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忆里的猪排饭
吉原，一座被河道和水渠围绕的四方之城，唯一通向外面的出口，是那道开向正西北方向直通山谷堀的黑漆木造巨型拱门。
穿过拱门，映入眼帘的是宽敞明亮的吉原主街，一座座华丽气派的高档妓楼整齐地排列在道路两侧，只要你够富有，就可以在这里买到想像不到的快乐。
然而，对于一些人来说，京极屋这样高档的游女屋不是他们所能承受的。这些人会沿着吉原主街前行一段路后，拐入尺黑渠沿岸的背街小巷，宽不过三尺的小巷两旁，挤满了一间间低矮破旧的木屋。从高档游女屋隐退的游女们年老色衰，无以为继，便会在这里继续做着往日的营生，价格却只有京极屋的二十分之一。
其中一条位于京町二丁目的偏僻小巷，是吉原最底层的存在，因靠近河渠，又荒凉破败得仿佛平安时期京都堆满尸体的罗生门，因而被称为“罗生门河岸”。
千代多年前就见过那个男孩，不过她不知道那男孩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原来来自罗生门河岸。
惠子曾经说过，罗生门河岸那种地方，里面住着的都是一群粗鄙的刁妇，野蛮的恶童，只有没见识的乡巴佬和吝啬的老头子们才会去那里享乐。
惠子说的是否属实，千代不得而知，千代从来没有去过罗生门河岸。她只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那男孩，是因为他自己溜到了花街上来。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食物匮乏的季节里，江户的平民家里吃的大多是野菜粗粮，可在日进斗金的京极屋，上至花魁，下到游女，一日三餐，吃的都是香喷喷的白米饭！
那时的千代刚刚来到吉原花街不久，稚嫩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粗瓷碗，碗里盛满了白嫩的米粒，最上面还盖着一块热气腾腾的照烧猪排。千代好开心，她和惠子在大雪里走了这么多天的路，终于能吃到热乎的饭菜了，却还不知为了这碗饭，惠子已经签下了卖身契，即将迎来身为游女的悲惨人生。
千代捧着饭碗高高地举过头顶，一双小鹿般的眼睛闪闪发亮。她怕店内那些讨人厌的年轻喽啰们来抢，居然顶风冒雪地出了店门，跑到一处僻静的街角打算独自享用。
就是在那里，她遇到了那个男孩。
那时的他大概八九岁，身型比昨晚见到的样子要瘦小不少，正趴伏在地上，翘起地上的一块青砖，用一根稻草去抠粘在砖下的死虫子。
千代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因寒冷而不停抖擞的脊背，和那只握着稻草，枯瘦却有力的手。
“你是要……给虫子们举办葬礼吗？”幼小的千代天真地问道。
千代记得，父亲曾对自己讲过，平安时期那些遣唐的使者们，曾经向当时唐朝的文人雅士们学习过不少的风雅之事，其中一项便是葬花，不但要折花枝、修花冢，还要以诗悼之，可谓是风雅到了极致。虽然虫子与花相差甚远，但以千代年仅六岁的人生阅历来说，她也只能想到这种可能了。
可下一秒，在千代惊讶的目光中，男孩竟然站起身来，将干瘪冻硬的虫子尸体掬在掌心，仰头，然后一把倒进了嘴里。
千代：“……”
凹陷的双颊因咀嚼而微微鼓起，男孩艰难地吞咽之后，缓缓转过身，一双麻木的下垂眼直直地望着千代。
“啊！”千代下意识地叫出声来，那个吃虫子的男孩，脸部正中居然长了一大片的黑斑。
然而马上，反应过来的千代就意识了到自己的失礼，她惭愧地低下头，道歉的话语却说得支支吾吾：“抱歉，我……”
该死，道歉不是我的长项啊！
男孩慢悠悠地撇了撇嘴，神色厌戾，却突然笑出了声，阴阳怪气地问道。
“像你这样的小姑娘，皮肤滑嫩，眼睛像宝石一样闪亮，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肯定没见过我这种丑陋的长相吧？被吓坏了吧！”
“唉？”千代听出了男孩话中的自厌，连忙红着脸抬起头反驳：“不是的，我怎么会……我不是……我只是……”
男孩玩味地看着千代涨红的小脸，仿佛得到了什么新玩具般专注。
千代紧张地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平时伶俐的一张小嘴，此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感觉无论怎么说，都会伤害到男孩的自尊心。
慌张之下，千代开始语无伦次地辩解：“其实……其实我是一个糟糕透了的人！我……我睡觉磨牙，吃饭挑食，写字还歪歪扭扭的……”
千代突然开始大声地一件件数落起自己的不是来，白嫩的小脸因羞臊而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一般。
“我……我把我的缺点都说出来啦！你要是觉得我之前冒犯了你，还在生气的话，现在你知道我的缺点啦！尽情地嘲笑我吧！”千代涨红了脸，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可在男孩听来，这真诚的自我剖白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睡觉磨牙说明每晚有暖和的被窝睡，吃饭挑食说明每天有热乎乎的饭菜吃，写字难看说明出自大户人家，还有专门教写字的先生……听着听着，男孩那双阴沉的下垂眼渐渐耷拉了下来。
糟糕，好像搞砸了！千代窘迫地轻咬着下唇，低着头，只敢悄悄地偷望着男孩那张阴云密布的脸。
他长得的确有那么一点特别，生起气来五官阴沉沉的，再加上那快黑斑，比年画上的凶兽都让人感到害怕。
可那样一张露着凶相的脸，却总时不时的流露出些许的脆弱与迷茫来，让千代忍不住想亲近他，哄哄他。
千代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向他的手臂，他穿着一件并不合身的脏兮兮的衣裳，因为袖子短了一截，同样覆盖着黑斑的细瘦手臂裸露了出来，上面散布着大大小小青青紫紫的伤痕。当看到男孩手心中残留的虫子残骸时，千代这才想起自己之前似乎还问了一个蠢问题。
“你挖这些虫子的尸体出来，是为了吃啊……”原来不是给虫子们举办葬礼。
“是啊，很恶心吧。”男孩古怪地笑了笑。
“不不不，我只是没见过这种吃法！”千代好奇地歪着头，“你为什么吃那些虫子啊，好吃吗？”
“要不要试试？”男孩转身撬起另一块砖，又抓了几只死虫子，放在手心，朝千代递了过去。
人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了好奇心。就像千代潜意识里知道虫子肯定是不好吃的，但是看到他吃的那么干脆，就会忍不住想：说不定真的很好吃？
千代突然有种尝试的冲动，一抬头，却看见男孩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坏笑，仿佛在等着看什么笑话。
不管了！千代把心一横，小心翼翼地抓起两只小虫子，试探性地塞进嘴里。
“……嗯。……嗯？”
“呕——”
难以忍受入口的不适感，千代扶着墙干呕了起来。
身后传来了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娇贵的大小姐竟然在吃虫子呢！哈哈哈哈哈！”
“笨蛋，居然真的相信这东西会好吃，真是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哄骗千代吃死虫子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哈哈大笑着。
千代喘着粗气，心底弥漫出一阵恼怒，她刚想骂出声来，脑海中却浮现出男孩毫不犹豫地将虫子塞进嘴里，死命咀嚼的模样。
那虫子她吃了两只就受不了，他却吃了整整一把，说不定他吃虫子不是因为什么怪癖，也不是他就喜欢吃难吃的东西，而是只有虫子能让他填饱肚子……
单薄且不合身的衣裳，裸露出的肌肤上掩盖不住的红肿和淤青，眼神里偶尔流露出的脆弱与厌弃……
罢了，千代轻叹，他不过是一个用恶劣来维护自己脆弱自尊的可怜的孩子罢了。这个脸上身上长满黑斑的男孩，他究竟经历过什么呢？
对了，也许这个时候，他可能更需要这个！
嘲弄的笑容还挂在脸上，然而下一秒，男孩便笑不出来了，反而用一种疑惑的目光打量着千代。
他看到那个被他捉弄，本以为会一边哭一边骂他是个坏心眼的丑八怪的女孩，居然朝自己举起一碗香喷喷的猪排饭！
“那我们今天就不吃虫子了，吃这个怎么样？”千代伸出手，将自己最宝贝的猪排饭递到男孩眼前，“吃我带来的米饭吧！我饭量小，吃的不多，半碗就够了，另外半碗给你！”
她是傻子吗？男孩震惊地望着千代。他看见温柔的笑容噙在千代的嘴角，真诚和怜悯写在千代的眼睛里，那一瞬间，男孩竟然有些心慌。他极力掩饰着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可一些不太美好的记忆还是涌现了出来。
……
在罗生门河岸，一直欺负自己的孩子们，有一天突然送给自己一碗饭，还笑着说以后不会再打自己了。已经三天没有吃饭的男孩感激地道谢然后享用了那碗饭，当他以为以后的日子会慢慢变好的时候，舌头上却传来一阵刺痛。
男孩将嘴里的饭吐了出来，手指拨了拨盛饭的碗，才发现那碗米饭里竟然掺满了钉子！
男孩的舌头被扎得鲜血淋漓，围观的孩子们的笑声，却一直没有停下……
“哈哈哈哈哈，扎不死你，丑八怪！”
……
一直都是这样的，从来不会有人真正地关心自己，那些假意的善意与温柔，只是戏弄自己的前奏。
男孩回过神来，怔怔看着捧着猪排饭的千代，没错，她大概也是这样吧。
先给自己一些温暖的希望，再狠狠夺走自己的一切，然后看自己被戏弄的丑态，肆意地嘲笑着。这一切是多么的熟悉，熟悉到在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一直在不停上演着。
男孩告诉自己，他应该挥着拳头把这个女孩儿赶跑，这样她就不能再戏弄自己了。可那覆盖在最上面的猪排实在太过诱人，吃了一整个冬天的虫子，男孩甚至能感受到胃酸此刻正在胃里清晰地翻涌着，他本能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突然听见女孩在开口说话。
她说，猪排可以分给自己一大半，她吃一小半就好。
“你这个浑身长满黑斑的怪物，癞□□一样的东西，还想我们给你饭吃？”
她说，米有点陈，但是她和后厨的老爷爷一起洗了很多遍，保证里面一粒沙子都不会有。
“你不是连虫子和死老鼠都能吃的吗？怎么样，钉子总比那些东西好吃吧，哈哈哈哈哈……”
女孩温柔清亮的话语和回忆中恶毒的咒骂交织重叠，弄得男孩心烦意乱，他看不穿女孩的真实意图，甩了甩脑袋，似乎是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从自己的脑袋里甩掉，最后，索性什么也不听，就用自己的本能做出行动。
干瘦的五指猛然伸向千代的肩膀，男孩将千代一把推开，然后抢走了她手中的猪排饭，在漫天的风雪中，头也不回地疾跑远去。
在他人掠夺之前先下手为强，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
男孩跑得太快，也就没有听到，身后千代的叫喊。
“诶诶诶，说好的一人半碗的，你怎么全抢走了……”
“好吧你比较饿啦，全都给你吃！”
“不过你能不能吃完之后，把碗还给我……”
那天晚上，男孩回到了罗生门河岸。暴躁的母亲，漏风的屋墙，向自己扔着石子的孩子们……一切的一切，如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改变。
男孩靠在墙角，对倒在屋内梅毒发作的母亲传来的咒骂充耳不闻，一口一口，认真地吃掉了那碗他用卑劣行径从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手里抢来的猪排饭。
这次，里面没有钉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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