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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碰上个作女算你倒霉


  一


    卓尔接到郑达磊的电话时,正在厨房里为自己炖一锅排骨汤。
    郑达磊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很愉快甚至有些故作亲热一点都没有老板的架子。他问她五一长假过得怎么样,去哪里玩儿了?
    卓尔说:你到六一的时候这样问我就好了。五一?劳动呗,天天都在劳动,还能干什么?
    郑达磊笑着说,那我代表公司慰问你啦。
    卓尔说,我是给自己干的,挣我的饭钱呢,别往你公司那儿扯。
    郑达磊说:我和陶桃去**和深圳了,临时决定走,她大概没来得及告诉你。
    卓尔说:这半个月我都关机了,座机也不接,你知道怎么着?吓得卢荟差点儿没去报警。
    她听郑达磊在电话里连声对她说辛苦辛苦,接着就说让她明天到他公司去一趟,关于那个活动方案,有些想法要和她沟通一下。
    卓尔心想,清静的日子结束了。她要是哪天不小心当了什么总裁,就把每年的五一、十一和春节连起来给员工放假,一放一个月。
    第二天一早卓尔就出了门,她想早点和郑达磊谈完了,顺便到那儿附近的一所大学的展馆去看看,阿不前几天专门给她打来电话说,那儿正在举办一个特好玩的装置艺术展,无数酒瓶子垒的墙呀用无数根棉线把车床吊起来呀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雕塑作品。对于这类具有刺激性的活动,卓尔一般都不会错过。
    车子驶过小区大门外的拐角,无意中瞥一眼,发现前几天门楣上还写着“远香”书店牌子的那家小店,已经装修一新,门脸上方刷成了一片金黄,上面跳出“柯达快速”这几个全城人民都熟悉的字样。卓尔暗暗一笑,她想起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这家铺子原本是一家小理发馆,有一阵子挂起了“镶牙”的牌子,后来变成了一家熟食店,再后来是一家名叫“华华”的誊印社……隔三差五的,反正每次她若是打定主意去吹头发,那里却在卖猪蹄儿;她要去复印资料,那儿已经改成卖盗版光盘了。连她也记不清这地方已改朝换代了多少次,就像法国大革命似的,每天都有人上断头台。
    我“作”是“作”自个儿,店家“作”,却是连着顾客一块儿“作”。卓尔对自己说。可见如今全中国人民都在不声不响地“作”着,眼睛一眨就“作”得面目全非。卓尔要是同那些外来的流民商贩漂女们不屈不挠的做派相比,仍是自愧不如。
    由于街边那家招牌不断翻新的小店,卓尔顿觉神清气爽。虽是互不相干素不相识,心里已把对方视为同道,就像远在天边一个部落里曾经歃血立誓的盟友,或是暗中单线联系从不见面的同谋,天上有片云彩飞过,彼此都是心领神会的。
    卓尔有些兴奋,车开得猛了点,前面的小路口忽然横窜出来一辆面包车,她赶紧踩刹车,车子却不听使唤,仍是一个劲往前蹦,她脑子嗡地一热,下意识地往左边打轮,幸亏左边路面一时没车,只听车轮吱吱叫唤,滑行了好长一段路,磕在马路牙子上,总算是停住了。等她抬起头,那辆面包早就没了影儿。好玄哪,要是真的撞上,她的车头瘪进去可就变成跟那辆车一样的面包车了。
    卓尔下了车,围着自己的车装模作样地转了几圈儿,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路边停着一辆邮政车,那司机抽着烟,伸出脑袋冲她喊道:我琢磨八成是你的刹车片有毛病了,赶紧找地儿修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卓尔谢过那人,气呼呼回到车里,用手机给郑达磊打了个电话,说她要去修车,什么时候能到可没准。
    郑达磊在电话那头说:没关系,我正研究事儿呢。不过你最好中午以前到,下午两点之后我还得开会。他停了一会儿,问:你的车怎么啦?
    卓尔苦着脸说:刹不住车了。
    郑达磊想了想说:可能是你平时刹车过度,把刹车片磨得太薄了,去检查一下,换一换就行。好了就这样,有问题找我。
    卓尔关了电话,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刹不住车了,是她刹不住车了,因为她平时刹车过度。可她其实根本就很少踩刹车,她是个宁可掉头宁可拐弯,冒着剐蹭的危险也要挤出条路来的,不喜欢刹车的人。正因为她不喜欢踩刹车,刹车就自动失灵了。这是一个警告还是一个预言?卓尔不得其解。
    卓尔终于找到一个车行,检查后才确认不是刹车片的问题而是刹车油管漏油。等到卓尔总算收拾好她的白色富康,把车开到了“天琛”公司的门口停车场,已经快到中午12点半了。车前挡风板下挂着那只小绒兔,也饿得无精打采的。
    二
    卓尔在职工餐厅找到了郑达磊。
    餐厅里有几十人,差不多的桌椅几乎全坐满了人,唯有靠墙的一张桌子,空着两排的五个座位,第六个座位上是郑达磊,面前放着一只不锈钢的多用餐盘,几样荤素和米饭,和邻桌上一模一样,还有一小碗鸡蛋西红柿汤。
    卓尔心里奇怪,既然郑达磊也在“天琛”食堂吃工作午餐,那上一个月她怎么从来没有在餐厅里见过他?大概他故意把吃饭时间同员工错开了吧。不管怎么说,老板和职工同吃工作午餐,至少表明这个老板不奢侈不浮夸。卓尔以前去那些公司谈业务,若是遇上那个什么“总”什么“董”的,从轿车上下来通红着脸打着酒嗝,卓尔准保会把价格抬得高出平时20%去。她发现自己其实是有意闯到餐厅来的,郑达磊的日常生活方式,应该同她的方案有某种关联。
    郑达磊点点头说来了啊,冲着橱窗招了招手,示意人送一份工作餐过来。
    卓尔望着盘子里碧绿的芹菜雪白的花椰菜和酱红色的牛肉金黄色的炸鱼块,觉得真是赏心悦目。她快活地甩了甩头发,心想前些日子要离开“天琛”,就这个食堂让她留恋。
    郑达磊笑眯眯地问她饭菜的味道如何,又问了她刹车片的事情,卓尔一一做了回答,三口两口把饭菜一扫而空,抬头看,郑达磊盘子里的东西倒是剩下了一小半儿。
    我每次都让师傅给我打得少些再少些,你看看,还是吃不了。到了我这年纪,不注意节食,体重血脂肠胃都不堪重负啊。郑达磊解释说。
    他们站起来往外走,走到门口,郑达磊对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说:胡经理,餐桌的卫生还得注意啊,刚才我摸了一把椅子腿,摸我一手灰呢。别以为这是小事,关系到公司形象啊,细微处见精神,我说过多少次了。
    那胡经理满脸堆笑诺诺地应着,说春天风沙大,灰尘都在空气里看不见,他立马派人打扫以后一天打扫三次一定一定。
    郑达磊带卓尔去他的办公室,一路上遇到几个人,他停下来同他们说话,匆匆交代着什么,像一只流动的办公桌。他们在电梯门口遇上了齐经理。齐经理满脸堆笑地同郑总打过招呼,忙不迭转过身问卓尔:你的工作室什么时候正式挂牌呀?我也好把办公室早早给你预备下。卓尔说不必了,我现在是贵公司外聘人员,在家里上班。齐经理把身子靠近了卓尔,贴着她的耳朵说:G小姐已经让我给炒了,你不用担心她再陷害你,都是她这小妖精,搞得我们广告部不得安宁……齐经理殷勤的声音中传递出模糊的歉意。卓尔打断他,笑笑说:要不是她,工作室还没影儿呢。你哪天见到她,就说我谢她了啊……
    电梯门开的时候,齐经理在她身后追着补一句:有事儿您说话啊。
    等到郑达磊这张流动办公桌终于“搬”进了总经理室,电话铃就响了。
    卓尔有些无聊地坐在沙发上翻报纸,她听见郑达磊唔唔地应着,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说话,声音猛然升高了,越来越激愤,好像很生气。她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大概是销售上的事情,他激烈地训斥着对方,突然说:
    自己去想办法!这么点事儿都摆不平,你是人脑猪脑哇?
    他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卓尔愣了一下。郑达磊目前虽然不一定是她的正式老板,但卓尔已经习惯对老板的训斥迅速作出反应。她下意识地在脑子里回骂了一声:你是狗脑!
    郑达磊问她笑什么,她说她在报上看到一个笑话真是很好笑要不要讲给他听?
    他挥挥手说言归正题吧。
    郑达磊坐在他硕大的老板台后面,那张松软的皮椅随着他的姿势来回旋转。
    这些天来我考虑很多,我认为还是有必要让你更进一步地了解“天琛”公司未来的发展意向,你必须把这一点吃透了,才能跟上我的思路作出最佳创意……
    卓尔听见郑达磊侃侃而谈的声音,像一条滔滔不绝的河流从他的桌子上倾泻下来。卓尔觉得自己是在听报告,她听见一些诸如发展战略、系统、通才、一专多能、学术变压器、还有控股配股股权转让股权托管互动时机等陌生的词汇。后来他谈到了螳螂、黄雀和老鹰,当然还有猎人什么的……那一条河的大水流过她脚边。把一滴滴一粒粒的单词溅在她身上,她很想把那些水珠子掸去,但它们已经在她的衣服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湿印儿……
    卓尔隐隐约约地听明白了,他不是一只螳螂,而要成为一个好的猎人。
    你在听吗?他突然问。
    当然啦。卓尔回过神来。
    你好像对我说的东西不大感兴趣吧。
    怎么说呢,我对猎人一向都不感兴趣,我比较喜欢黄雀。
    也难怪,郑达磊宽容地点点头。女人都是这样的。我也不要求你完全懂,但希望我们合作的这次活动,能够在京城造成轰动性的影响。上次跟你谈到广告的定位战略,我想再强调一下:广告并不仅仅是一个艺术创意,一个有效的广告,首先取决于对市场的认识。也就是如何确定你的产品,在消费者头脑中,特殊的、唯一的位置……
    他提到“消费”两个字的时候,卓尔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好了,这些理念性的东西,你回去再消化吧。时间不多,现在该由你说了,把你这两个星期想的做的,或者说方案的大致构想,向我汇……哦,告诉我一下。
    卓尔一时无语。
    卓尔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郑达磊说,哦,是汇报。她的工作?那是一个杂乱无序的过程,这两个星期,就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是怎么过来的。就像茫茫大海上一只小小的舢板,没有指南针也没有风帆,仅靠着太阳、星星移动的位置,去寻找那个无名的小岛。她一天天泡在图书馆的阅览室找资料,跑书店购买有关翡翠和玉的专业书籍、转遍了京城的各种展馆、大商厦的珠宝柜台。一次她开着车跑到远郊的一处京城陶瓷爱好者的窑地,去看他们制作的各种怪模怪样、好玩好看的作品,还试着捏了几个找感觉。有一天半夜醒来,矇矇眬眬回想刚才梦中的情形,那是一大片河滩地,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像草原上盛开的一朵朵鲜花。她拣起一块石头捧在手心,发现它竟是透明的,像一面镜子,照见她的眼睛,犹如蓝宝石闪闪发光。她的面孔是一块圆圆的玉璧,她的耳朵是两片玉佩,她的鼻子是一支粗短的玉色鼻烟壶,她的嘴巴是一只玛瑙盅,她的头发像一根根玉筷子竖立,她的牙齿像一粒粒珍珠串绕了一圈又一圈搞得她满嘴珍珠张不开口了……她伸出手想去捋平她的头发,却看见自己的手晶莹剔透变成了玉佛手,十个指甲上长出一块块红翡……
    她醒过来,一跃而起,拉开窗帘,天色微明。她起床下楼,开了车直奔怀柔而去。她曾和爬山俱乐部的朋友们许多次去过那里,重峦叠嶂的大山中,有嶙峋的石壁陡峭的山岩,山谷中或圆或方的石块,随随便便地卧于溪流草丛,那是玉的原形是玉的前身,也许它们会给她启发给她灵感。她相信郑达磊所期待的那个不同凡俗的创意,不是躲藏在京城几十层高的写字楼和深如迷宫的大厦,而是在原野与河谷的阳光下,就那么毫无秘密地裸露着敞亮着,只是等待着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那天她在山坡上一棵核桃树下坐了整整一上午,不断冒出来的想法像一粒粒青涩的小核桃果,从米黄色的核桃花蕊中垂下来,一个一个闪念,如同电光火石从她脑中掠过,但她却无法把它们变成一棵完整的、硕果累累的核桃树。
    卓尔真的好辛苦啊,她把在电脑上做出的企划一次又一次删除,一次又一次重新输入。如果说她曾经产生过十个设想十种可能10个方案,那么,她已经否定了自己一百次,到今天为止,一个满意的都没剩下。
    但是卓尔却真的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这样一百次的设想一百次的否定,似乎正合卓尔的口味。她可以肆无忌惮不着边际地狂想,可以任意随性地为自己制造光怪陆离的幻觉,她像一只欢乐自由的小鸟,从这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从这片树林飞往那片树林。有人给她准备好了虫子和果子,她吃饱了睡足了,她的任务就是跳跃和飞翔。上哪儿去找这样的美差呢?那根地平线上的桅杆迟早是要露头的,她只要朝着天边飞去就是了。如果她不想欺骗自己,她得承认其实对于郑达磊那个活动,她至今仍然没有产生多大热情,真正使她发生兴趣的,恰恰是想象——否定——再想象——再否定,这个令人着迷、颠三倒四的构思过程。
    就这点来说,她倒是从心眼里感谢陶桃和郑达磊。
    怎么告诉你呢?卓尔轻轻咬住了嘴唇。她需要把那些不是理由的理由变成一个最有说服力的理由。这点小小的狡猾她总该有吧。
    卓尔的运气不错,她听见郑达磊的手机响了,他说好的你马上来我这里。然后是敲门声,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直奔郑达磊的桌子那儿去了。那人回头看了卓尔一眼,郑达磊说她是本公司的人无妨,你说你的。
    卓尔又开始翻报纸,她听见他们低低的谈话声,似乎在说着一件什么紧急的事情。郑达磊的呼吸急促,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后来她慢慢地听懂了,有一家菲律宾公司的客户,要和“天琛”签一大宗订单,如果成交,公司将会有二十万美元的利润。那个客户催得很急,交了两万美元的定金,要求立即发货。销售部查了那家公司的资信,发现有些疑问,要请郑总斟酌之后再拍板。
    郑达磊用手指关节轻轻敲着桌面,沉吟片刻,说:继续再查,如果没有新的疑点,我看不必过于谨慎,这就像一个猎人,总不能等老鹰飞起来了再开枪,我说过多少次了,机遇不等人啊。
    那人连连点着头,像来时一样,轻得像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郑达磊低头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卓尔。
    卓尔站了起来,卓尔笑嘻嘻地看着郑达磊,说:再给我两个星期,我会把一个成熟的方案告诉你。因为,这个创作过程嘛,其实是我的事情。作为老板,你需要的是结果,我给你结果就行了,对吧?
    郑达磊有些惊愕地看了她一眼。他也站了起来,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却没有时间说了。
    他把卓尔送到办公室门口,目光停留在卓尔脚上的运动鞋上,忽然问了一句:
    你喜欢打网球吗?哪天我请你怎么样?
    三
    第二天晚上11点半的时候,卓尔正躺在床上一边听音乐一边看书,电话铃突然响起来。
    陶桃的声音显得十分焦急。她说卓尔卓尔你在家吗,我得马上去你那儿一趟,你哪也别去啊,等着我。
    二十分钟之后,陶桃像一团白色的雾,飘进了卓尔的住处。她脱下米白色的风衣,穿着一身白色的短裙套装,一双白色的高跟鞋,脸色苍白,看上去像一朵被太阳晒蔫了的白色玉簪花。
    陶桃深夜来访,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卓尔的心咚咚跳个不停。
    陶桃说卓尔你得帮帮我,我想来想去,这事儿只有跟你商量。你的歪点子多,没准儿能给我想个办法……她卷曲的头发零乱地披下来,眼影眉线都残缺不全了。
    卓尔给她端来咖啡,然后一声不吭地坐在地板上。
    陶桃说得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繁琐的过程和复杂的关系让卓尔听得头疼。但卓尔总算是勉勉强强听懂了,听懂了陶桃和郑达磊发生争执的原因。就在刚才,郑达磊拂袖而去,因为陶桃反对“天琛”公司跟菲律宾客户的那单生意。这几天,她用业余时间,通过银行朋友最先进的软件系统,搜索了那家公司的资料,有证据表明那家公司在世界各地银行的债务数额惊人,这个百余万美元的进货可能是一个骗局。她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郑达磊,劝阻他别作这次冒险。但郑达磊却根本听不进去,还说要是都像她这样疑神疑鬼,他什么事儿也别干了。
    卓尔觉得这事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关于菲律宾之类的什么话,来回一想,记起昨天中午在郑达磊的办公室里,有人来向他请示那件事的情形。
    卓尔冷冷地打断她说:是他当老板还是你当老板呀?你对他公司的事情这么操心干吗?你让他自个儿去折腾好啦。
    你真是不知道——陶桃从沙发上仰起身子愤愤说道:达磊这个人特别刚愎自用,他想干一件事儿,只要有人提出不同意见,为了证明自己正确,他就非坚持到底不可。你想想,公司虽然是他的,但他要是一头栽了,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遭受经济损失么?
    卓尔心想,陶桃的这句话,真是说到了点子上。
    哎,卓尔你好好帮我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的这单生意做不成?
    耐心地说服教育呗。
    都啥时候了,我都快急死了,卓尔你还贫呢。他这个人,谁能说服他呀?甭跟他废话,没用,就得跟他来点儿邪的。
    邪的?
    对呀,用个什么法子,好比说,好比给他来个强行急刹车。
    急刹车?
    就是急刹车,把他的前后轮子咔嚓全都锁住。
    卓尔到厨房冰箱去拿了一盘冰块儿,加在冷水杯里,咕嘟嘟喝下去。她用手背擦去嘴边的水迹,拿着空杯子愣了会儿神,说:
    哎陶桃,既然这样,咱给他来个釜底抽薪,怎么样?
    陶桃的大眼睛茫然地掠过盘子里的冰块。
    于是卓尔绘声绘色地把她那个釜底抽薪的计划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没等说完,就见陶桃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这太狠了,这样会影响他公司的声誉啊……
    卓尔沉下脸说:到底是公司的声誉重要,还是公司的资金重要呢?
    陶桃不吭气了。
    卓尔又说:你看着办吧,我也没别的法子,我又不是搞阴谋诡计的专业户,为了救你的心上人,我纯粹是被你拉下水的,业余一把而已。
    陶桃想了好一会儿,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卓尔盘起腿,拿起了电话。电话是打给老乔的,她说老乔你不是一直琢磨着要好好谢我吗?老乔说那当然没说的,可这半夜三更的你又要上密云水库呀?卓尔说今儿水库就先不去了,想劳驾你明儿一大早去趟法院。老乔说好好的去法院干吗我吃饱了撑的呀?卓尔说让你去起诉郑达磊,就说他上回卖给你店里的那幅玉屏风是假货,告他个欺诈罪。老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颤抖,他说卓尔呀,老郑欺负你了吗?都是老朋友了,就是欺负你了咱也不能这么干呀。卓尔咯咯笑出了声,她说老乔哇,我跟郑总好着呢,让你去告他是为了救他一把呀,咱得合伙儿救他,情况紧急得很,就得这么个救法啦,等事情过去了日后再向他解释赔礼吧。你听我的没错,我啥时候蒙过人呐?最要紧的是,你一定得在法院找上个把人,把这案子给立上,把他那个“天琛”公司的账号给查封了,该你办的事儿就算完了,我这儿也就妥了!老乔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越发颤抖了,他说卓尔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卓尔提高了嗓门嚷嚷说:得得得,算了算了,跟你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明儿一大早,我上你那去一趟,把你堵被窝里跟你当面说吧,就这样!
    卓尔放下电话,长长松了口气,对陶桃说:你听明白了吧,把他公司的账号一封,他就什么也干不成了。等到这订单的期限一过,再让老乔主动撤诉,不就结了。这才叫快刀斩乱麻,够厉害的吧。
    陶桃打了一个哈欠,迟迟疑疑地说:听起来挺神的,做起来能行吗?可是眼下也没更好的办法了,那就试试呗……
    陶桃从手袋里拿出一只精美的小盒子,放在茶几上。她说卓尔这是我从**特地为你买的香水,回来后一直没时间交给你,你留着用吧,这还不算是我谢你的噢。
    卓尔瞥一眼,问:什么牌子?
    鸦片。你打开闻闻,那香味儿怪怪的,还有一种神秘感……
    卓尔忽地想起陶桃去年就买过一瓶名为“鸦片”的香水,试着用过一次以后就没再用。她一定是把自己曾告诉过卓尔那瓶香水的事忘了。深夜疲倦的灯光下,卓尔看见陶桃十个鲜红的手指甲,系着白色风衣的扣子,像十个血手印。
    卓尔看时间太晚了留陶桃住下,陶桃执意不肯。卓尔把陶桃送下楼去打车,一辆出租车在她们面前停下的时候,卓尔忽然拽住了陶桃,没头没脑地说:对了对了我想起个事儿,你和郑达磊不是要买房子吗,我有个朋友DD,有一栋房子急着出手,你和郑达磊商量商量,莫不如就把那个房子买下来,你们也省事儿了,又等于做了好事把DD救了……
    陶桃听得莫名其妙,哭笑不得地说:卓尔你说什么呢?我这儿都火上房了,你还让我去救人。我现在哪有心思啊?你真要帮人忙,自个儿跟郑达磊说去吧!等这事儿过去,咱俩哪天再好好聊……
    四
    那个网球场四周高高的钢丝网外,种着一圈密密的松树墙。
    卓尔一家伙就把球打飞了。小小的圆球像一只云雀垂直升起,腾空跃过钢丝网上面的边界,落在树墙的缝隙里不见了。网球场两端滚动着一地金黄色的小球,倒像是落了满地的鲜橙子。
    郑达磊在网栏的那一端喊道:看不出来你这家伙真有股子蛮劲儿。
    卓尔不声不响地把球发过去,郑达磊不温不火地把球送回来。郑达磊的球不远不近落地,弧线和姿势总是十分潇洒,有一种规范而严谨的绅士风度。就像他在大多数情况下为人处事的风格,国际化标准无可挑剔。
    卓尔打球,被阿不那种女孩喻为逛街。看似漫不经心东张西望的,瞅准了一个机会,便咬牙切齿地猛然抽击,就像狠狠地杀价买下一件可心合意的东西,往往打得郑老板措手不及。卓尔的身子是灵巧而富有弹性的,她能感觉到自己在弹跳时离地,升空的姿势就像一只猛然蹿高的蚂蚱。但她四肢动作的配合常常失调,甚至有些笨拙,她能莫名其妙地打出一个极其漂亮的球,也能随即跟上一个大失水准的臭球。卓尔打球没有规范可言,有几次教练在场,都被她的随心所欲弄得瞠目结舌。
    汗水从她的胸前和腿上不断地淌下来,她觉得自己像是泡在一个游泳池里。
    但卓尔真心喜欢打网球。那么剧烈地奔跑跳跃,所有的细节都是在空中展开的,就像一场地对空的战争,硝烟弥漫中还能望见平静的蓝天白云。有时候,她觉得从网球拍上送出去的球,明明是一只只放飞展翅的小鸟。
    所以当郑达磊来电话邀她傍晚在他公司附近的一家网球场见面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其实她在心里是另有所图的——当她一眼看到郑达磊浑身轻松满面春风地朝她走过来,向她展示手里那一副新买的“威尔逊”碳素网球拍,那个得意忘形的样子没一点儿像个被告,就知道拜托老乔的那件事,老乔一时还没有搞定。但不管怎么说,老乔是一口答应了的。昨天一大清早她赶到老乔那里,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对老乔一一明说,当时老乔就拍着大腿,感慨万分地说:卓尔啊卓尔,我还没听说过这么救人的,仗义!你不让我说爱,我只好说我更稀罕你了。
    卓尔摇摇头。她想说其实她根本不是因为仗义。她之所以那么痛快地答应帮陶桃,是因为她想借此机会小小地教训一下郑达磊。她觉得郑达磊这个人太骄横,他也太不把陶桃的劝告当回事了。
    好了,抽击,狠狠的,决不手软——可惜,打偏了。又是用力过度。
    郑达磊不紧不慢地回球,沉着而稳健,一下一下的,有时连身子都不动,看上去像是在做广播体操。卓尔扑哧一乐,手臂一软,回球触网,落在网下,他这才小跑几步,仍把那球接住了,一道长长的弧线划过,将球打回老远,卓尔奋力转身去接,终于没追上,眼睁睁看着它出了界。
    卓尔两只手撑在膝上,紧盯着郑达磊即将发过来的球。
    虽然卓尔的失误较多,但她来势凶猛狡诈多变,可以侥幸得分;郑达磊的球技比她熟练得多,但郑达磊似乎是过于理智了,把球打得那么斯文那么客气,多少有点儿装腔作势。她想不到郑达磊在球场上和他在商场上的做派,竟然是判若两人,卓尔觉得十分扫兴。真要是计分论输赢,若是算上她每次抽击时,郑达磊接不上的球,无论如何也是打了个平手。卓尔暗自掂量着,有了些许安慰。
    却见那个郑达磊低下头看了看表,然后把球拍轻放在地上,伸出手背,另一只手掌竖起来,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到点了——他说。
    这么快呀——卓尔有点不信,一只手抡着球拍,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圆。
    郑达磊从放在地上的网球包里拿出毛巾擦汗,他觉得今天的运动量已经足够了,回去还得冲个澡,晚上有应酬。他之所以请卓尔来打网球,除了想含蓄地表示一点对她辛苦工作的慰问之外,还有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他似乎想更多地了解这个女人,接近这个时时会产生盲目而即兴的冲动、精力充沛而又不尽情理的女人。有好几次,他从卓尔身上感觉到一种类似卡通的快乐,怎么说呢,有点变形,有点抽象,还有点夸张,但却饶有趣味,是一种坦率的不加掩饰和伪装的**裸的快乐。这和陶桃给予他的快乐不太一样,那种细腻的温柔像一幅精心制作的工笔画,品味是费眼又累心的,若是要占为己有,更是价格不菲;但翻阅卡通是一种轻松的娱乐,只要你不把那些可爱的小人儿当真,不去深究它变形的原因就好。
    在他日常的视线中,见惯了地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工作蚂蚁和空中嗡嗡飞舞采集花粉的蜜蜂,当卓尔像一只精灵般的怪鸟,从他头顶倏地掠过时,他的眼神自然就跟着它的翅膀去了,他起码得看清那只鸟的羽毛是什么颜色啊。
    喝点儿什么?郑达磊在网球场大门口的冷饮亭前面,停下了脚步。天色将晚,树阴下吹来一阵凉风,好不惬意。
    卓尔嘿嘿一乐,趴在冰柜的玻璃上看了一会儿说:那个,哈根达斯雪糕。
    不怕发胖呀?陶桃从来不敢吃雪糕。
    我不怕。我吃得再多,一会儿就都消耗掉了。卓尔贪婪地舔了一口雪糕。
    郑达磊为自己要了一瓶矿泉水,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卓尔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了。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决心跟郑达磊说了DD的房子的事情。这一次她有备而来,三言两语,说得条理分明。
    郑达磊就那么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
    我这个老板,还兼管慈善事业啊?
    你别不当回事儿,这不是慈善,是紧急救援,DD太需要帮助了。
    郑达磊的口吻变得有点怪怪的:买HOUSE?哪得看跟谁在一起住呀。
    当然是跟你喜欢的人啦。
    比如你?郑达磊温和地反问道。他的眼镜片在夕阳下闪烁着异样的光泽,让卓尔大大地吓了一跳。
    郑总你这玩笑可开大发了。卓尔有点生气地扭过了脸。这可是乘人之危啊。
    好啦,算我说走嘴了,也许是太累了,想放松一下嘛,别介意啊。至于买房嘛,你看我那么忙,哪顾得上啊?郑达磊脸上有了几分歉意。他尴尬地笑了一笑,迅速地转移了话题:卓尔我看出来你挺喜欢打网球的,陶桃就不喜欢,说是太激烈了。那你大概也喜欢足球吧?
    不,不喜欢。卓尔回答得很干脆。
    你这么热爱运动的人,怎么会不喜欢足球呢?郑达磊有些惊讶。比如女足。
    是啊,我也觉得挺奇怪的。卓尔说。反正我是不喜欢足球。
    是不是因为喜欢的人太多了?
    不对。卓尔断然否认。我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我发现,问题就出在那个球门上。
    球门?
    你想吧,那么多人把一个球踢来踢去,就为了把球踢到球门里头去。足球是场上所有人的争夺中心,那扇球门立在那里,是一个过于明确的、绝对的目的,这个目的性太强了,我受不了,我不喜欢为一个目标而运动。就这么简单。
    那网球呢?网球也是有输赢的嘛。
    网球和足球当然不一样。网球用的是排斥,不停地把那个打来的球推出去,拒绝它而不是占有它;我喜欢网球的自由,你看它在空中飞过来飞过去的,我的目的就是让它最充分地跳跃,我的目标是不让对方接住我的球,这等于没有目标……
    郑达磊忍不住笑起来,差点被水呛了一口。
    不过,这种奇谈怪论出自卓尔之口,倒是顺理成章的。他一边笑着一边想。只是,他能欣赏这种怪论却决不会赞同它的。他把网球当成健身运动,而把足球当成一种精神享受。在他的生活中到处都是球门,他的价值他的成就,就在于把那些被人争抢的足球,一只一只地,统统由他来踢到球门里去。
    他和卓尔往停车场走。卓尔心里充满了失望。她想自己是没有办法帮上DD了,除非DD去买福利彩票撞上大运才能起死回生了。不如让阿不成立一个集资小组,大家凑钱去买彩票,若是真的中了大奖就一分不少全归DD去还债……
    郑达磊在自己的那辆“宝马”车前站住了。他说了谢谢和再见,正要拉开车门,忽然说:哎卓尔我老忘了问你,卢荟最近怎么样啊?好久都没有他的消息了。
    卓尔欲言又止,嘴唇动了动,轻声说:卢荟他病了,一直发烧,查了大半个月都没查出原因来,人都瘦了好多。前些时我忙,忘了给他打电话,他也一直没告诉我,我是今天才知道的。
    郑达磊立马问卢荟在哪个医院,说得空一定去看他,先替我问他好吧。
    他的车门嘭地关上时,卓尔心里有些茫然。虽然郑达磊根本不愿考虑买DD的房子,虽然他刚才跟她开了一个不适当的玩笑,但她觉得郑达磊能问起卢荟,他这人还是挺重友情的。不过,她仍然搞不清自己对郑达磊的感觉,似乎总是一半好感和一半不太好但也算不上恶的感觉搅拌在一起。就像……就像梳打饼干,不,就像有一次在上海那种地方,她吃过的一种椒盐小烧饼,又甜又咸的,反倒尝不出咸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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