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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二章二桃三士


长风此刻的思绪有如一团乱麻。

        不过杖责五十,如何便会突然死亡?难道许垚的身体当真如此之弱?此事是李熙潮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失?他若是有心,别院当场便可直接将其一剑刺死,何必要等杖责来欲盖弥彰?许垚之死,于李熙潮除了解恨,只有大弊,以他之智谋,不至于如此行事。那么,背后究竟是何缘故?

        他被绑着押运在队伍中间,远远看着高易马上的背影,心中焦急,万分不解。他转头望向一旁并肩行走的辰霜,同样是被官兵押着,她倒是一副神态自若的表情。可辰霜越是从容,长风心中越是歉疚,若不是他擅自妄为,行事多些思量,两人也不会百口莫辩,落到此刻这番境遇。

        辰霜余光瞥见少年垂下去的头,心中猜到了几分,不禁哑然失笑。想不到自己精心布的局,竟然反噬己身。她抬头望了望天,心中算了时辰,已是差不多的完局之时了。他自己并不是没有脱身的办法,只是还未想出令身旁少年也全身而退的妙计。为今,只得任由他们绑着,静观其变,不可妄动。她想着想着,轻轻脱口二字:

        “麟粉。”

        长风听到辰霜声音,迅速抬起来头,追问道:

        “你说什么?”

        “麟粉。你刚问我的,是麟粉。人或动物若服食或吸入,有致幻之相。”

        “事到如今,什么粉末不再重要。我算是想明白了,高易这一出许是有备而来。连累你至此,我心不安,正寻求脱困之法,定不让你我身陷险境。”

        “无需多言。我信你。”辰霜见长风不过一刻便看清了局势,心中既慰藉又忐忑,她亦不再多言,直到入了宁州府衙的地牢。

        地牢阴湿,烛火都不见一束。

        一入牢内,高易神色匆匆,只用尖锐的目光上上下下扫了二人一眼,鼠眼一转儿,便即刻命守卫将二人分开关押。

        长风被单独关在牢内,眼睁睁地看着辰霜被他们带走。他用力地拍了一下囚柱泄愤,稍后定了定神,在牢内来回踱着步,深思计策。

        辰霜虽心中已有不祥的预兆,只是任凭他们押着进了刑房。刑房内密密麻麻布满了骇人的刑具,有些上面遗留着干了的深红血迹。高易搓着手行至她身前,见她直立一身傲骨,不跪也不拜,更不求饶,面露不悦:

        “此人乃萧长风亲侍,常伴其左右,我亲自来审。”他瞟了一眼辰霜雪色的肌肤,放缓了说道,“若是聪明的,即刻招了便好,免受些苦刑。”

        狱卒已等候多时,闻言一把按住辰霜,将其双手抬起,绑至墙上的铁圈处。辰霜知是避无可避,反而冷笑望之,说道: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审我?”

        “你!好多大的胆子,竟然羞辱朝廷命官!你说是不说?萧长风到底如何密谋取李炎逸性命?”高易顿时似是受了辱,音调不由高了起来,即刻勒令下属严刑逼供。

        数鞭子下来,辰霜衣衫已如裂锦,血痕遍是。待高易再一次上前逼问时,她口中啐出一口血,抬起头与之对望,咧嘴一笑,唇齿皆是殷红,仍是不输威严,狠狠说道:

        “滥用私刑,想屈打成招,高大人胆子倒是不小。不知张公知你如此行事,保不保得住你?”

        高易心中一震,他自是知晓此人所言的“张公”为谁。但,知晓他与张公关系之人在朝中亦是少之又少,此人看似不过一介平民,如何得知?难道萧家早就得知了他的底细?抑或是此人亦是张公之人?正当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却被行鞭刑的狱卒惊呼扰了思绪:

        “大人,她是女的!”

        没成想,鞭打后辰霜衣衫尽毁,胸前褴褛,束胸的丝缎裂开现出了半截,由此暴露了身份。

        “你……”高易睁大了眼,心中突然多了几分惧怕,此人身份存疑。若是此人是张公安插在河西的人,如此怕是不好收场。他此时也不便直接上前问此人是否为张公一派;若不是,岂不是等于默认且暴露自己和张公关系?高易被自己的假设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狐疑的眼光又扫视了一圈架上绑着的辰霜,决定待查清后,再做审问亦是不迟。

        辰霜见他眼神躲避且犹疑,便知自己的话奏效了一半。今夜应是不会用刑了,至少,争取了一丁点时间。辰霜身上的鞭伤还淋淋流着鲜血,她咬牙忍着剧痛,透过散落的碎发死死盯着高易的一举一动。

        高易对几个下属耳语一番后,狱卒收起了刑具,将辰霜从架上松绑,带她去了另一处牢房,关押了起来。不久狱卒还扔进来一件惨白的衣衫,辰霜用它围住了身上的伤口,理了理发冠,恢复了男子的形象。

        一早听闻高易心思缜密多疑,果然不出所料,趁他还未来及理清身份,暂不会对自己怎样。只是高易这一招指鹿为马,该如何破局呢?

        死寂的牢房内,辰霜沉思之中,忽见牢外一道影子闪过。她定睛一看,只见天权立在那里,对她急急一拜,悄声道:

        “师姐,我来迟了。你怎样?”

        “暂时无碍。事办得如何了?”

        “已办妥。许家人已知晓,此刻应是找李熙潮去要说法了。”天权见辰霜身上伤痕,知她已受了刑,低头自责起来,“是我失察,竟不知高易下手如此之快。委屈师姐了。”

        “无妨,皮肉伤而已。我近日只觉身边‘影子’渐多,亦不曾料到高易此举。你可查清楚了?”

        “为的应是前刺史张藻旧案。”

        “是他?他果真放肆。萧长风之用,区区一个张藻岂可比拟?”辰霜拂袖起身,背对着天权,语有愠色。天权见牢房简陋,屋漏滴水不断,师姐狱中的皎白衣衫暗淡,如珠玉置于柴草,格格不入,便小心翼翼问道:

        “师姐,不如我们先出去,再从长计议。”

        辰霜并未转身,而是背对着天权殷切的目光,淡淡说道:

        “我若在此地脱逃,置萧长风于何地?大计未成,不可轻举妄动。接下来,你仍是按计划行事,避免李熙潮起疑,你亲自去办。”

        “可高易怕是不会这么容易放过你……”

        “欲招阴兵,先入鬼道。我自有分寸。”辰霜思索片刻,又嘱咐他,“稍后你叫驿站小二明日宁州府衙一见,许他几贯铜钱。另外,宁州府衙的仵作,可是你买通的?”

        “几月前这一条线便已安好,事后赐死,不留后患。师姐放心。”

        “若不是我今日亲手验尸,你们就不怕这凶器被人察觉?还有,李炎逸马上的麟粉为何仍在?行为如此粗糙,如何堪大用?”辰霜冷冷望了一眼天权,伸手露出袖口中的一枚毫针。那枚针只有头发丝般粗细,却有常人一指之长,针身发黑,似有血迹,在幽暗中闪着丝缕寒光。

        “是我失察,竟忘了灭迹,请师姐责罚。”

        “罢了,正好为我所用。”

        此时两人同时听到牢门处传来响动,辰霜不愿他久留,以免难以脱身,便下了逐客令:

        “有人来了。你先回去,务必将此案事无巨细报于师父。”

        天权退下前,不甘心地望了辰霜一眼。师姐一身白衣背手立在阴暗的牢房内,有如一轮皓月孤悬于深不见底的夜色之中。他心忧其安危却无可奈何,师姐向来智计无双并说一不二,他只得谨记其言,匆匆离去。

        牢房墙上的烛台只余半枚蜡炬,微弱的光只能照亮牢内半角。已是大半夜,忽闻人声传来,唯一的值夜狱卒眼皮动了动,从小盹中惊醒,睡眼惺忪地起身寻到一支新蜡烛,点燃后霎时明光堂堂。

        他举着蜡烛循声而去,走动时烛火晃晃悠悠,忽明忽灭,似是犹疑。狱卒伛偻着背,身长只至来人胸口,手持烛火清晰照见了其胸间金丝蟒纹,流云襟扣,心下犯疑;直到他踮起脚尖,举高烛火,这才看清了来人。

        崔焕之浓眉微皱,凤眼睥睨着眼前的狱卒,立在牢房门外,一脸不耐烦。

        狱卒见是弘光伯,不由胸内一紧,瞌睡醒了大半。打开了牢门后,他正欲大拜行礼,却被崔焕之夺去了手中烛火,只得望着他大步朝着牢房深处去了,自己也只得跟上。

        行至辰霜牢门前,崔焕之停下脚步,下了令:

        “打开。”

        “弘光伯不要为难小的,高大人有令这要犯……”狱卒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宁州境内,你是听高大人的,还是听我崔某的?”崔焕之说话间并不看人,只是低头转动着拇指上的玛瑙戒指,压住内心正攀爬而上的怒意,慢条斯理地说完。

        狱卒不笨,细细品了这话后,只得硬着头皮颤颤巍巍地打开了牢门,然后便退下了。

        崔焕之入了狭小的囚室,他身形高大,只能躬身半蹲下来,待目光捕捉到坐在角落的辰霜,神色方才显出一丝温柔来:

        “才几日不见,我的救命恩人怎落得如此田地?”他言语还带着一分戏谑。

        辰霜缓缓抬起头,唇角边的血迹已干,雪肌之上,煞是鲜艳。她与之四目相对,却一言不发。

        崔焕之这才看清了辰霜身上血淋淋的伤痕,一时怒起,瞬间收回方才轻松的语气:

        “你已受了刑?高易这个小人!”

        但见辰霜不答,又缓和了下来,继续说道:

        “我来带你走。”

        辰霜微微侧身,避开崔焕之想要触碰她伤口的手,抬眸望着来人,眼神仍是那般凌厉,心下多了几分思量,终是开口道:

        “弘光伯来这里做什么?”

        崔焕之见辰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如同困在牢笼的小兽,满怀敌意却又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他嘴角浮起的笑意似是掩饰着被拒绝的尴尬,只得不甘地收回手,背在身后,站了起来,恢复高傲的神情,立直了身,说道:

        “自然是救你。我就说,你跟着萧长风只会受苦罢了。倒不如……”他转身回望辰霜,见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便收声不再说下去。

        “我乃高大人口中要犯,弘光伯救我不怕惹得一身腥吗?”辰霜轻哼一声,突然来了兴致,和他玩起了欲擒故纵的把戏。

        “萧长风虽有求胜心,不至于出此下策。再者,即便他蠢到杀人取胜,与你何关?囚你一个无罪之人不过是高易的手段罢了。”

        是了,高易怎敢对萧怀远之子施以严刑。萧长风他动不得,便只能对他身边之人下手,好给本尊定罪。那么辰霜,便是那颗受刑的棋子。

        崔焕之说得不紧不慢,却令辰霜心中大震:想不到,他竟是第一个主动愿意相信长风的局中人。但她仍是在试探,追问道:

        “你如何能确信?”

        崔焕之牵起嘴角,笑着转身对着辰霜说道:

        “如果我说,对局是我和高易定的,你信吗?萧长风下场对的是我,不是李炎逸。因此,他为求胜而杀人动机并不成立。”

        辰霜沉吟良久,崔焕之所说的证据并不能作为呈堂证供。因为,只有崔焕之和高易二人能作证,但此二人并不会将操控对局之事当着众节镇来使的面明着抛出。那么,可以确认的是,高易故意栽赃陷害,已是定局。

        她心中有了定论,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对崔焕之一拜,说道:

        “可否求弘光伯一事?”

        崔焕之挑眉而视,似是早有预料,回道:

        “求我救萧长风?”

        “非也。弘光伯身份贵重,既能随意在此处走动,可否帮我将这颗药丸带给长风。”

        辰霜自是不会求他救长风。陇右崔氏与河西对立已久,他们怎会毫无保留救长风。即便崔焕之答应了,崔嗣岂会容许?

        崔焕之脸上闪过一丝讶异,转而又报之一笑:

        “辰霜,你越来越有趣了。我向来不喜欠人恩情,你上次施药救我,我此次前来,便是来报答你一药之恩。你与我一道离开此地,自行给他便是。”

        辰霜摇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

        “我若随你脱逃,外人看来便是畏罪心虚,岂不坐实了他的罪名。你若不愿帮我,我亦不会勉强。夜深露重,弘光伯还是请回吧。”

        “想不到你区区一介医女,竟如此大义。送药而已,有何不可。”崔焕之很容易便被辰霜激将了。他接下了辰霜手中的药丸,又上前微微颔首,伸手用袖口内里的皓锦擦去了她唇边的血迹,他动作轻缓,柔声低语道,

        “你在此处暂时忍耐,我不会让他们再动你。”

        辰霜感到他温热的指尖轻轻触及自己冰凉的肌肤,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便将那方锦帕塞在她手中,转身疾步离开了囚室。

        崔焕之走向不远处候着的狱卒,对他低声说了几句,随手将手中戴着的一枚缠丝玛瑙扳指摘下,放入他手中。狱卒大气不敢出,双手接过这价值连城的宝物,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又怕他反悔似的飞速将扳指收入囊中,紧接着帮他打开另外一扇牢门。

        长风发觉有人前来,站起身来,走向牢门,见是崔焕之,心中疑虑,正要质问,反被他抢了先说道:

        “我不是来审你的,说完便走。”说着便把药丸递到长风眼前,言明,“我来只是受人之托,你身陷囹圄之事,与我无关。”

        长风接过药丸,望着掌心熟悉的那小小一粒,知是辰霜。此刻他早忘了肉身的痛楚,这粒药才让他记起自己仍是患病之人。他接过崔焕之手中还留有体温的药丸,那几分牵念,由这药,传递至他眼前。长风苦笑道:

        “都这个时候,他还记着。”又望了一眼欲走的崔焕之,追问道,“他如何了?”

        崔焕之闻言停下,叹气道:“受了刑,不大好,又不愿与我离去。你还是先想想自己怎么脱罪,才能救人。”

        长风心下一沉,虽早有预料高易会拿辰霜下手,但得知他为自己受了刑,却如万蚁噬心一般心痛。他来不及沉痛,只得飞速想着脱身之法。待回过头来,见崔焕之并无敌意,不由上前进一步试探道:

        “此事,与你无关?”

        “无关。我要赢你,必是赢得光明正大,不屑于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崔焕之猛地转身,与之直视正色道,“我还望你早日脱困,和我来正式比试一场。”

        长风见他义正辞严,目光炯炯,心中了然了七八分。但崔氏未曾动手,并不代表着他们不想。

        方才他在狱中,已将这一出戏,前前后后想了个明白。

        这是一个“二桃杀三士”的毒计。李炎逸堕马卒,许垚又杖责身死,两人乃“二桃”。动手之人连取两人性命,施计之人是不仅要朔方与河东离心,更是要两方决裂。又将河西主帅之子拖入战局谬为替罪羔羊,由此,朔方、河东、河西为“三士”。此事最大的受益者,非陇右崔氏莫属。而要邀功笼络崔氏的,只此一人:身处朔方与陇右的心腹交界之地,多年唯崔氏马首是瞻却又刚被划给朔方的宁州重臣。

        以“二桃杀三士”之险谋以示忠心,看来,崔氏许给他的,定是不小。

        外面又传来一阵响动。两人同时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牢门,烛火照不见,显得甚是幽深。崔焕之冷笑着离去,边走边说道:

        “今夜,这牢房可真是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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