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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录


晏清辉车开一半接到疗养院的电话,对方话里话外表示快过年了,护工大多都开始排班准备放假,年关想要留人也不是不行,但是要加钱。

        太晚了,路上没什么行人,虽说车水马龙,但行驶匆匆,所以即便红灯绿光,也显得冷漠。

        车厢里开着暖气,气体宛若罩子,将人保护得很好。

        晏清辉始终目视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对方说要加钱,他说可以,按照往年流程安排就行,对方询问他是不是刚下班,他就礼貌如实答是,刚下班。

        本来也不是特别熟的关系,仅仅靠着金钱利益维系,能说的话只有三两句。

        挂了电话,晏清辉抬手把暖气关了,同时打开窗户。

        没了阻碍的冷风肆无忌惮,可他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把油门踩深,直抵目的地。

        回到家,半个身子都僵了,晏清辉随手把车钥匙丢玄关处,一边抬手摁脖子一边往浴室走。

        再出来,已经快十点多。

        晚饭没吃,现在看也没有吃的必要了。

        但还是去了趟厨房,主要是他能感觉到自己喉咙有些发痒,可能要感冒。

        他这个职业,经常出入手术室,接触各种免疫力系统差的病人,实在不方便感冒。

        随便找了一袋感冒冲剂喝,晏清辉才回屋看手机。

        满月在十分钟前发了消息过来,说已经要睡觉了。

        然后发了一个叮当睡觉的表情包。

        晏清辉感觉自己是在这一瞬间整个人才放松下来的,好像再多的热水和暖气都不如满月一句话有用。

        明知她已经睡了,晏清辉还是回给她:嗯,做个好梦。

        梦里整个人像被保护起来,周围全是白色的床单,天地一体,满月被好多手强行摁在中间的椅子上,椅子旁边立了一圈警示牌,上面写着“安全区”三个字。

        满月觉得很闷,她试图起身离开,却不想刚迈出去一步,周围的白色床单就收紧一存。

        空气也瞬间少一大半。

        窒息。

        茫然。

        满月回头,她不停地找出口,她开始听到外面有声音传来,有汽车鸣笛的声音,有商场新年音乐的声音,还有邻居们坐在一起聊天大笑的声音。

        她也想去看看。

        满月突然觉得烦躁,她不想待在安全区,她把周围的警示牌拔掉,扔掉,可这些警示牌就好像从地里长出来一样,无止境地出现,怎么拔也拔不完。

        而那些床单也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满月几乎要喘不过来气,她在濒临崩溃之时,猛然睁开眼睛。

        天都没亮。

        满月额头好多汗,她不停地喘气,等思绪渐渐缓过来时,才发现叮当不知什么时候卧在了她胸口处。

        “……你要把我压死了,”满月费力地坐起来,一边开灯一边把叮当推到旁边,她很无语地看它,忍不住也说一句,“大胖子。”

        大胖子很无辜地舔自己的尾巴毛。

        满月看它呆愣的样子觉得好笑,拿手机录了一个视频,录完下意识就要打开微信。

        等打开晏清辉的聊天窗口,她才为自己这几乎算得上本能反应的行为羞耻。

        但是羞耻归羞耻,视频还是要发的。

        满月:根本没有好梦。qaq

        满月:叮当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在我身上了,给我压了一夜噩梦。

        然后把刚刚录制的视频发了过去。

        出乎满月意料的,晏清辉居然回得很快。

        晏:看来孩子是不能惯。

        满月:是的,要打![生气]

        晏:打归打,你生气不是吃亏了?咱不生气。

        晏:[摸摸头jpg]

        表情包里是一个小女孩被摸头,不知为什么,满月看着,好像真的把自己代入到小女孩身上了。

        大早上好不容易清醒的脑子又迷糊起来,她咬了咬唇,重新靠回床头,发了一个汪蛋点头的表情包。

        满月:你今天怎么也醒那么早。

        现在还不到六点。

        晏:可能有点想感冒,没睡好。

        满月:啊……好可怜。

        晏清辉发来语音,他声音有点故意拖着,带着一点刚醒的黏糊感。

        “是啊,我好可怜啊,满月。”

        明明没有拿到耳边听,满月却还是听得耳朵麻麻的。

        她抿着唇,试图把忍不住往上扬的唇角压下去,问:那你没有喝药吗?

        “喝了,可能剂量不够。”

        说完,晏清辉还咳了两声,然后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

        可能是起床了。

        满月问:那你再多喝一点啊。

        她刚发过去,晏清辉忽然发来一条文字:方便接电话吗?

        满月以为对方有什么事,主动把电话打了过去。

        对方很快接通,好像很轻地笑了一声。

        ……干嘛要笑。

        满月忍不住往被窝里缩,她捞一个抱枕塞怀里,问:“怎么了?”

        “没事,打算起床,打字不方便。”

        ……哦。

        满月小声嘀咕:“也没见你打多少字啊。”

        “是啊,太少聊天,打字速度不行。”

        对面传来水龙头的声音,几秒后,忽然好像有短暂的几秒静音。

        满月先低声反驳他:“你不要在这内涵我,我打字快是因为我工作需要。”

        然后又问:“刚刚好像静音了几秒,手机出bug了吗?”

        晏清辉很淡定地说:“没有,我在漱口。”

        满月:“……啊?”

        晏清辉又说:“还没正式见过面,我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影响我在你心中的形象,所以要维护一下。”

        然后很一本正经地补一句:“见谅。”

        满月却只想笑,她本来还想忍一下,后面大概是晏清辉在刷牙,手机又静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事,满月当时可能真的没睡醒,脑子卡壳了,以为对方静音,自己的声音对方也听不到,于是就直接笑出了声。

        边笑边薅了两把叮当,模仿晏清辉的口吻说:“见谅,要见谅吗叮当。”

        几秒后,静音取消,晏清辉声音传来,“要吧,怎么说我也给它选过口粮啊。”

        满月一愣,脱口一句:“你怎么听到了?”

        晏清辉笑了。

        满月觉得自己都能想象到晏清辉此时此刻的样子,他刚洗漱结束,可能正准备去厨房烧水,听到她愚蠢的问题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笑了。

        一边笑一边低头扶额,然后用哄小朋友的口吻唤她名字,说:“满月,我现在确定你不经常和人电话聊天了。”

        满月不忍耻辱,狠狠挂了电话。

        挂完不解气,还要再说一句:什么叫我不经常和人电话聊天,文字我也不常聊![拳头]

        “那我为此感到荣幸,满月。”他声音还含着笑。

        满月觉得自己太丢人了,她忍不住哼唧一声,扔了手机,翻身埋进叮当腹毛里。

        叮当迷茫:“喵?”

        满月摸索着捂它的嘴,闷闷一声:“闭嘴。”

        “我就不闭嘴,”视频里,满弈装得泫然泣下,“姐,我只有你了,我真的只有你了。”

        满月这次真的有点无语了,“你为什么要骗爸妈啊,没痊愈就不要去学校啊。”

        “我就是不想在家待着啊,爸妈有多烦你又不是不知道,”满弈前半句还理直气壮,后面突然就蔫了,小声叹气,“谁知道我们学校有个密接啊,我也是无语,这下药都换不了。”

        满月假意生气地瞪他一眼,然后一边打开衣柜找衣服一边问:“那我需要去你最初的那个医院吗?”

        “不用,就去你上次带我去的那个医院就行,你就说我和他儿子一个学校,他知道我。”

        “去一趟都和人家勾上亲戚了。”满月说。

        “嘿嘿,这不是巧了吗,”满弈说,“而且他儿子已经跟他说好了,你直接去结个账,把药拿了就行。”

        满月犹豫了下问:“那你这个事……”

        他还没说完,满弈立刻说:“不要!不要告诉爸妈!”

        满月无声地看他,满弈直接合掌,“求求了,要不我跟您跪下磕一个?”

        满月让他不要在这胡说八道,然后换衣服去医院。

        车子抵达医院,满月才想起来,这医院,不就是晏清辉的医院?

        猝不及防想起来的真相让满月愣在了那儿,她第一想法是:她和晏清辉应该算有点熟的关系了吧?她来他的医院是不是要跟他说一声?

        可很快,她又自我反驳了。

        说一声,然后呢?

        不能一起闲逛,不能一起去商场吃饭,甚至不能面对面坐在一起好好聊天,因为她总不能把人邀请到车里,那样未免也太奇怪了。

        可,她不就是一个奇怪的人吗。

        一瞬间,满月感觉自己好像从朦胧的世界里突然挣脱出来,所有隐藏在手机和互联网下的真相全部暴露在光底下。

        而她像一个从未见过光的人,不敢睁眼,也不敢出现。

        晏清辉呢?

        阳光下的晏清辉是什么样的?

        他应该是游刃有余的,是坦诚大方的,他可能会震惊于她的懦弱和僵硬,但却不会表露出来,他会给她保留成年人的体面,然后在相顾无言的默契里转身离开。

        满月忽然觉得好难过,不是难过于自己的破碎现状,那么多年了,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状态,她早已接受这个事实。

        她难过的是,她舍不得这段感情。

        她已经二十三岁,晏清辉也二十八岁,他们都是成年人,虽然他们从未向对方表露过任何有关于情感的态度,可他们都知道,没有成年人会在明知对方是异性的前提下,还别无他求地日夜聊天。

        他们都是有所求的。

        可是这世间,日夜都有人虔诚祈祷,有所求,就一定有所得吗?

        芸芸众生,苦难重重,天神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满月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的神,只知道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落了满脸泪。

        他们的关系还没有断裂,她只是预知一下,已经难过得顾不得体面和尊严了。

        原来,人们总形容要命的爱情,不是在夸张,是真的。

        “我不是在夸张,不要仗着年轻就为所欲为,以后有后悔的时候。”骨科医生谆谆教导。

        满月诚心应下。

        拿了药,满月直奔停车场。

        临近医院下班点,有人着急把车开出去,远远的,满月看到自己车前站了几个人,像是在等腾位置。

        满月心上一紧,手心几乎立刻就出了汗。

        她小跑着过去,其中一个人看到她问:“是你的车吗?”

        满月点头,她有些着急地想赶紧开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就开走。”

        对方倒是好脾气,“没事没事,不急。”

        她刚说完,另一个人忽然转身高喊一声:“晏医生,送你啊。”

        满月听到称谓一愣,她几乎瞬间就大脑空白,手也停在打开车门的瞬间。

        她僵在原地,直到那人走来,礼貌拒绝说:“不用,我一会儿——”

        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她。

        之后的小段时间里,满月都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她发现自从她认识晏清辉以后,她就总是在懵。

        大概是潜意识里,很难相信,她的世界里,会进入晏清辉这样一个人。

        和满月多次想象的一样,晏清辉果然事事都处理得恰到好处。

        送走几位同事以后,他才宛若换了一幅面孔般,看向满月,声音略低,唤她:“满月。”

        “我要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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