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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难的是一辈子作


  一


    那个初秋的清晨,看起来跟平日没有什么区别。从复外大街由西往东行,能一眼望到京城正东的远天尽头,徜徉着一抹浅紫几片翡红的彩云。头顶的天幕呈现出一种朦胧的银灰色,黑夜沉闷的深蓝已一点点褪去,柔亮的蔚蓝正渐渐显影;第一线阳光尚未穿透秋之爽晴到达地面,在夜与昼的交接时刻,天空的颜色微妙得令人怜爱:那是一种生鸡蛋清的质感,就像一块谓之“蛋清地”的巨大美玉,悬在这一角天上。
    那个清晨是从凌晨开始的。过了子夜以后,玉渊潭公园紧闭的东大门悄然开启,平日里夜半无人的留香园,开始有幢幢人影频频晃动,匆匆进出。有人听见了汽车低沉的马达声,搬运货物的杂乱脚步声、叮叮当当的敲击声还有叽叽咕咕的说话声……这些声音很容易被人误解成昨夜的玉渊潭发生了一起非比寻常的案件。
    那个清晨实际上从前一天傍晚净园以后就开始了。趁着天光未尽,那些该摆放的该悬挂的该装置的东西,都已早早地运抵现场并一一到位。当太阳在地球转了一个圈儿又回来的时候,最后一件等待使用的道具,就将是阳光本身了。
    天大亮的时候,早起遛弯儿的闲人,发现公园大门通往水闸的林阴路,设立了临时禁行的标记。道路正中间,挂起了一条宽宽的横幅——与以往那些千篇一律的大红色横幅不同的是,这条横幅是翠绿色的,上面有金黄色的大字,大字的每一点每一撇,都是水滴的形状。那横幅上的大字写着:
    《天琛之晨——我是我自己》
    树下有竖着的PVS牌子,一行小字:天琛公司大型公益广告活动。
    时间:9月10日—12日,(双休日及周一)每天早晨8:00—10:00
    这个被限定了的、短促的时间有些令人费解,就像观看流星雨或是月全食,给人不可重复不可再现的紧迫感。此刻离8点还有一个小时,通往湖边的小路到那时才会开通,人们最终会知道时间的玄机,对于这个别出心裁的活动是何等关键。当太阳准时从东方升起、行星恒星流星彗星从天空暂时隐退,天琛的自然之宝,就会像地球人从未真正见过的幽浮飞碟,降临在京城这片绿色的草坪上。它在不停地行走不倦地飞翔,它只是偶尔路过此地、偶尔在此落脚——当太阳升高的时候,它便像一阵风一片雪,惊鸿一瞥,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给京城的人,留下一些咋舌的余味儿和日后的谈资……
    郑达磊选中了玉渊潭公园来举办这个活动,就为了讨这个“玉”字的彩头。
    郑达磊几乎一夜无眠,从凌晨起就盯在现场亲自调度,一个环节一个细部无一遗漏地审视指挥。他又一次观望天空,又一次看了看表,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然后独自一人沿着那条洁净的小路,在浓密的柳阴下一路走过去。
    小路两边的垂柳树杈上,依次悬挂着一幅幅80×80公分的白色方形纸板,每一块纸板上,都只有一个巨大的颜体黑字,每个字的笔墨,均是功力深厚而不拘谨、端正严整里透出一种洒脱的浑厚大气。黑白分明的底版上,时不时轻拂过几丝绿色的柳枝,随着清晨的凉风在树间微微悠荡,传递着古人悠然淡逸的风骨和气韵……
    那些方块字在郑达磊的头顶跳跃着,每一个字都让他忍不住想去摸一摸。
    “璇”、“琦”、“琰”、“瑶”、“琨”、“珲”、“瑜”、“瑭”、“珩”“珏”……
    那都是各种不同的美玉名。它们从远古的华夏文明走来,被几千年的岁月流沙打磨得如此光滑丰润。可惜今人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够识别这些玉了。在中国的汉字中,斜玉旁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他曾查遍《辞海》,发现几乎没有比玉的分类更为细致、更为丰富的专有汉字了——比如说“琳”是专指一种青碧色的玉、“琼”是专指赤色的玉,“琥”字意为雕刻成虎形的玉、“瑞”字是一种信物;“璜”和“璋”字,是不同用途的玉器,就像“珥”字,是一种耳饰,而“玲珑”则是古代求雨的用具、“珙”字是大块的玉璧、“瑗”字是中间有大孔的玉璧、“琮”是中空的方形玉器、“琐”原本是指碎玉敲击的声音、“瑕”字是指有斑点的玉……还有像“瑛”“瑰”“璎”等字,都是指似玉的美石。若是加上那些在常用汉字中已基本不用的古汉字,玉的专有字可达百十余种。
    郑达磊创办“天琛”公司之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了一位京城有名的书法家,把这些琳琅满目的玉字,全部书写出来后一个个单独装裱,然后挂满了公司大楼从楼道到走廊到各个办公室的墙壁。这个别致的创意,须花费一笔不小的资金,因而遭到公司“内阁”成员的抵制,但郑达磊不让步。他说,若是一家珠宝玉器公司的员工,竟连汉字中“玉”的来源和区别都搞不清楚,还谈什么企业文化?而这博大精深的中国玉文化,正是“天琛”的血肉和灵魂。
    郑达磊微微仰着脸,默念着那一个个生动而形象、姿态优美的方块字,倾听着柳枝轻轻拍打着硬纸的声音,轻松地穿过了长长的林荫路。昨天的晚报和其他几家主要报纸的娱乐版,都已提前发布了这次活动的消息。他想象着清晨闻讯赶来的观众或是游客们,进了公园大门后,走上这条小路时,一个个抬着头仔细地辨识着这些“书法作品”时,那种好奇而惊诧的神情。想想吧,这百十个墨汁飘香的汉字在林间如旗帜飘扬,等于把一次商业活动,改写为一次具有文化意味的公益活动;只需以这区区百十个纸上的玉字作为铺垫,“天琛”公司浓重的文化品格与文化内涵,就不言而喻地坦现其中了。
    这是何等事半功倍的巧妙构思呵,真可算得上一个此处无声胜有声的开场白。这开篇的神来之笔,够让京城那些见多识广、早已见怪不怪的老少爷们儿琢磨咀嚼一阵子的了。
    郑达磊的目光从树干间穿过,在前方那块草坪上五色斑斓的人群中寻找卓尔。他心里微微地颤了一下,涌上一种似痛似坠的感觉,在他刚才的兴奋和愉悦中,掺入了些许沉重和惘然。这么个绝妙的好主意,可惜不是出自他郑达磊之手;他曾将它们久久珍藏于室,却白白地空放在那里,倒让那个卓尔一双钩子样的眼睛,一家伙从他的写字楼墙上给扒了下来。那女人到底是个精怪还是个巫婆呢?他说不清楚。郑达磊伸出手拨开了额前的一根柳丝,似要拂去心里纠缠的思绪。他又一次低头看表——已是7点一刻了,今天《天琛之晨》真正的报晓司晨者,应该是那个桀骜不驯又颠三倒四的鬼精灵卓尔。不过,如果不是他当初真有慧眼识英雄的胆魄,卓尔纵有满腹奇才,又上哪里去发挥呢?
    但他没有找见卓尔的身影。
    二
    阿不同她的一群女伴儿,几乎是这天清晨第一批冲进园区的观众。8点还差10分,她们就已经等在了门口。阿不从卓尔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就迫不及待地给B小姐和C小姐打了电话。听听那个名儿吧——“我是我自己”,哇塞,就冲着这名儿,阿不也决不会错过这一场盛会。尽管刚刚料理完DD的丧事,大家都心情黯淡筋疲力尽。DD虽然死了,还将有更多的DD前赴后继。阿不小姐情愿放弃星期六早晨的懒觉,兴冲冲赶来捧场。她穿一条短至臀下的大红色薄皮裙,一双齐膝的大红色高统靴,一件五分袖的紧身黑绒衫,外加一条红黑格子的披肩,像一团燃烧的火球,卷着四周杂色的草叶,从石头小路上骨碌碌滚过来。她穿过那片雨林般的柳丛时,觉得头顶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见路两侧树杈上挂着一面面黑白两色的旗幡,像是一只只被放大的围棋棋盘,上面画着一些莫名其妙的符号,歪斜扭曲的好不累眼,只一瞥便令她索然无趣。这几年,什么样千奇百怪的行为艺术,阿不没有见识过,就这天书不是天书,璇玑不像璇玑的东西,也值得让阿不劳神费心?
    冲过拂面的柳荫林,一踏入留香园的碎石小径,阿不和同伴们就瞪圆了眼睛大呼小叫起来。
    她看见一群身着各式时装的青年女子,三三两两伫立在那座长廊般的紫藤架下。那时装的颜色竟然没有重样儿的,除了有几个高个子的女孩,穿着酒红色和宝蓝色的缎面、丝绸旗袍、有一个穿着黑丝绒的露肩晚礼服之外,大多数女孩都穿得日常而休闲,就像平时在大街上在邻居家在办公室,天天见面的朋友和同事。阿不在心里迅速地判断她们不是职业模特,不,不是。她们的眼睛里没有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和冷艳,圆溜溜的眼睛左顾右盼地张望着,笑意盈盈,倒像在等什么人似的,把阿不盼得顿时心里一热。那些女孩的手里都端着一个漆盘,漆盘中放着些五颜六色的东西——鲜花还是点心?蛋糕?哦,老天,竟是一些蔬菜,还有瓜果,都像是刚从地头树上摘下来,新鲜娇嫩得就要滴出水来。哦,把眼睛睁得再大些,你就会看见,在每一种不同的蔬菜或是水果上面,摆放着、垂挂着、镶嵌着一些不同的宝石——红玛瑙?黄琥珀?绿松石?木变石?带花纹的孔雀石?纯白色的密玉?它们像是果蔬上长出的另类果蔬,变成了樱桃或是红毛丹串缀的珠链、切成圆圈的橙子代替的手镯、金橘样的玉坠儿、血红的石榴籽镶嵌的玉簪、新鲜绿莲子般的翠戒、一粒碧绿的毛豆子或是刚剥出的蚕豆一般的翠玉耳环耳钉,还有迷你小尖椒样的绿色胸针什么的……真的好好玩。再抬头看,那些女孩子高高盘着的发髻上、细长白皙的脖颈上、圆润细腻的手腕上、丰满光滑的胸口上,挂的戴的别的插的缀的,竟然都是同漆盘里一模一样的珠宝首饰。不不不,那些精美绝伦的蔬菜和水果,就好像是从她们的身体上长出来似的,搭配得如此奇妙,设计得如此和谐与完美。
    阿不和她的同伴们,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声惊叹。
    阿不站在浓绿的长廊入口,双腿已经迈不动了。她目不转睛地围着那些色彩斑斓的蔬菜水果们,来来回回地走了一遍又一遍。她很快发现在那些漆盘上的珠宝首饰中,主打的材料中绝无金银,也没有珍珠和钻,基本上都是玉石,(当然是一些廉价的玉石,大庭广众的这么敞开端着,谁敢用稀世珍宝啊。不不,看来廉价的玉石用得巧妙,也有奇效呵。)阿不继而想,卓尔搞的这些名堂,其中肯定是有讲究的,她一定要在见到卓尔之前,把卓尔那点伎俩一一也就是所谓原创的本意吧,弄清楚整明白了,等散了场,也好在卓尔面前发表一些酷评,顺便显摆一下。阿不怀着如此叵测的愿望,眯起眼将那些模特们,不不,业余模特一一细细审视,不多时,竟也琢磨出一些奥妙,令她忍俊不禁心花怒放。
    那个身材苗条的女孩,上身穿一件果绿色的薄针织绒衫,大开领的固定斜襟和菱形的镂空花纹,显得精致而优雅,配一条草绿色水波纹的双层丝裙,垂坠的腰带和飘扬的半短直发,是都市白领丽人春秋季的日常装束。她只在前胸佩戴了一条齐颈的银链,那银链上每一个绞绕的环口,都镶着一小片扁薄的淡绿色翠玉,星星点点地连接起来,像一串春天刚发芽的柳枝,令那女孩顿时生出了一种妩媚的韵致。
    (啊,画龙点睛之笔。配饰之妙在于恰到好处。)
    那个身着方领牛仔背心,配一条绣花七分牛仔裤的女孩,脚蹬一双轻便旅游鞋,全然没有牛仔的强悍和霸气。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给人清新简练的愉悦感。面前盘子里放着一堆雪白的嫩藕和湖绿色的莲蓬,看样子是正要去旅行。她的颈子里挂着一根天蓝色的丝绳,丝绳中央吊着一块蓝绿色的玉佩,那玉佩轻灵简约,像个抽象的怪兽图形。
    (轻装旅行和休闲,只须那么一小块玉坠,俏皮的心情不就跃然了吗。)
    那个身着一袭紫罗兰色无袖软缎旗袍的女人,发髻高高地挽在脑后,自有一种高贵典雅的气质。发髻上别一支茄紫色的蝶形发簪,前胸挂一串色泽浓艳的蓝紫色长珠链,粒粒圆润饱满;纤长的手指上,一枚紫水晶般清澈的粉紫色玉戒,在阳光下有些晃眼。盘里竟有三只新鲜娇嫩的长茄子,蒂上溢出了些许“琼浆玉液”。
    (旗袍配饰,不,系列三件套,只须链、戒与簪足够。曾听卓尔说过,紫玉为红翡之一,眼前这些若是真的翡玉,今日可大开眼界了。)
    那个穿着银灰色职业套装的女人,爽利的短发,被风吹起微卷的自然波纹。颈项与手腕上,竟不戴任何饰物。只在上装的小翻领沿上,别着一枚墨绿色的胸针。那绿色如此深邃沉稳,像一片持重的绿叶,为那女人平添了一种成熟与宁静的魅力,令人不可小视。她该用什么来陪衬——一只完美无缺的红苹果。
    (端庄的职业装配饰最难,不戴饰物让人觉得刻板,过于抢眼或是花哨会显得轻佻。不不不,这翠玉胸针真是一根镇海神针,让女人一下就戳住了。阿不今天可是学了一手。)
    阿不挑剔的目光,最后停留在那个穿黑色晚礼服的女人身上。她一头浓密的黑发烫出翻卷的长波浪,瀑布一般在肩头四散开去。光滑如玉的脖颈和丰满的前胸上,一串三重弧形叠翠的珠链,浅淡明湛的水绿色,如绿叶缠绕的花环,若有若无的线状水纹暗暗游游地浮现出来。然后,阿不看见了女人奶白色的耳垂上,悬着的一副精巧的翠玉耳环,同那条项链上的珠翠同样的款式,每一粒都是不留雕痕的半圆形,光洁莹润如同一滴绿荷上的水珠子,她侧一侧身、甩一甩发,水珠就会嗒地滚落下来。最后阿不看见了她腕上的手镯,那么流畅舒展地滑过她的肌肤,在摆动中发出玎玲清越的声响。那清澈明亮的浅绿中,闪过一丝秧苗尖尖的嫩黄,渐渐淡下去,淡至珍珠样的莹白,再一点点泛绿,像春的原野,满目青山都尽收眼底了。
    (晚礼服若是不用耳坠耳环或耳钉,你就惭愧吧你。而首饰的颜色必须用得明朗亮丽,会把黑色长裙的沉闷消解掉。那些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琳琅满目的装饰中只缀着一个俗字。瞧这妞儿,抓住颈、腕、胸这要害的“三点式”,即便是个丑女都会大放光芒啦。)
    至于那些像一条条热带鱼,五彩缤纷地在周围游动着的女孩们,任是长裙短裙筒裙吊带裙鱼尾裙百褶裙粗花呢裙牛仔裙、九分裤七分裤休闲裤直筒裤西裤……那些眼花缭乱的细节、千奇百怪的佩饰,看似随心所欲,却是无处不透着卓尔的苦心。就看那个穿一条甜粉色打底配蓝粉色旋花连衣裙的女孩,中间松松地系一条琥珀色的椭圆形玉片腰带,宽大的腰带有着炫耀的意思,将人的目光都抢过去了。这一口牙,最终还是咬在个玉字上,正是卓尔的高明之处。
    有记者把长长的话筒伸过来,阿不就把自己的心得添油加醋地发挥了。
    女人对服饰天生的悟性,参透这些把戏本是如鱼得水。家常的果蔬带来的自然气息,模特和首饰在蓝天白云下游弋的新鲜感,已把同来的女伴们哄得兴高采烈。阿不双手交叉插在腋下,左右四下环顾,见她们一个个大呼小叫、一惊一乍,围着那些亭亭玉立的端盘玉女,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这个问若是粗短的手指该佩什么样款式的戒指才能一俊遮百丑,那个问长方的脸型戴什么样的项链才相宜。那些业余模特儿倒是敬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作答,阿不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发现那些答复倒也简单,只是一味千篇一律地重复说:适合你的就是最好的、你应该是你自己……看来已把卓尔事先写下的解说词背诵得滚瓜烂熟。还有些女孩缠着问该怎么识别鉴定翡翠的真假,更多的人关心的是价格,恨不得把那些时装连带首饰,都从模特身上扒下来,即刻就买下穿在自己身上……
    阿不在短短的十几分钟里,调动起自己的犀利和敏锐,把这一大片玉树下的玉人玉手玉貌玉颜玉色,一眼不漏地了然于心。有摄像机的镜头对准了她,她便把这鼎沸的场面更加淋漓尽致地渲染了。但在她眼里,一丝微微的失望替代了先前的亢奋,不不,她已断定这座紫藤架下的节目只是一个幕间的插曲,是一个为了聚集人气的过渡地带,不轻易示人的好戏还在后头——那是留待压轴的**,是卓尔真正要说的话。不过,阿不有点等不及了,她必须在卓尔的辉煌出现之前,就亮出自己的惊世杰作,那不是为了给卓尔铺垫和捧场;而是为了给来宾一点刺激,给郑达磊的这场现代交响乐,发出一声不和谐的怪调。
    三
    郑达磊步履匆匆地穿过那片花团锦簇的树林时,面对着那群绿色妖姬般的模特儿们,似笑非笑地挥了挥手。时间计算得精确无误,观众已陆续到达,人越来越多,这个清晨的林中PARTY,像剧场外的大厅咖啡座,把所有的闲散观众都拢在一起。就让她们乖乖地呆在这里上常识课吧——有关翡翠玉石的一次别开生面的常识展览,但愿她们能在这里免费学到许多东西,为此在日后她们将从口袋里多多地掏出精美的小钱包。他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认为,即使没有最后的“冰清玉洁”那个设置,仅仅是开篇的“玉树临风”和这一场“琳琅满目”,天琛公司的预期目标,也已经基本实现了。
    他往公园深处的湖区走去。他的手机铃声一直此起彼落,大门口签到处的工作人员报告说各家媒体的记者都已到达,红包也分发完毕。他不断在电话中向各处下达各种指令,这会儿只觉得喉咙嘶哑口干舌燥。他看表——八点四十五分,离正式开幕仪式,只剩下一刻钟了。但卓尔竟然连个人影儿都不见。
    远远地,他便望见了那面扇形的冰墙。隔着一片碧绿的草坪,它们被装置在一块小小的坡地的花坛上。阳光从冰墙左侧偏后的方向投射过来,像舞台上的一道侧光,在那排巨大的冰块上,勾勒出鲜明的棱角线,犹如一粒巨型的钻石熠熠发光。
    郑达磊停下脚步从远处欣赏,细细地又看一遍,便有些疑惑,再看一眼,心里忽地蹿上来一股火。掏出手机嗒嗒按了一串号码,声色俱厉地质问对方,那冰墙的位置究竟是怎么搞的?
    昨天他亲自指挥摆台布展的时候,这扇冰墙原定是放在草坪中央的。一大片绿草映衬着晶莹的冰块,该是什么样天然又奇绝的效果呢。就为了营造这样的浪漫情调,天琛公司答应付给公园管理处一笔租金,作为对损坏草坪后修复的赔偿。他宁可多花这笔钱,也要为这个活动创造出尽善尽美的氛围。可是,这会儿,冰墙已被擅自挪动了位置,搬到了草坪侧面的阶梯花坛上。花坛顶端有一块小小的三角空地,卓尔曾坚持说,开幕仪式应当放在这里举行。但被他否了,他认为这三角地的空间太小,有损于天琛的气派。电话里的声音嗡嗡的,他只听见了卓尔的名字,筹备组说是艺术总监刚才让改的。他正要大发雷霆,却见两个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急匆匆地跑到了他跟前,话筒伸过来了问:我们注意到今天清晨冰墙在安放时,特地为草坪留出了空间,请问郑总,这是否意味着天琛公司对绿色的保护和珍爱?
    郑达磊一时无语,一腔恼怒无处发泄,不知该如何回答。胡乱敷衍了几句,借口说开幕时间已到,便匆匆拔腿离去。
    扇形的冰墙两侧,已站好十几个穿着中式裙装的女孩。一律的玉色双绉面料短袄,素米色齐膝搭片裙垂坠飘逸,每人均佩油青色的翠玉项链,每一串项链工料相似,款式或长或短,椭圆长方扁薄镂空没有一件重样。来宾们自然会把这群女孩当作礼仪小姐,没人会想到,这些女孩全是他郑达磊亲自从警校“租用”的学生,特来为冰墙担任保镖,他还为此专门请人为她们设计了上下分开的裙装,为的是掩人耳目又便于行动。冰中“冻结”的那些宝物价值数百万计,郑达磊不能不严加防范。警车早已按计划停在树丛后面的通道上,以防意外。
    郑达磊围着扇形冰墙巡视了一圈,冰墙已安置妥帖,再一次挪动是不可能了。有几个人正在忙着用冷风机降温,以延长冰块的保存时间。虽说这样的摆放也无不可,但他心里仍是对卓尔窝了一肚子火。只有当他的目光落在墙体的冰块中,镶嵌的那些晶莹璀璨的翡翠玉器时,连日的疲倦和所有的烦恼,才一下子散碎成了轻盈的冰珠雪沫。
    又有电视台的记者围拢过来。他看看表,按着冰墙底座上冰块的顺序,指点给他们看:那座玲珑剔透的玉翠佛像、那块厚重的九龙壁佩、那只硕大的绿翠蟾蜍,还有那一串红玉的紫葡萄、那棵油绿中带着嫩黄丝纹的翠玉大白菜,那座红翡与绿翠相交错落雕刻的普陀仙境、还有那一对儿浮游着绿翠云纹的白玉双耳瓶,都是天琛公司的产品。其中有的已被海外的商家**,有的是公司珍藏的陈列品。每一块冰里都嵌入了文字说明,可以用近镜头加以特写。这些翡翠艺术品无论是构思、材质还是雕刻工艺,在国内都堪称一流水准。天琛公司以回归自然的方式,在此展示它们浑然天成之美,并将它们与透彻明净的冰块融于一体,正是为了还原于翡翠冰清玉洁的本质。更有趣的,冰块将会在一小时后逐渐融化,所以来宾和观众欣赏到如此奇观的机会是有限的……
    郑达磊侃侃地谈得兴致正浓,眼前飘过一个白色的影子,径自穿过花坛往上走去。那个影子在花坛顶端的扇形冰墙面前停了下来,伸出一只纤长的手,轻轻抚摸着最上层的那块冰。她长长的头发如黑色的瀑布倾泻,雪白如云的裙裾覆盖了宽大的石阶。长裙低领无袖,露出了白玉般的前胸和嫩藕样的双臂。郑达磊眯起眼睛,习惯性地将职业眼光投射过去,只见那颈项前胸以及腕上,竟是空无一物,连一丝首饰的痕迹都没有。她旁若无人地徜徉在冰墙间,像一个高傲的白雪公主。噢,不,在中国文化中,这一身缟素该是一个身着丧服的女人。她慢慢地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睁大了眼睛——浅灰色的眼珠像两粒冷硬的冰雹,从她枯槁的脸上弹出来。郑达磊顿感一阵寒气逼人,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是陶桃。
    陶桃怎么来了?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她究竟想干什么?在大庭广众下使他难堪么?还是当众发表演说对他进行声讨指责和报复?
    郑达磊慌忙地朝她快步奔过去。他愿意哀求她请她原谅,只要她马上离开这里。无论什么样的要求,都请她留待这活动结束以后再说。
    他在走向陶桃的时候,脸上已经准备好了亲切甚至动人的笑容。他说陶桃你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吗?我本想让卓尔请你来参加这个活动,但又怕你太累了吃不消,你都看见了我实在是忙得顾不上你了你别生气我会补偿的啊,你来了好我马上带你到嘉宾席去吧啊?你今天真漂亮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漂亮……可是你为什么不戴上我送给你的那套翠玉首饰呢,你这身白裙若是配上那七件套的系列绿翠镯链,就真是完美无缺了……
    陶桃拂开了他试图挽她胳膊的手。那会儿陶桃看上去像一棵白玉雕刻的玉兰花树,冰冷而绚丽地迎风而立。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戴它们,是因为那套首饰中,缺了一枚我曾经最想要的翠戒。
    她低下头去,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最顶端的那块冰上——在那块冰的中心位置,一枚碧绿的心形翠戒,嵌于无色无形的冰体之中。它几乎有一粒巨丰葡萄那么大,四周缀着一圈精致至极的白金镶饰,将那细腻柔嫩的玉质,衬托得越发鲜浓。阳光正从冰体的后面反射过来,它深潭似润泽的戒面,透出一种淡蓝色的幽光,那颜色像是活的,似有细细的涟漪在其中微微荡漾。这就是那种被称为“蓝水绿”的高档翠玉吗?无论横看侧观,那绿色的浓淡厚薄都是均匀的,色力充足而又那么温文尔雅……
    但在陶桃眼里,这会儿,它却更像一颗在冰中瑟瑟发抖、被冻僵了的心。
    它为什么被冻在这里,而不是在她的纤纤玉指上闪烁呵?
    郑达磊沉下脸分辩说:陶桃你误会了,也许我应该早些对你说明——因为这枚翠戒太别致了,我想用它来作展示的样品,等活动结束后再送给你的……难道卓尔没有告诉你吗?
    不。陶桃抬起头来,凄然一笑。那笑容如此哀婉,令郑达磊的心微微一震。
    不,我已经不需要了。我只是一个欣赏者,只想来看它一眼,免得错过了机会。现在,我对那套翠玉首饰,留下了一个完整的印象,这就够了。她说着抽回了冰面上的那只手,那只手湿淋淋的直往下滴水。她翘着手指往地面上甩水,像是甩去了一脸清泪,然后摊开手掌,在阳光下正正反反地烤晒着,这个动作让郑达磊想起了洗手间的烘手机。
    好了,你不用担心,我走啦。再不走,你的这些冰,全都得化成水啦。陶桃说完,轻轻提起了裙裾的一角,快步往石阶下走去。那轻盈的白纱掠过一阵清风,像一个白色的幽灵,消失在坡下的树丛后面。
    四
    卓尔满头大汗地冲进玉渊潭公园时,已是9点零5分。幸亏她穿一条宽松的牛仔裙裤,行动利索,一路小跑地钻过那条挂满了斜玉旁字幅的林荫路,老远就望见了留香园里那些五颜六色的人群,正在往湖区那个方向移动。她听见了“春江花月夜”悠扬的琵琶乐声和喧闹的人声,正从草坪那儿传过来。她在人群中看见了老乔熟悉的面孔一晃而过——老乔竟然也被请来了吗?这么说,他和郑达磊之间已经达成了和解,或者说是消除了误会?可惜此时卓尔没有时间去琢磨这些同她无关的事情。老乔也看见了她,冲着她大动作地挥手,并立马丢下了正在说话的同伴朝她走来,眼神里发射出一串意味深长的信号,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跟她说。但卓尔一扭头便躲了,这样的时候她可不想迟到,她惦记着她的那些冰块儿,那可是分分秒秒按着时间融化的,万一还没等开幕,那冰就化得个稀里哗啦,她这个策划人的脸可就丢大发了。
    但卓尔就在如此严峻的情势下,刚才居然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插空溜出去了一趟。就在清晨七点半多一点,冰块全部安放完毕以后,卓尔对天琛的人说她饿了要吃早点,小步快跑出了玉渊潭,开着车就往陶桃家赶。从昨天夜里起,她就不停地插空给陶桃打电话,想邀请她来参加今天的活动。卓尔的心思,除了想给陶桃显摆一下她的“天才手笔”之外,也想趁此机会能缓和陶桃和郑达磊的关系。她知道自从陶桃出院后,郑达磊忙得一次也没有去看望过她,陶桃也不给郑达磊打电话,好像两个人都被卓尔的那个冷库冻成了两块大冰疙瘩。但陶桃一口拒绝了卓尔的邀请,最后连电话也死活不接,手机也关了。卓尔在心里骂陶桃不够意思,莫非就为了跟那个郑达磊治气,连我卓尔都不要了吗?好在是个星期六,路上不太塞车,她一路狂飙猛进横冲直撞地开到陶桃家楼下——那道防盗铁门紧闭,任凭卓尔又踢又砸就差没把整扇门给卸了,陶桃终是无声无息连个头发丝儿都不见。气得半死的卓尔只好十万火急地往回赶,就这么一副两眼血丝满头大汗蓬头散发的样子,总算在郑达磊宣布活动开始之前,混入了熙熙攘攘的来宾之列。
    那扇冰墙安然无恙地立于清晨的阳光下,流金溢彩,晃得人睁不开眼。许多人围在那里观看,指指点点的好不热闹。
    她刚站定喘过一口气,一个女人从人群中挤到了她身边,亲热地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搂住了她。卓尔想了一会儿,总算记起来,这人是“天琛”公司广告部的同事小G,自从小G被炒,离开那家公司之后,卓尔就再也没见过她。
    小G用极快的语速和慷慨的词汇,热烈地赞美了今天这个活动的构思布局和所有精彩的细节,倒让卓尔不知所措。小G用夸张的语气万分感慨地说:卓尔呀,你看你现在干得多棒,当初你要辞职的时候我就说过,卓尔这一走真是“天琛”公司的一大损失呢!
    卓尔挣开了她的手,一边尽力往外移动一边回答说:
    不过,我要是不走,我的损失才大呢。
    卓尔正想再往前挪几步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冷不防,一条胳膊又被人一把抓住了。
    哇卓尔你上哪去啦让我好找!是阿不尖细的嗓音。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脸上化着淡妆,但眼睑四周、颧骨和嘴唇上都抹了荧光粉,细如金沙或亮似银粉的小点点,在她面孔上灿若繁星地闪烁,恨不得把整个园子都照亮了。阿不身上早已脱得只剩下里面半截筒子式绷紧的短内衣,那内衣是如此之短,露出了胸脯以下至小腹以上的肌肤。卓尔惊愕地看见:在她那个圆溜溜的肚脐眼四周,不知什么时候钻上了几个小孔,小孔中缀着一片片冬青叶大小的翠玉,就像从她的肚脐眼儿里长出来的一丛绿色植物,引来了周围惊诧好奇、鄙夷、痛心的目光。阿不旁若无人地在众人眼神的枪林弹雨中招摇过市,不,几乎是在向卓尔示威——卓尔所有的那些设计,都远不及她这个“玉体”的创意,更酷更前卫啊!
    卓尔又进一步看清了,阿不的身后还有一个中年女人,不等卓尔对阿不的肚脐发表评论,阿不已把那女人的手交到卓尔手中,故作神秘地对卓尔说:猜猜吧这是谁,我要是说出她的名字,准能把你吓一大跳!
    那女人笑眯眯地瞧着卓尔,精悍的小手在她掌心里竟有一种锋利感,像是握着一把匕首。卓尔无法确认她的年龄——从那眼角深碎的皱纹和略有些干瘪的嘴唇判断,这女人起码在五十岁以上了;但从她快乐无忧的眼神,以及那件绯红的牛仔小褂和腰间夸张的软皮漆画皮带看去,尤其是那一顶温柔又硬朗的牛仔帽,在她半个脑袋上俏皮地歪斜着,怎么说呢?四十?三十?卓尔忽然对自己的年龄不自信了。
    卓尔认得她胸前那个橘黄色的哈雷商标。那是男孩子喜欢的时装,带有野性的酷和明媚的帅气,穿在她的身上却如此熨帖,还透出了几分女人的俏丽,真是不可思议。
    夏娃!她就是夏娃呀。阿不大惊小怪地叫道。卓尔你不是早就说过想认识她么,我是为了你特地把她请来的。
    卓尔握紧了那女人的手不再松开。那一刻卓尔的脑子像计算机的搜索系统,掠过了有关夏娃的全套故事摘要。京城的名流以及闲散族类,有几个人不知道夏娃的呢?这个出身名门的中年女人,十几岁就被送到国外留学,精通几门外语,二十几岁就担任了一家跨国公司的驻南美代表,但到了她三十岁那年,也就是中国改革开放之初,她却突然放弃了十几万美元年薪的收入,回国来发展。这些年中她似乎办过许多不同的公司,成了败了赔了赚了,每隔几个月报上就会有让人吓一跳的消息。据说她先后结过三次婚,也许是四次。对卓尔造成最强烈刺激的事件,是她在那个第二任丈夫,一个天才画家大红大紫、一张画卖到上百万元天价的那一年,她居然向他提出了离婚。过了不久她好像又一次嫁了,据说是一个比她小十几岁的老外,又传说是一个音乐学院的吉他教员……
    卓尔看着夏娃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外星来客。她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她好像是问起了夏娃现正在做什么,又记得自己其实什么也没问。夏娃好像是回答她说,她现在什么也不做,又好像回答说她现在正在研究女权主义。这个回答让卓尔肃然起敬,因为卓尔从来没有机会认识一位哪怕懂得一星半点儿女权主义理论的女人。她原来工作的那家《周末女人》杂志,编辑几乎全是男的。
    但紧接着夏娃就口无遮拦地说,她发现女权主义是一个悖论,它在用作女人自我防卫或进攻武器的同时,也可能成为一件女性慢性自杀的工具……所以千万别把那些“主义”甭管是什么“主义”当回事儿,一个人的个性是比性别更重要的……
    如同醍醐灌顶,卓尔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夏娃大声说。泥和水一搅拌,泥沙俱下,才流出了一条黄河,哎你说,水和泥缺哪一样,能有母亲河呀。她朗声大笑。
    卓尔觉得今天自己遇到了同类,像夏娃这样的女人,才真是翻云覆雨大起大落“作”得够水准呵。
    也许在今天这美女如云的草地上,散落着或是集合了京城所有暗藏的“作女”,她们互相也许从来谋面,但她们心心相印心心相通。如今“作女”已不再是散兵游勇而是一簇簇一团团成片成片的灌木林,是一个正在崛起的精神群体。没准儿哪天就会有一家又一家“作女俱乐部”悄然开张。究竟什么叫做“作”呢?“作”是女人与自己的较量,是一场看不见对手而且永无休止的心灵战争。“作”是一种创意的实现,是按自己的愿望去活,是使自己的人生有声有色。“作”是一种运动,它呈现出女人身体波浪般的曲线,因为女人的力气不够,她们想要顶开头上那块几千年沉积的盖板,只能一下一下地拱动,拱动就成为“作”的必要姿势。卓尔要为“作”字正名。一个女人“作”的动力从她身体的深处爆发出来,是欲望无法实现的焦虑。陶桃从嫩江到深圳到北京的三级跳能算是“作”吗?不,那也许是挣扎而不是“作”。“作”就是不断的放弃和开始,一个人年轻时不“作”更待何时?“作”是女性解放的标志,女人的天地越“作”越广阔。只有“作”着,女人才能感觉自己蓬勃的生命。能“作”的女人也许常常令人讨厌,她们往往会为比付出惨重的代价,但那女人自己很快乐啊那就足够了。“作”的女人多一半是失败的女人,“作”得收不住,“作”进监狱里去的女人也是有的。但若是没有这支敢于牺牲的女人敢死队,女人就还得半死不活地苟且下去。只要你见到了夏娃这样的女人,你就该知道,一个女人“作”一阵子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作”下去,直到实在“作”不动那一天为止。
    卓尔怀着几分惭愧的心情望着夏娃——都说卓尔这人太“作”,若是比起夏娃,卓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这个世界正在生长出越来越多的“作女”,那只是今日女性的一种生存状态,任人说好说坏,女人们都只能继续义无反顾地“作”下去了。
    然而,卓尔在这一天清晨仍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很久以后卓尔一想起当时的情形,就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撞死。那会儿,激情澎湃而忘乎所以的卓尔,还是忍不住想同夏娃说点儿什么,在她内心深处,也许是希望能听到夏娃的好评。那将同小G的赞美有着本质的区别。她知道当呆会儿冰化雪消之后,夏娃那样的女人,就会重新跃入京城这口沸腾的火锅里,再也无法轻易把她打捞出来。于是,就在开幕仪式即将开始的最后一分钟前,她问了夏娃一句话——那句愚蠢的问话足以证明,卓尔要达到夏娃那样“作”的量级,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
    卓尔怯怯地问:今天的活动,你感觉怎么样?
    夏娃耸了耸肩,又摇了摇头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卓尔傻傻地愣在那里。花坛上的冰快即将融化,卓尔却变成了一个冰人。
    五
    迷迷糊糊的,卓尔听见了麦克风的声音掩盖了琵琶的乐声。有人走到前面花坛的位置,开始致辞。好像是什么珠宝协会,又好像是什么企业文化协会,还有京城最大的那家工艺品商店。他们说了许多祝贺和赞美的话,无数的照相机和摄像机对准了他们。郑达磊始终面带微笑地立于一侧,一套像是为他度身定做的米灰色隐条西服,熨帖雅致得无懈可击。在摄像机的反光镜头下,卓尔看见他那条鹅黄色的丝质领带上,别着一枚呈晕绿色的玉质领带夹。卓尔想起来,郑达磊曾告诉过她:那是一种名贵的印度玉——一小块条状的玉片上隐隐散落着星光般的莹点,在阳光下会有神秘的美感。此时那玉片有意无意地晃动着,将人们的目光完全聚焦于他,他的身子一动,胸口的荧光也跟着动,郑达磊自然成了全场的中心亮点。
    终于轮到郑达磊讲话了。
    卓尔完全没有听清郑达磊在说些什么,她压根儿也不关心郑达磊要说些什么。她仰着脖子张望前面的冰墙,时不时地看表,她只想知道在今天清晨——上午的常温下,冰块将会以什么样的速度融化,它们究竟能坚持多久。她不明白郑达磊为什么要在那儿说个不停,把那一堆废话说得如此津津有味。他干吗不多留些时间让人们去欣赏那些“冰清玉洁”呢?更奇怪的是,那些来宾和游客们,居然也会有如此耐心站在这里听他讲演(应该说是广告)。他们对郑达磊的兴趣,似乎要远远大于对阿不肚脐眼儿的兴趣。阿不的肚脐被淹没在人群中,没有人再对她多看一眼。奇怪的是这些京城呈文质彬彬的白领们,循规蹈矩的雅皮士们,干吗不像王晋在郑州商厦门前做冰墙那个活动时的老百姓那样,扛着槌子榔头和铲子锥子,扑上去凿冰砍冰,想方设法把里头的东西弄出来扛回家去呀?这些老板经理和老板经理的朋友们,这些广告界的打工仔和媒体的打工仔——所有在场的“文化民工”们,真是太缺乏想象力太缺少参与的主动性太没劲了!
    卓尔心里巴望出点儿什么事才好——随便发生点儿什么都行。她的冰墙不完全是让人看,而是让人去摸去砸的。这些人呆若木鸡地站在这里,难怪夏娃会说她没感觉了。人群中的卓尔觉得自己的身子正在一点点陷落下去,连日来的那种兴奋和激情,正像那扇冰墙那样在悄悄融化,她心里掠过了一种也许可以被称为失望的情绪,甚至有点儿——想哭。
    音乐声忽然停了下来。郑达磊底气充盈的嗓音直冲她的耳膜:
    ……所以,为了感谢各位来宾和朋友们今天的光临和支持,天琛公司为大家准备了一点小小的礼品,就是刚才大家在紫藤架下见到的那些精巧可爱的小首饰。散会以后,我们将把它们一一分装,赠送给各位,请大家到留香园凭请柬排队领取,礼物虽小不成敬意,却是我们天琛公司的一份真诚的心意……
    人群中爆发了热烈的掌声,周围的人开始躁动起来,许多人翘首踮脚,回头往留香园的方向张望。这一刻卓尔总算恍然大悟——刚才如此安静的人们,原来是在耐心地等待着这个最激动人心的压轴节目。
    一个西服革履的青年男子穿过人群,步履急促地朝卓尔走过来。他一边擦着脑门儿上的汗珠子,隔着老远便一个劲地朝卓尔招手。
    卓尔看了看他,站着不动。这不是齐经理吗,他找她干什么?
    郑达磊在掌声的鼓励下,那声音中更增加了一种颇具煽动性的磁力:
    我还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明后两天的清晨,8点到10点之间,我身后的这一堵冰墙,每天都会重新安放和更换,以展示更多更美的玉雕和翡翠。最令人激动的是,本公司决定,明后两天里,待冰墙融化后,里面被冰冻的几百件玉器和饰物,都将无偿赠送给游客,作为对“天琛”顾客多年支持的答谢……
    一阵激烈的掌声淹没了郑达磊。卓尔差点儿没背过气去——那些“玉雕和翡翠饰物”,我的天,只有卓尔和天琛的少数人知道,在冷库的后期几百块冰的制作中,郑达磊下令从公司运来,置入冰块的都是些什么样材质的大路货。那些积压多年占着库房出不了手的小玩意小零碎,这下可算是有了出路还得了人情。郑达磊郑总郑老板,你可真行!
    恍惚间,齐经理已窜到卓尔面前,怒气冲冲的唾沫溅到了卓尔的鼻尖:郑总让我喊你呢快走快走!他不由分说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就往花坛方向跑。他掌上的一股蛮力疼得卓尔直咧嘴,像是押运一个犯人似的,一直把她拽到了那个所谓的“主席台”底下。
    郑达磊神色严峻地看了她一眼。
    她听见郑达磊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甚至有点甜腻:
    现在,我们进行今天这个活动的最后一项,我要代表天琛公司,向本次活动的总策划人——卓尔小姐献上一束鲜花,以此表示我们衷心的感谢。
    掌声又响起来,像一片杂乱无章的新年爆竹。那个瞬间里,卓尔突然有些惶惑又有些气恼,她一点都不希望得到感谢——或者说是以这样公开的、毫无新意并且太不好玩的方式,来向她做出象征性的感谢姿态。她看见了郑达磊正从一位礼仪小姐手里接过了一束鲜红的玫瑰,那一大丛透明的包装纸把他的脸挡住了……
    卓尔迟疑着。她实在不想走上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恨不得即刻化作一摊水,无声无息地流到那个被叫做玉渊潭的人工湖里去。卓尔怎么办呢?再这样僵持下去,卓尔也太矫情明摆着就成了作秀成了哗众取宠了……
    就在那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卓尔听见了一声怪异的巨响。
    那声音是如此尖利嚣张令人心惊肉跳。最初的一刹那,她以为发生了爆炸——但没有硝烟升起也没有铺天盖地的倒塌物。也许是园中那个食品亭四壁的玻璃碎裂?——但没有玻璃的碎片和碎渣崩溅。那么是冰河解冻了?她明明听见了冰排开裂流冰挤撞的那种沉闷而宽阔的声响——是她的幻觉吗?冰河在很远的地方,那是陶桃的故乡呵。但肯定是冰的声音,从容地撕裂清脆地跳跃着,从卓尔的正前方,那块众人瞩目的花坛上传来——
    那扇璀璨夺目的冰墙,在顷刻间,毫无预兆地轰然倒塌了。它是往前面草坪的方向,弯着腰倒下去的,就像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碎散成无数独立的冰块,就像当初卓尔在冷库里,刚刚把它们从模子里倒出来的那个样子。不,它们已经被阳光的热量磨去了棱角,像一块块椭圆半圆或奇形怪状的鹅卵石,跌落在那层铺着剪绒般绿草的花圃里。那些碧绿奶黄暗红的翡翠玉雕,在冰块中若隐若现,水淋淋的冰块沾上了草屑和细土,加快了融化的速度,一摊一摊的湿印儿,倒像是给花圃浇了水似的。
    很久以后卓尔回想那天的情形,恍惚中又觉得那声巨响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冰墙倒塌的声音其实并没有那么惊天动地,它们的坍塌是柔软而顺畅的,就像一堆被风吹散的棉花垛,悄无声息地各自滑开去。偶尔有几块碎冰落在了花坛的石阶上,发出了古筝般细碎的琴音,袅袅地飘入湖面而后消失了……
    那一声震耳的轰鸣,其实来自她自己。她心里一定有什么东两炸裂了。
    那束鲜花从郑达磊手中脱落,紧接着纷至沓来的许多双鞋子,匆忙地从它的花苞和叶片上踩了过去,那粗直的绿杆上坚硬的三角刺一粒一粒地掉下来,连同那些娇艳的花瓣,在石阶上碾成了一摊泥浆。那一刻,卓尔心里竟然涌上了一阵强烈的快感。
    这会不会恰恰就是卓尔内心深处,一直期待和盼望发生的那个事情呢?
    后来卓尔看见了曾经在电影中才见到过的场景——那些亭亭玉立的礼仪小姐,在顷刻间变成了身手不凡的侠客(或是警察),几乎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已将散的冰块团团包围。一辆鸣笛的警车奇迹般地出现在草坪旁边的路上,然后,还没等卓尔反应过来,警车呼啸而去,如一辆洒水车在路上留下蚰蜒似的水迹。与此同时,那些完整的破碎的冰块儿,还有被包裹着的翡翠玉器,连同那些美丽的小姐,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化成了水的冰块,顺便把那些玉雕也一起化掉了似的。
    那个过程是如此迅疾利落有条不紊,像极了一个经过多次排练的哑剧小品,或是一个即兴而才气横溢的行为艺术作品,许多天以后还让阿不的同伙们惊叹不已。据说夏娃日后评价,那才是整个活动中最能体现商业本质的一笔,但卓尔坦言说,这一笔与她无关。
    卓尔只记得有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像一只蝴蝶般扑向花坛,飞快地捡起了一粒核桃般大小的碎冰块,放进了嘴里。冰块儿在她的舌下发出了嘎嘣嘎嘣的响声,她粲粲地回头一笑,露出了一排白玉般的牙齿——那是卓尔脑子里有关玉渊潭的清晨印象中,唯一留下的温馨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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