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个普通人的五分钟
2021年2月2日，星期二。
阴，有小雨。
上班族经过周末的休息，周一的痛苦，开始逐渐接受周二的工作。
陈涛就是如此。
他作为一个结婚四年，即将走进三十岁的男人，背上背着沉甸甸的房贷压力。
一个月五千五的工资，得给银行三千二。
还好老婆也有份清闲的工作，加上没有小孩，算是勉强能够维持正常生活。
至少一个月还能下几次馆子。但是车子，就别想了。
生活的琐碎，早就让陈涛和妻子没了当年恋爱的热情，就连过夫妻生活，也是保持一周一次的频率。
身体还年轻，但是心已经倦了。
陈涛如往常一样，在家门口的地铁站上车。
因为是首发站的缘故，每次都有座位。这个也算是他为数不多的，觉得幸福的时刻。
座位上，陈涛把耳机塞进耳朵，打开手机。
“昨晚加班，没来及看新出的两集。”陈涛打开脐橙网的APP，自言自语，“不知道齐夏安最后有没有发现那个秘密？”
他说的是脐橙网最近爆火的电视剧《亲爱的你》，讲述大城市的一家七口的生活故事。
齐夏安是这家人里最小的儿子，在成年后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抱养而来。
《亲爱的你》虽然讲的是家长里短，但是拍的很真实，陈涛多年不看国产剧的人都追着看，热度非常高。
“脐橙真是越来越烦了。”陈涛作为脐橙网的老用户，自然知道脐橙的开屏。要不是电视剧确实好看，他都想直接退了。
因为经验丰富，陈涛没有看开屏内容，直接点了进去。
在手往右上角，点击关闭的时候，视频画面开始播放。
好像是电影？
手稍微停了下。
随着“噔”的一声钢琴声，故事正式开始：
一间卧室。
窗帘半遮半掩，从外面透入的一丝丝阳光，可以看出，这是白昼。
但卧室内的光线昏暗，吊灯在顶上发出黄淡的光，摇摇晃晃，像极了夜晚。
卧室的梳妆台，表面的深棕色油漆，因为长时间使用，而变得有些斑驳。
梳妆台上，几幅照片散乱的摆着。
放在最前面的相框里，可以清楚的看到，是一个女人在青绿色的草地上，作画的场景。
白色的运动服，简单的短发，纤细的手指。
很美，却看不清她的脸庞。
桌上，还有一小束浅黄色的菊花。
花根躲藏在照片后面，花瓣略带着枯萎，低垂在梳妆台边沿，像是人耷拉着脑袋一般。
一只属于男人的手缓缓出现。轻轻抚着照片，像是要触摸里面的人儿。
很快，男人把照片收了起来，面带不舍的放进地上的箱子里。
箱子早就有一些东西积着。
女人用的化妆小圆镜子、几支表面有些破损的口红、一个小熊形状钥匙扣，以及一张结婚照。
结婚照很大，边框是用金丝缠绕。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
照片里，能看见男人坐在草地上，穿着黑色西装，正对着镜头傻笑，而新娘只露出半截洁白的婚纱裙，裙摆迎风飘扬。
两人手牵在一起。
结婚照底下，还藏着一张洁白的A4纸，上面的标题是七个字：《车祸认定事故书》
“他老婆死了啊。”陈涛把手从关闭键上放开。
钢琴声，“登登”响着，流水般轻柔。
男人的面庞出现了。
这是一张额头上略带着皱纹，胡须几天都没有刮过，眼里满是落寞的脸。
视线无焦点的注视着。
一言不发。
画面渐渐拉远。
男人正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握着黑色的相机。两只手，无意识的转动着相机镜头。
此时，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妇女，身上挂着常见的条纹围裙，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看上去很苍老。
妇女一手倚在门口，深深吸了口气。门上挂着的红色中国结清晰可见。
新年才会挂的中国结。
调整好心情后，她才迈着步伐，走到男人身边。
轻轻问道：“崽儿，你好几天没吃饭了，妈做了你最喜欢的红烧肉。”
男人没有说话。坐在椅子上，仿佛石化了一般。
“原来是他妈妈。”陈涛心想。
母亲悄悄退后几步，头向上轻轻仰了仰，眼里打转着泪花。
但是很快，母亲就把头低了下来，看着儿子，面带着微笑说道：“那你什么时候想吃了再和妈说。”
“妈给你热热。”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一出来，陈涛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她也是这样一个女人。
小时候陈涛犯错，母亲打了他以后，总会这样说：过来吃饭了。
这是母亲和他道歉的意思。
心里这么想着，手机视屏里的画面还在继续。
母亲又叹了口气，静悄悄。
刚转身准备离开，就听到男人的声音传来：
“每到过年，她都会给我拍一张照片的。”
边说着，男人边打开相机，按下播放键。
但是无论男人怎么按，照片都没有换，还是原来那张：一个普通的，空空荡荡的广场。
男人越按越快，越按越快，终于他崩溃了：“现在相机坏了。”
很快，男人把情绪收了回来，手上动作慢慢停下，语气变得低沉。
他看着母亲：“它坏了。”
像个夜晚找不到家的小孩。
“没坏哩，没坏哩。”母亲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抢过男人手上的相机，神情有点激动，“妈给你拍。”
“咔嚓”
母亲对着男人按了快门。
他消失了。
卧室里，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孤单的身影，以及墙壁上的老旧挂钟，“滴答滴答”的响声。
画面流转。
男人出现在一个空旷的广场上，手足无措的看着四周。
“妈？”男人转了一圈，发现没有母亲的身影，忍不住叫道。
母亲在卧室里失了分寸，慌乱的看着相机，发现儿子竟然出现在照片中。
赶紧按了下一张。
此时，男人发现自己又来到海边，脚踩着细白柔软的沙子，面对着波涛汹涌的浪花，伸手摸了摸脸庞。
舔了舔嘴唇。
是真实的海水。好咸。
见到这一幕，母亲在相机上乱按，左右晃动着相机，想帮儿子从照片里面出来。
随着她的晃动，照片的世界倾斜了。
地震一般，男人站不稳。仿佛随时都会跌倒，跌进深蓝色的海面，和海水融化。
忽然，男人出现在一场生日会中。
他正递给一个头戴着小王冠，王冠上写着生日快乐的女孩红包。
小女孩接过红包，乐滋滋的对男人鞠了个躬：“谢谢舅舅。”
然后，她把手上切好的小蛋糕递给男人，甜甜的说道：“舅舅，你吃。”
男人的脑子一片混乱，他下意识接过蛋糕，在房间里漫无目的走着。
电视机嘈杂的响着。
有大人在客厅的桌子边围着打牌，有几个小孩在互相追逐着玩耍，还有一条小白狗，在角落汪汪叫个不停。
男人看了狗一眼。
面前的这一切，男人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再看看正大口大口舔着蛋糕上奶油的女孩，忽然清醒：“这是我的侄女啊。”
音调高了些，带着惊讶：“这是八个月以前！”
此时，卧室里的母亲，还在胡乱动着相机。
午后，阳光正好。
蓝白云朵，挂在天边，青青草地，落在脚下。
这是一所大学。
远处，一群人正聚在足球场上，兴奋的讨论着什么。有人还把彩色的气球，偷偷藏在背后。
都是男人认识的朋友。
他快步跑过去，拉着其中一个，瘦高瘦高的朋友问道：“你们在这里干嘛？”
朋友愣了下，惊咦的看着男人：“今天不是你求婚的日子嘛？”
男人疑惑了：“求婚？”
但很快。
“对啊，这是我求婚的时候。”男人兴奋的叫了起来，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紧接着，他慌忙环顾周围，脚步不停踱着。可惜没有见到，他希望见到的人。
眼皮垂了下去。又变回一开始的落寞。
隔了一会儿，他终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惊讶的捂住嘴巴，大声惊呼：“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是在相机里面！我在照片里面！”
男人对着天空大喊：“妈！”
“往右按，换到第一张。”
“她在那里。”
“她在那里！”
此时，相机已经快没电了，发出“滴滴”的警报声。红色的电池不断跳动。
母亲听到男人的叫喊，连忙按键。
这一刻，时间凝固了。
男人周围的那群朋友，蓝天白云的操场，都如同水汽蒸发，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母亲不停切换着照片。
无论是在公园还是在高山，无论是在江湖还是在城市，无论是在泰国的寺庙，还是在东部的海岛，男人的手永远指着右边的方向。
母亲明白，这是儿子让她一直向右按键的意思。
终于到了。属于这个相机的第一张照片。
今时今日，此分此秒。
照片世界里的男人，正拿着相机，“咔嚓”。对着镜头拍了一张照片。
他缓缓的放下相机，目光直视着前方。
还是在这个熟悉的大学操场，还是在这个阳光正好的午后。
他见到了她。
一个女人的侧影出现在画面里。
穿着一身最简单的运动服，像一朵白净纯洁的百合花。
她正拿着画笔，在画板上画一幅油画。
油画里的天空，有黑夜也有白昼，一对情侣躺在草地上，看着天。
女人听到快门声，似乎有点好奇，手上的画笔停止，悄悄抬起了头。
好干净纯白的一张脸，是出现在夜梦中，初恋的模样。
男人和女人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就是万年。
女人轻轻的问道，声音脆如雨点，打落荷叶：
“请问，你刚才是在拍我嘛？”
男人的眼里满是泪光，脸上却挂着微笑。
是惊叹，是满足，是释然，是喜悦。
是久别重逢的怅然。
更是人生初见的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朝女人慢慢走了过去。
看着她，就这么看着她。
他只敢小声说话，唯恐惊扰了她：“同学，你的画笔能借我用一下吗？”
女人点点头，把画笔递了过去。
男人在手上写了三个字后，朝着天空，勇敢的伸了出去。
义无反顾。
画面转到卧室，此时母亲的眼眶已一片通红。
她看着相机里的最后一照片，是男人面对着天空，微笑着张开手掌。
右上角，红色的电池在不断跳动着。
“啪嗒”
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还是落下。
落在相机的显示屏上，让手掌上的字模糊不清。
画面渐渐虚化，照片越变越大。
最后相机里的照片被装入相框，挂在卧室的墙上。
旁边还是那个老旧的挂钟。
“滴答滴答”
直到这时，才能看清男人写在手掌上的字，只有不大的三个字：
留下我
钢琴声，还是这么悠悠的流淌着。
流逝了岁月，诉说了这么一段故事。
陈涛看到这里，才明白过来：男人选择永远留在了照片世界里。
选择留在了和他妻子第一次遇见的时刻。
他觉得有点感动，也有点悲伤。
陈涛想到自己和老婆初次见面，也是在大学校园中。
那是一个下雨天。她没伞，而他有。
“同学，请问你能顺路带我一程嘛？”
“好的。”
“谢谢。你人真好。”
所有的故事开头，都极其温柔。
此时，陈涛手机里的画面黑了。
正中央出现两个小小的白字：佳能
陈涛愣了。愣了起码十秒钟，才忍不住骂了出来。
“这他妈是广告。”
气得他擦了一下眼角，把手机塞进了裤兜。
但是没过多久，陈涛又掏出手机，把这个视频转发到群里。
他和他老婆的两人群。
群名叫：“今生”。
而这个群的上一条信息，还停留半年前。
陈涛老婆发了一条信息：老公，我们要一个宝宝吧？
而，陈涛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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