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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九


订阅低于一半的得等一两天才能看到新章喔~  上元元年,  政通人和,百姓阜安。

        因为仰慕中原的繁华昌盛,  各国商人、留学生、学者、僧人汇集京师长安,丝绸之路沟通东西,人文、物资荟萃于此,李唐帝国国力强盛,声威日益煊赫。

        这年孟秋时节,  在尊唐高祖李渊为神尧皇帝、窦皇后为太穆神皇后,  太宗李世民为文武圣皇帝、长孙皇后为文德圣皇后的同时,  高宗李治皇帝称天皇,  武皇后称天后,  并称“二圣”。

        此后,朝中官员和民间百姓便以“天帝”、“天后”称呼二位圣人。

        因高宗李治衰弱多病、秉性懦弱,  武皇后垂帘参政,逐渐大权在握。

        武皇后精明强干,  机智敏捷,  命人编纂上千卷各类书籍,著《列女传》、《乐书》、《臣轨》,  大兴科举,提拔寒门文士,在民间的声望越来越响亮。

        腊月二十五,  长安,  金城坊西北角,  裴宅。

        日暮西垂,  寒风凛冽。庭前几株劲瘦的枯木在稀稀落落的雪中撑开虬曲的枝干,最干净的雪白,衬着最疏狂的墨黑,凭添几分诗情画意。

        雪花飘入长廊,扑在脸上,化成冷冰冰的水珠,像淌了一脸泪。

        裴英娘时不时伸手去抹,一张粉嫩的小脸蛋,被雪花弄得湿乎乎、黏答答的。

        她躬腰缩肩,一手攥着高齿木屐,一手提着六破红绿间色裙,小心翼翼穿过花园的回廊。锦袜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凉意透过柔软的丝帛,钻进脚心。

        她冷得直打哆嗦,目光越过高高的围墙和宅邸之外更高的坊墙,眺望着远处义宁坊的方向。

        西域来的胡人大多选择在长安西部居住,义宁坊是长安最西边的里坊,自然而然成为胡人们的聚居地。

        义宁坊里的胡人多,因此那里修建有始建于贞观年间的波斯胡寺,有胡商信奉的火袄教举办塞袄会的袄祠,有摩尼教的教徒,有皈依犹太教的可萨人,有数不清的高鼻深目、络腮胡子的胡商,有妖娆妩媚、雪肤碧眼的胡姬。

        据说,裴英娘的生母褚氏现今住在义宁坊中。

        雪落无声,寂静中,隔壁院子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剧烈响声。

        裴英娘回过神来,垫起脚探出长廊,看到几根翠绿色的长竹竿在风中摇摆,每根竹竿顶上系着一面色彩鲜明的幡旗。

        那是幡子,佛经上说能够避苦难,得福德。每年大年初一,长安家家户户都会立起幡子,为家中年幼的女郎、小郎君消灾祈福,祈求长命百岁。

        裴家的幡子却不是为十七娘裴英娘竖的。

        再过几日就是新年,婢女们在试竹竿的长度合不合适,郎君裴拾遗上朝前特意吩咐,要为十郎和十二娘竖幡子,她们不敢怠慢。

        裴英娘遥望着幡子上繁复的花纹,十分羡慕。

        上辈子她父母早逝,从小在各个亲戚家辗转长大,没有享受过被父母疼爱宠溺的滋味。

        这一世成为裴家十七娘,本以为能够弥补这点缺憾,没想到却摊上一个严厉冷淡的阿耶,长到如今八岁,她从没得过裴拾遗的好脸色。

        倒是她那对血缘上不知拐了多少道弯的从兄和从姐,被裴拾遗当成眼珠子一样珍视。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虽然是寄人篱下,但一应吃穿用度,比正经的裴家嫡女裴英娘好多了,兄妹俩住着裴府最宽敞的院子,使唤着最多的使女僮仆,穿最好看的衣裳,吃最精致的事物。

        要不是深知裴拾遗个性迂腐,裴英娘真的要怀疑从姐和从兄的生母是不是和他有什么牵扯。

        “十七娘,娘子唤你呢!”

        婢女半夏急匆匆追上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娘子护着您,您怕什么?”

        裴英娘连忙捂她的嘴,“别嚷嚷,我把十兄的脑壳砸破了,阿耶会打死我的!”

        裴英娘把从兄裴十郎给打了,原因很简单,裴十郎故意砸了她的鸭花汤饼。

        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片汤,撒了芫荽和细葱,汤底是乳白色的羊肉汤,面片是玲珑可爱的鸭子形状,她还没吃上一口呢,就被裴十郎给摔了。

        当着她的面,砸她的饭碗,是可忍,孰不可忍!

        新仇加上旧恨,裴英娘忍无可忍,随手抓起一颗小石子,往裴十郎跑远的方向砸。

        本来只是想撒气的,结果裴十郎偏偏好死不死,非要停下来回头朝她做鬼脸。

        金风玉露一相逢,裴十郎的额头上顿时多出一个坑,被石子蹭破一大块油皮。

        裴十郎身娇肉贵,当场哭得惊天地、泣鬼神,躺在地上干嚎。

        听到吵嚷声赶过来的裴十二娘见状,说裴英娘心思歹毒,想打死她的哥哥:“你等着,等叔父下衙回来,我马上去叔父跟前说理,让叔父好好教训你一顿!”

        裴英娘平时谨小慎微,什么都没做,裴拾遗就看她不顺眼,现在她把宝贝疙瘩裴十郎打了,可想而知裴拾遗会怎么对待她。

        所以她要趁着裴拾遗还没回家、城中坊门还没关闭的时候,逃到义宁坊去,找她的生母褚氏。

        褚氏和裴拾遗从小青梅竹马、耳鬓厮磨,本是一对恩爱眷侣。多年前因为家族之间的纷争,褚氏提出和离,裴拾遗碍于面子,不肯答应。

        褚氏一不做二不休,翻出一把匕,架在裴拾遗的脖子上,逼迫裴拾遗写下《放妻书》。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拿到《放妻书》后,褚氏收拾嫁妆,飘然离去。

        几个月后,她把襁褓中的裴英娘送到裴家门口,留下一句“此乃你裴氏女”后,再次消失。

        裴拾遗对褚氏又爱又恨,这份复杂的感情投诸到女儿裴英娘身上时,却只剩下厌恶和冷漠。

        裴英娘知道,不管自己怎么乖巧听话、孝顺知礼,阿耶都不会喜欢她。

        既然如此,那她和生母褚氏一样,也离开裴家好了。

        半夏揪着裴英娘的袖子不肯放,“十七娘,你是裴家女郎,外头市井腌臜,哪是你能去的地方?再说,坊门就要关了!”

        长安城的几条主干大道实行宵禁,每夜有金吾卫来回巡逻。日落时分坊卒关闭坊门,各里坊居民不能出入,直到第二天清晨坊门才再度开启。

        裴英娘听到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眉头一皱,枉费她一番心机,竟然还是被人现了!

        她不慌不忙穿上木屐,凉凉地扫半夏一眼,“你是真想看到我被阿耶打死吗?”

        半夏脸色一白,瑟缩着缩回手,一跺脚,昂起下巴,“十七娘快走,我帮你拦着她们!”

        裴英娘没有犹豫,一头钻进漫天的风雪之中。

        她到底是多活一辈子的人,虽然上一世只活了区区十几年,但加上这辈子,怎么说也能算个成年人了,当然要比小孩子冷静些。现在她怀里揣着几块金饼子,大概有七八两重,一两金差不多能换五千文铜钱,就算寻不到褚氏,她也不至于流落街头。

        她吸吸鼻子,想表示出对裴拾遗的不屑:你不喜欢我,我以后也不要你这个阿耶了!

        嘴巴是撅着的,眼神是倔强的,心里却委屈得不得了,这一世她真的想当一个好女儿,想和阿耶撒撒娇,想滚在阿耶怀里闹闹脾气……

        裴府的女主人张氏急得手足无措:“十七娘呢?还没找着?”

        婢女站在廊下,摇摇头,“娘子,到处都找过了,没找到女郎。”

        张氏揪着廊前花盆里养的一朵牡丹花,把花瓣揪得零零落落,撒了一地,“哎呀!真是造孽!不就是头上蹭破一块皮嘛!在那儿喊打喊杀的,看把小十七给吓成什么样了!”

        婢女小声道:“婢子方才瞧见十二娘领着人去后院了,还带了几个健奴。”

        张氏柳眉倒竖,“她反了!十七娘是我们家的嫡女!”

        越想越觉得怕要不好,急急忙忙让使女为她穿上高木屐,“我得亲自过去看着,不能让十二娘欺负小十七!”

        张氏是裴拾遗和离之后续娶的正妻,多年无所出,跟裴英娘说不上有多亲密,但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和她的关系更疏远,她当然偏心裴英娘多一点。

        才刚走过甬道,对面走过来一个头梳螺髻、穿着体面的婢女。

        婢女神色惶然:“娘子,圣人亲至!”

        张氏大惊失色,差点一个趔趄,多亏婢女眼疾手快,把她扶稳了。

        “什么?圣人不是在东都洛阳吗?怎么往咱们家来了?”

        据说废后王皇后和萧淑妃死前曾日夜诅咒武皇后,两人死后,太极宫夜夜闹鬼。

        武皇后忌讳鬼神之说,大部分时间和圣人李治住在气候温暖的东都洛阳,太子李弘留守东宫。

        张氏汗如雨下,郎君私底下对武皇后颇有微词,天帝、天后亲临裴府,不会是来抓人的吧?

        想到武皇后的雷霆手段,张氏脸色惨白。

        裴英娘一路躲躲藏藏,穿过花园和羊舍马圈,悄悄溜到后门的一堵矮墙底下。

        矮墙下面一溜青石大水缸,为防止房屋走水时来不及救火,水缸里长年装得满满的,天气冷,水面凝了层薄薄的碎冰。

        裴英娘钻进灶房。

        她经常到灶房找厨娘讨吃的,和厨娘蔡氏的关系很好。

        蔡氏为裴英娘留了一盘点心,笑嘻嘻道:“刚做好的巨胜奴和粉糍,一咬嘎嘣脆,特地给十七娘备下的。”

        裴英娘抓起一大把巨胜奴,往手巾里一塞,包起来揣进袖子里,“谢啦!”

        她跑得太快,蔡氏还在后面喊:“十七娘,等等!还没浇酪浆呢……”

        后院有道小角门,是专为送各房马桶、馊桶开凿的,剔粪工每天挨家挨户上门收走便溺,府上的婢女、僮仆嫌弃气味不好闻,很少从这个门出入。

        裴英娘急着逃命,没那个条件讲究,她已经找仆妇要来小门的钥匙,打开那道黑油小门,就能暂时安全了。

        眼看就要摸到小角门的门把上,门后遽然响起人声轻语。

        听到裴拾遗的声音,裴英娘吓一跳,阿耶平时出入只走大门,今天怎么从小角门回府?

        来不及细想,连忙躲进道旁的树丛后。寒冬腊月天,院子里只有几盆矮松树依旧翠绿,勉强遮住她的娇小身影。

        “郎君,怎么办?天后殿下已经到前门了。”

        裴拾遗迟疑了一下,道:“陛下也来了么?”

        “奴不曾细看,听管家说王子贤陪同在天后左右。”

        王子贤素有美名,武皇后带着李贤登门,应该不是为了诛杀他而来。

        裴拾遗想了想,长叹一声,“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倒要看看,天后预备拿我怎么样!”

        小门吱嘎一声,开启又合上。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等裴拾遗和长随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面,裴英娘立刻窜出树丛,刚抬脚,木屐齿子卡在青石板的缝隙间。

        “啪嗒”一声,她摔在泥泞的甬道上。

        包着点心的手巾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个大圈,最后在一双夹缬小头云形锦履前停了下来。

        裴英娘趴在地上,抬起脏乎乎的小脸。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长而媚的眼睛,眼波淡扫,不怒自威。

        裴英娘直起身,厚着脸皮点点头。

        反正忍冬是她的徒弟,徒弟打的络子,和她这个师父打的没什么差别。而且忍冬打络子的时候,她一直在旁边细心指点,也出了力——动口说话也是很费力气的!

        李旦眼眸低垂,目光在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络子上停留半刻,嘴角扬起细微的弧度。

        他挑了一只蝴蝶的,一只大雁的。

        裴英娘直愣愣地盯着李旦。

        大雁的主色调是百搭的黑、灰两色,和什么颜色的衣袍都不冲突,也就罢了。可蝴蝶那只用了十几种颜色的丝线,色彩斑斓,惟妙惟肖,几乎和在花丛中嬉戏的蝴蝶一模一样,是忍冬做来哄她玩的。

        李旦怎么会挑中颜色浓烈、样式夸张的蝴蝶?

        莫非人不可貌相,八王李旦看似严肃古板……其实审美独特?

        李旦似乎并不觉得拎着一只七彩大蝴蝶有什么不对,余光瞥见裴英娘神情有异,皱眉道:“怎么?”

        送出东西,又舍不得了?

        裴英娘轻咳一声,不敢说自己在偷偷吐槽他的审美,随口道:“八王眼光真好。”

        连忍冬和半夏都听得出来她有多言不由衷。

        李旦却仿佛没听出裴英娘话里的敷衍之意,点点头,“随我去麟德殿。”

        裴英娘逃过一劫,松口气。

        她亦步亦趋跟在李旦身后,迈着小短腿拼命追赶。没办法,李旦人高腿长,来去匆匆,她人小腿短,不小跑起来,根本跟不上对方的脚步。

        李旦在前面拐了个弯。

        裴英娘跟着调整方向。

        李旦停在一座宽阔轩朗、飞檐上挑的偏殿前,“公主呢?”

        梳翻髻、穿窄袖袍的宫人垂道:“公主往七王院去了。”

        李旦回头,“去七王院。”

        宫人小声应喏,打两个腿脚快的先去七王院,免得李旦又扑个空。

        裴英娘乖乖跟在李旦身后,李旦往哪儿走,她也往哪儿走。

        李旦忽然脚步一顿,她立刻反应过来,硬生生往后倒退两步——免得和上次一样,撞到他身上。

        结果没撞到前面的李旦,却一脚踩在身后一人的脚尖上。

        “唉哟!”

        一声惨烈的痛呼,绝不掺假。

        裴英娘吓一跳,转过身。

        穿红袍的壮胖少年翘着左脚,疼得龇牙咧嘴,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两根胖如春笋的指头狠狠戳向裴英娘的额头:“你是有意的!”

        裴英娘瑟缩了一下。

        李旦皱起眉头,打开李显的手,挡在裴英娘身前,“王兄躲在后面做什么?”

        有李旦给自己撑腰,裴英娘立刻收起畏惧之色,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如果李显不鬼鬼祟祟躲在她身后,她怎么会踩到他?

        李显支支吾吾:“这是我的院子,这里暖和,我站在这儿晒太阳!”

        台阶下一阵咯咯轻笑,一个身量丰满,肤色白皙,梳双髻、簪珠翠,穿海棠红鸾凤衔花枝纹宽袖袒领衫,金泥宝相花缘对襟半臂,系香色留仙裙的少女缓步走到李显身边,“王兄,分明是你躲在后面,想捉弄十七娘,偷鸡不成蚀把米,自讨苦吃了吧!”

        李显恼羞成怒:“连你也向着外人!”

        李旦和李令月同时变色,厉声道:“王兄!”

        李显气得一跺脚,“哼!”

        眯起细长眼睛,狠狠剜一眼裴英娘,拂袖离去。

        李令月对着李显的背影摇摇头,转身拉起裴英娘的手,咧嘴一笑,眉心的芙蓉花钿鲜艳夺目,唇边的面靥像两朵璀璨的笑涡,“你就是小十七吧?阿兄他很好相处的,只是最近格外暴躁而已,你别听他胡说。阿父和阿娘既然认下你,你以后就是永安公主,不是什么外人。阿兄下次再敢欺负你,你只管来找我!”

        来蓬莱宫的路上,看到李令月和魏国夫人结伴而行、相谈甚欢,裴英娘很是疑惑:李令月怎么说也十岁了,应该明白魏国夫人和武皇后之间横亘着杀母之仇,就算她同情魏国夫人,也得有所忌讳,不该和魏国夫人那么要好。

        等到和李令月站在一起,看着她灿烂的笑脸,裴英娘恍然大悟。

        李令月和宫中其他人不一样,她的眼睛灵动澄澈,比雨后的天空还干净明朗。

        李治和武皇后把唯一的女儿保护得很好,李令月可能根本不懂母亲和表姐之间的恩恩怨怨,她是个真正的孩子,无忧无虑,单纯懵懂。

        深宫里的人,尔虞我诈,口蜜腹剑,但在李令月面前,都不约而同维持着和睦安宁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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