独自承受生活苦难的母亲,即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也从不肯轻易开口向外公外婆求助的母亲,她此时的笑是那么美好,像一股清泉从心底流到脸上。

  你们都。都还好吧,我,我就是,想来看看。

  林波匆忙地从他仅有的词汇库里翻出这句话,深深的歉意令他胆战不已,自从刘小玉离开矿区,就再没和林波联系过,就连离婚协议也是通过邮寄来完成,她没向他要过几个孩子一分钱的抚养费,林波曾经给她寄过,被她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一旦全部弃掉,需要花更长的时间去平复。她要彻底将这个男人从她的生活中抹去,才能彻底忘记那份耻辱。

  只有逃离,才能重新找寻自己。

  刘小玉没有回答他,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去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汇报自己和几个孩子几年来的生活情况,她今天决定带着几个孩子来,并且,把他们一个个打扮得像过年一样的新鲜,她是要将自己最好的状态呈现给他,证明错误选择的婚姻在多年前已经彻底结束,她只想用行动来告诉他,她已经完全习惯了这样生活。

  从绿源回来后,在父亲的帮助下,刘小玉进入了一家布鞋厂工作,她始终单身一人,不是找不到更好的,而是不能委屈自己找到比以前更差的,不能让自己再陷泥淖,毫无得到,她变得小心和慎重。

  此时,她坦荡的目光落在面前这个男人身上,她依稀想起当初嫁给他的时候,是因为他的嘴型长得像一个人,正是这张嘴,对她说过多少软绵绵的情话,那张嘴送来的吻为她营造了多少浪漫的梦境,曾经她喜欢他的嘴喜欢得发疯。现在,那张嘴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说话的时候,从两片皱巴巴的干裂的嘴唇里,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发黑的牙齿。那是一张多么陌生,多么笨拙,多么令人厌恶的嘴巴。

  他们曾经在一张床上生活了十年,他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是当初背着他的妻子和另外一个女人被抓了现形的男人。她不记得当时自己有多痛心,她走在小镇上,感觉背后所有人的手指都指向了自己,她无缘无故为他承受着巨大的屈辱,现在想想多么幼稚,当时就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好在她躲过了那场劫难。感谢他,让她重新知道一个女人只有勇敢地承受才能活得尊严,活得骨气,活得自在,活明白了什么是女人。

  生命的轨迹曾有一刻并道,又迅速分离,行向各自的远方。

  刘小玉的爱情,真正结束在了那个阳光晴好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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