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妓夫太郎
那双湿漉漉的狗狗眼就那样不加掩饰地望着自己，千代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举着筷子的手慌忙地瑟缩了回来，小鹿般微颤的眼睛不自然地别过男孩的视线。
似乎真的有些失礼了，千代呀……
却突然听见膝边传来了女娃娃的吵闹声：“千代姐姐，我还想要一块，啊——”
梅不停地挥舞着小手，圆嘟嘟的小脸向上仰着，早已迫不及待地朝着千代张开了嘴巴。
“好，好的……”千代低下头，心不在焉地夹了一块厚蛋烧，轻轻放入梅的口中。
顺便，千代微不可察地偷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男孩，发现他已不再看着自己了，正神色如常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十分刻意地紧闭着双唇，故意吃得慢条斯理，连半点咀嚼的声音都听不到，仿佛刚刚的那幕委屈兮兮的模样，都是千代的幻觉。
“嘎吱嘎吱……”梅倒是嚼得很大声，还没长齐的小牙，将那两片薄薄的秋葵咬得清脆作响，嘴里的那块还未咽下，便又拉着千代的手，闹着还想再吃一块。
千代抬起手中的筷子，抱歉地说道：“早知道我就多做一些拿过来……”
筷子朝桌子上伸过去时，盛着厚蛋烧的食盒却被一只长着黑斑的手快速拿起。
千代扑了个空，她转过头，惊讶地看着男孩。
被额发微微遮挡的双眸看不出确切的情绪，男孩将食盒举到梅的眼前，冷冰冰地说道：“哥哥来喂你。”
“唉？”梅眨巴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看了看千代，又看了看男孩，目光在两个人的脸上来来回回。
“我想要千代姐姐喂！”梅大声喊道。
那一瞬间，千代仿佛听见了木制的食盒被捏得嘎吱作响的声音。
可男孩没有给梅选择的机会，下一秒，千代就看见男孩面无表情地将一块块厚蛋烧机械地喂进梅的嘴里的场面。
“啊，梅还小，这样会噎到的吧……”千代担忧地皱着眉。
“就四就四……”被厚蛋烧塞满口腔的梅愤怒地皱起眉毛，向哥哥表达着不满。
可男孩手上的动作却一直没停下，直到一盒厚蛋烧被梅吃得干干净净，小小的身躯抱着圆滚滚的肚子一直打着饱嗝，男孩才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嗝，撑死了撑死了……”梅仰面朝天地躺在榻榻米上。
纤细的手指慢慢抚过梅滑嫩的脸蛋，千代微笑着，轻轻蹭掉粘在嘴角的残渣。
“真是小孩子的吃相呢！”千代笑叹道。
“千代姐姐好温柔，做的厚蛋烧好好吃！外面咸咸软软的，里面绿色的星星又脆脆的，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呢……”吃饱喝足的梅，有些瞌睡地眯起眼睛，自然而然地朝千代的怀里钻去。
“千代姐姐的身体也是，好软，好香……”
听着梅奶声奶气的嘟囔，千代感觉心都像要化了一样，忍不住伸手去抚摸梅长长的细发。
下一秒，插入发丝间的手却不动了。
“感觉就像妈妈一样……”
千代：？
男孩：？
千代感受到身旁一道冰冷的目光向自己的怀中投来，然后就看到一双大手无情地将梅从温暖的怀抱中拉走，并毫不留情地将其摇醒。
被吵醒的梅：“坏哥哥，我讨厌你！”
男孩尖锐的牙齿差点咬破嘴唇：“你还讨厌我？”你差点把我变成别人家的好大儿了知道吗？
千代一脸无奈地看着兄妹二人吵架，只能尬笑着劝着男孩：“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梅一看千代是向着自己的，连忙又扑进千代的怀里，小脸委屈地贴在千代胸口：“看，哥哥总是凶我，还是千代姐姐好！”
不顾一旁咬牙切齿的哥哥，梅在千代的怀里蜷成小小一团，用天真又带着些渴望的眼神仰望着千代：“姐姐可以经常过来和我玩吗？”
“梅，千代是京极屋的……”
“当然可以！”千代笑意盈盈地望着梅，“京极屋不忙的时候，我会经常来的，还会带比厚蛋烧更好吃的料理哦！”
说着，千代悄悄打量了一下身旁的男孩：“……如果你的哥哥不介意的话。”
“哇嗷！千代姐姐好棒，最喜欢千代姐姐了！”梅激动地欢呼着，然后慢慢站起身来，趴在千代而耳朵旁轻声说道，“哥哥不会介意的，他虽然看起来凶，但其实可疼我了！”
三人嘻嘻闹闹，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正午，虽然不舍得，可千代不得不拜别兄妹二人，返回京极屋去准备晚上的开门营业了。
男孩手足无措地看着千代收拾着要离去的身影，这才想起来，人家来自己家做客，居然连杯热茶都没喝上。
可看了看这个空如雪洞，似乎也不能称之为家的破木屋，哪有像样的茶杯，男孩只能尴尬地咬着嘴唇，拎着梅的领子让她从千代的怀里钻出来。
“千代姐姐要回京极屋了，你也要跟着去吗？”男孩责问道。
没想到梅真的扭头问千代：“我可以去吗？”
千代笑了笑：“你还太小了，京极屋不是小孩子该去的地方哦。”
“我知道，男人玩乐的地方嘛。”梅脱口而出。
千代震惊地看着梅，原来她小小的年纪，就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不过千代很快又觉得理所当然，在吉原长大的小孩子们，大多都是这样的，就连五岁来到吉原花街的自己，也是从小便懂得了许多。
“姐姐，等我长大了，就去京极屋当花魁，这样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玩儿了，好吗？”
听到梅的话，千代不禁仔细地端详起来，她年纪虽小，但稚气的五官已经显露出几分端庄和明媚来了，待梅长大，一定会成为艳绝吉原的美人。
可这样美丽的孩子，她的人生就只有当上花魁这一条道路吗？成为供男人赏玩的高级金丝雀，这就是每个吉原女孩子们的目标吗？
千代默默感叹，吉原花街，还真是一座别人想进去，她却想逃离的围城啊。
“梅，我的好孩子。”千代温柔地摸了摸梅的脸蛋，认真地注视着梅那双充满童真的眼睛，“做花魁也好，还是嫁人相夫教子也好，姐姐都希望你将来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看着梅似懂非懂的模样，千代笑了笑，又转过身面向男孩。
男孩内心突然一阵莫名的紧张，目光也四处躲闪着。
“虽然已经说过一次了，但还是请允许我代替惠子说声谢谢，谢谢你昨晚救了我们。”千代鞠了一躬。
男孩连忙跟着鞠躬，他平时很少遵守这些对普通人来说司空见惯的礼仪，从小和其他人的来往，不是被别人打，就是打别人，所以此时，一个简单的鞠躬都显得有些笨拙。
“看到你成为了荻本屋的收债人，我真的很开心，以后你和梅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会越来越好吗？男孩下意识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前的梅，和丑陋的自己不同，梅不过才几岁，就显露出了美貌的潜质。如果说自己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地方，就是拥有梅这个妹妹了，她将来会成为全吉原最美丽的女人的，她是自己的骄傲。
“以后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不要觉得难为情，一定要记得找我。”千代害羞地低下头，“虽然我年纪还小，有很多事情做不到，但至少……至少可以做料理给你……和梅吃！”
千代温柔羞涩的微笑与男孩记忆中那个五年前的微笑慢慢重合，她还是她，永远那么温暖，善良，只是这样美好的她，和丑陋的自己……总是有些格格不入吧。面对着千代，男孩微微点了点头，目送着她转过身，心里却在想：“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千代。”
“对了，那么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千代突然回过头问道。
男孩微微一怔，他没有想到千代会突然问自己的名字。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母亲也没给他们兄妹起过名字，就连梅这个糟糕的名字，也是他用害死母亲的病名起的。从小到大，他已经慢慢接受了那些恶毒的咒骂和侮辱成为他名字的代号，包括他自己都不在乎自己叫什么。
可是现在，千代想知道他的名字。
“妓夫太郎。”短暂的沉默之后，男孩轻声答道。
他没有需要传承下去的家族姓氏，索性就用自己的职业“妓夫”为姓，名字也是随口取的。
可就在把话说出口的瞬间，男孩又担心这个自己瞎取的名字是否太过古怪，会不会被大小姐出身的千代笑话，双手局促不安地在背后回交握着，眼睛还时不时地偷瞧着千代。
“妓夫太郎，我记住了哦。”千代神色如常地在口中默念了一遍，仿佛“妓夫太郎”这个名字，和德川家康、丰臣秀吉这些名字一样，没有什么区别，然后微微点头示意。
“妓夫君，我叫千代，笼岛千代。”离去的路上，千代含着淡淡的笑意，朝着妓夫兄妹挥手，“能知道你的名字，我很开心。”
我也是，笼岛千代。妓夫太郎在心中将这四个字反复默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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