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拍摄（二）
一个好演员的标准是什么？
不同的观众有自己不同的看法。
敬业、认真、演技、品德这些都可以成为一个好演员的标签。
沈青作为导演，标准很简单，两个字：相信。
让观众相信这个角色，就应该是这样的。
短片的第二个镜头，是一个三秒钟的丈夫半身近景。
近景是最常用的几种镜头语言之一，用来展现人物的面部表情，更重要的是能够表达情绪。
情绪对于角色来说，尤为重要。
当演员的情绪到位，观众就不会出戏。
周星星常常在无厘头的电影里，作出夸张表情，观众会发出笑声。
那为什么其他所谓的喜剧演员，也学无厘头，只会让人觉得尴尬？
因为观众不相信。
没有情绪，角色虚假，凭什么能笑出来？
“一个时长只有5分钟，300秒的短片，总共几十个镜头。但是我在开场，单单给你留下3秒钟的个人镜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嘛？”
沈青在丈夫这个近景画面，连续NG十次以后，叫所有人都停下，接着走到张起元的面前，大声的问道。
“意味着这个画面很重要？”
张起元语气有点惊慌。
他是科班出身，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是沈青一直都不满意。
张起元有点怀疑自己了。
沈青看着张起元的样子，就知道他其实不清楚，指着一旁的周谛听：“场记，你告诉他。”
周谛听感觉像是上学的时候，被老师突然间点名回答问题。
他咽了口唾沫，脑浆一片混乱：“爱因斯坦说，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这个镜头三秒钟，刚好是短片时长的百分之一。”
沈青的眼皮跳了跳。挥挥手让他别说话了。
“你，决定了观众从一开始，相不相信这个故事。记住情绪，融入角色的情绪里面。”沈青拍拍张起元的肩膀，“这个镜头，远比你想象的要重要。”
“重来。”
画面里的丈夫，正呆呆的坐着，表情凝固，似乎在回忆着和妻子的过去。
时间过了三秒，但是沈青没喊“咔”。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
摄影机持续记录着张起元的表情。
张起元坐了有几十秒，或者是一分钟，他不清楚。
也不敢开口问何时结束。
只能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和角度，呆呆的坐着。
有人做过一项实验：当人在一个安静的环境中，长时间面临焦虑时，脑中会不自觉的浮现自己过往的事情，以此来转移注意力，缓解焦虑感。
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
张起元就是如此。
他坐着坐着，就想起了自己大学时候的事情。
明珠戏剧学院的表演班，每学年都有一次期末表演考试。一个班的学生，对经典电影的片段进行模仿。
张起元从来没有做过一次主角，都是配角。
他不服气，觉得自己不比其他人长得差，为什么不能演主角？
表演老师对他说：“张起元，那是因为你的演技还不够。”
但是老师没说，什么样的演技才算足够。
从大学毕业已经第三个年头，跑过大大小小十几个剧组，做过只有几句台词的特约，也出演过小成本电视剧《送你归乡》的男三。
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演男三的时候，一晚上都睡不着，喝了7瓶啤酒，吃了五包花生。
但可惜的是，《送你归乡》这部电视剧，听名字就是扑街货。不仅没有一点热度，网上的评分还特低。
混了三年，一点名气都没有。
千度贴吧的“张起元吧”，只有40个粉丝，其中十五个还是他父母偷偷建的小号。
“是不是我根本就不适合演员这条路？”
张起元沮丧极了。
“咔”
声音传来。
张起元才回过神来，把视线转向沈青，发现沈青也在望着自己，顿时有点慌了：“沈导，我……”
“这条过了。”沈青对张起元笑了下，“准备下一条吧。”
趁着大家都在调光、调位置的时候，张起元偷偷把周谛听叫过来：“周哥，刚才是怎么回事？”
周谛听一听有人叫他周哥，开心起来，立刻回应道：
“刚才导演没叫停，大家就一直盯着你。发现你脸上表情很奇怪，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松开。最后，直接不动了。”
“虽然没有表情，但就是能感觉到你很难过。”
“具体是什么样的神态？”张起元追问道。
周谛听想了想，才回答：“我离你近，就看到你的眼珠子啊，瞳孔都散开了。能感觉到你这次真的是在回忆。”
“比你之前拍的，都要真实。”
周谛听说完，赶紧走开。他还得去搬摄影机呢。
“原来我想没想事情，别人都是能感觉出来的。”张起元看了看正坐在椅子上，抽烟的沈青，低头轻说了句：“谢谢。”
所有影片，都是由若干场戏组成的。
每场戏，需要数量不等的镜头画面。
沈青现在拍摄的，正是在卧室场景下的最后一场戏。
丈夫和母亲的对话。
“需要我给你时间，酝酿下吗？”沈青朝着母亲扮演者张翠静问道。
张翠静摇摇头，指着坐在椅子上的张起元说道：“之前看他表演的时候，我就准备好了哩。”
说完，欲言又止。
“怎么了？”沈青看张翠静的手在揉衣角。
张翠静瞄了一圈剧组的人员，然后才轻轻的对沈青说道：“导演，要是我演的不好，你可以骂轻点嘛？”
沈青乐了，点点头说：“尽量。”
“一场四镜，第一次。”
“action”
张起元坐在一张木质椅子上，脸上充满着对妻子的思念，手上拿着一个相机，手指无意识的转动相机镜头。
就在这时，张翠静从房间外进来，穿着淡色的围裙，看样子是刚从厨房出来。
她在门口深吸了口气，才走到张起元的旁边，轻声问道：“崽儿，你两天没吃东西了。妈做了你最喜欢的红烧肉，你吃一口哩。”
椅子上的人，并没有回答，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张翠静微微叹了口气，仰起头不让眼眶泛起的泪水掉落：“崽儿，那你想吃了和妈说。妈给你热热。”
说完，就抬头轻轻退了两步，正当她要转身离开的时候。
张起元的手缓缓抬起，看着相机显示器的照片，是一张自己充满笑脸的照片。
张起元的语气低落：“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给我拍一张照片。”
边说着，边按动相机的播放键，但是相机的照片并没有变化，还是原来的那一张。
“可是坏了。”说完这句话，张起元哽咽了，“可是相机坏了。”
张翠静见到儿子这副模样，好像是吓坏了，立刻把相机拿过来：“没坏，没坏，妈给你拍。”
说完，对着张起元“咔嚓”，按下了摄像键。
“咔”
沈青回看了刚才的片段，挺满意：“这条不错，可以留下。”
“但是细节能够更好。”
沈青上场，给两人讲戏。
他把相机拿过来，对着张起元说道：“你想看相机里的照片，但是按键没有反应，你觉得相机坏了对不对？”
张起元点头。
“这时候，你按键的速度应该是逐渐加快的，这才能体现出焦急无助的心情。”沈青示范了一下，按钮的频率大概是怎么样的。
“动作是酝酿，后面的哽咽是释放，配合在一起，情绪的爆发力才会上来。”
“你自己先调整试试。”
说完张起元，沈青又对张翠静说道：“有个细节我们加进去会更好。”
“你看到儿子逐渐崩溃的情绪，立刻从他那里拿过相机，然后要给他拍照的逻辑和情绪，是对的。”
“这个相机对你儿子有很重要的意义，作为母亲的你肯定知道。”
沈青做了一个双手在衣服前擦了擦的动作：“你刚做完菜，手上会有油之类的脏东西，接过相机之前得这样。”
张翠静想了下，说：“导演，那生活里我肯定是洗完手再过来的啊？”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沈青笑了笑：“你洗没洗手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擦手是下意识的动作。”
“我要这个细节是想让观众体会到，一位母亲在小心翼翼安抚儿子的情绪。”
“调整一分钟，我们再来。”
休息的时候，可岚盯着沈青，认真的说道：
“我现在有点相信，你能成为一个导演了。”
沈青把座位调了调，他觉得导演椅有点矮：“柯组长，我已经30岁了。”
“什么意思？”可岚有点不明白。
“一个30岁的男人，说自己能成为导演，心里一定是有数的。”沈青眼里盯着监视器的画面，手上伸出三根手指，嘴边却对可岚说道。
“我已经过了爱幻想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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