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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情难敌


  她回到家时已是很晚,急急忙忙地收回被褥铺好,再给炕添上火,全部忙好,虽然累,却一身轻松,也没打坐,先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她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习惯,溜圈、取水、整理火炕、喂食花牦牛,然后打坐。

  虽然她老是觉得有一个人影在眼前晃荡,跟随在身边,但她努力压住自己的意识,不去想他,争取轻易地把他忘掉。

  下午,她去致胜的石室取黑石。弟弟已经长大,每年这个时候,都在帮峡谷里的族人护卫牛羊,族人对她姐弟也很友好尊敬,不断地送这送那,都放在致胜的小屋内。

  弟弟只是偶尔回来看看,住上一二天,他放心不下她,族人也是一遍又一遍地邀请她去族里住,但她不愿意,她习惯了一个人生活,每次弟弟才一回来,又马上被她催走,因此弟弟的小屋也就成了放置杂物的地方。

  她取好黑石和一些干食,出来的时候,远远望见了一个人影,在荒凉的旷野中枯木一般,孤零零的,但也非常显眼。

  她心中一怔,直到书走到跟前,才惊奇地问他:“你怎么回来的?”要知道这可是大高原,这么远的路程,他不熟地形,又没准备过夜衣物,不但熬了过来,还走了回来!

  “时间不长,我能找着回来。”他答得很简单。

  “你身上洗干净了?”她的口气并不高兴。

  他知道她问的意思,使劲地点点头,这一刻,她看到一张干净英俊的脸庞,但她不为所动,继续盘问:“衣服上呢?”

  他又点头,还松开衣服扬了扬,可是她一点儿也不感到好笑。

  “头发上呢?”她不放心,让他靠近,俯下身去,认真地用手指分拢细看。

  书又被留下,他好像怕她再不要他抛弃他,改变了很多,每天一早,就悄悄地开门,让花牦牛自个去溜溜,自己忙着烧水、整理火炕、收拾石屋四周,等她起来后,又勤快地开窗换气、打扫室内,然后跟她外出,搀上扶下,主动清洗皮袋,取水回来。

  虽然他仍不讲话,但已不似以前那样的痴呆猥琐,致意却仍然很烦他,一样动不动就举起藤杖抽打,也不像以前那样敲打,而是真打,他只有默默地承受。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书虽然越来越小心翼翼,检查自己,却一点儿未能改变致意对他的态度。

  除了夜里睡觉,大部分时间,他都被她赶到屋外,他只能绻缩在火炕边上,阳光好的时候,他就远远地走到山洞前面空地的边上,东向而立,痴痴地站上很久很久。

  这时她就悄悄地拖着身子到门口来看他,虽然他回来时不忘擦去脸上的泪痕,她也还是能看得出来,但仍是对他动辄喝斥抽打。

  书也在观察她,看她以手拄地行走,费力地上下牦牛,眼里充满了不解和怜惜,却不敢相问。

  他悄悄地拾了几块石头,没事的时候开始磨琢,很有耐心,渐渐地,她发现他制磨的是三个又尖又细的石锥,有长有短。

  除此以外,他无意中又捡到一根骨管,也不知是什么野兽的,如获至宝,天天比量来比量去,在上面刻蚀了一只又一只孔洞。

  外面的天气再冷,里面总是很温暖。

  他现在已经能体会到当初刚来,她很严厉地要求他出去时穿好厚衣,回来又马上脱掉,其实是怕他刚到大高原不适应,生出病来;夜间用皮索拴住他,也是怕他在外面走远,他当时虽然不敢反抗,其实内心是憎恨的,觉得女子都是看上去美丽,心肠狠毒,现在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自然对她心生感激。

  而致意越来越烦躁,有时候恨不得把衣服全脱光。一想到和他同住一室,处处尴尬不便,又是委屈又是气恨,忍不住骂他二句,打他几下,若时间一久,没有他的声息,便要把他唤进来,找个借口责打一通。慢慢地,书不光脸上沉默,内心也沉默了,而她也是打不好坐,睡不着觉,干着急。

  他现在不像以前那样经常臆梦,但她却又发现他一个奇怪的动作,每每深夜特别是天快亮时,他就低声呻吟一下,然后没了动静,每夜都是,有时候一夜好几次。

  她开始以为他病了,看看又不像,直到有一天,她终于明白,不禁恼羞成怒,原来他睡着时,身子不由自主地举起来,醒来发现,便悄悄地取出锥子来,在大腿上扎一下,然后慢慢地平复。

  她顺手抓起藤杖,没头没脑暴打起来,打得他哭出声来,终于责问她:“你干嘛又打我!”

  “就打你!就打你!”她疯了一样,使劲地朝他身上抽打。

  他不再发声,双手紧紧地捂着头,蹲在屋角,任由藤杖雨点般落到身上。

  她打着打着,忽然把藤杖一扔,爬回自己的铺上,放声大哭起来。他害怕之极,但又怎么会明白她心中的苦痛。

  二个人越来越沉默,她不再打他,也不再叫唤他,竟和他一样,动不动一坐半天,不知发什么愣。

  他见她这样,比挨打还要害怕,却也束手无策。石屋内虽然温暖,却已和外面一样进入寒冬,生气全无。

  一个明朗的午后,他又来到空地上,仍是东向伫立,良久,他盘腿坐下,掏出制好的骨笛,吹了起来。

  苍茫的大地上,开始有了生命,有了快乐,然后变得平静和谐,慢慢地,声音转入低沉,插入短促的尖锐后,进而化作了浓浓的自责、深深的思恋。

  风不再叫嚣,天仿佛变低,大地在向他身边凝聚,他全然忘记身体的存在,也变成笛声向远方漂去。

  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在他身边,泪流满面,她的哭泣和泪水也已变成了他笛声的一部分。

  沉默了不知多久,笛声才在天地间消失。

  他一低头,看到泪眼婆娑的她,忽然发现和她有一种从所未有的亲近:“你怎么哭了?”他轻柔地问道。

  她看着他道:“我听了你的笛声,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不须多想,轻轻地点头,二个人不知不觉地靠在一起,她开始轻轻地诉说:“我和弟弟从小没有父母,是师父把我们带到这里,抚养我们,教我们学艺。师父年纪大了,但他教得很认真严厉,我们对他又爱又怕。可是师父教的我全不懂,也学不会,我想我那时就和你刚来这儿的时候一样,又傻又笨,你会生气吗?”

  书摇了摇头:“你那时还小,我都这么大了,还这样,真的是又傻又笨,我当时本来就浑浑噩噩,脑子里如灌了烂泥一般。”

  “弟弟学得又快又轻松,师父开始对我又是斥骂,又是惩罚,我也想学好,让他高兴,可就是学不进去,他有时很有耐心,自己和自己说:‘不会的呀,应该比弟弟还好的呀!'有时候又很急躁,大发脾气:‘瞎了眼,找了个蠢瓜'!慢慢地,他就不再管我,一心一意只教弟弟。

  我知道他很伤心,就偷偷地练,他开始还稍许留意,不久又满脸都是鄙夷的神色,再不看我一眼。

  后来扎哈大师来了,他们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谈,有一次,我半夜睡醒,他们还在闲聊,我听到他老人家说着说着,就伤心地哭了:‘我找了一辈子,才有结果,满以为二个能承我的衣钵,谁想到小的年幼,大的竟然全不是料,看来我身后没戏了。'我知道他说的是我,就不敢吭声,为了不让他老人家伤心,我就偷偷地跟着弟弟猛练,结果忽然之间二腿就不能动弹了。

  我清楚地记得师父哈哈大笑,脸上流下的全是泪水,我又怕又惭愧,却不敢看他。

  不久,师父不辞而别,弟弟急得大哭,我更加伤心,弟弟本来可以学得更多更好,因为我给师父的刺激太大,他这一走,弟弟从此只能靠自己琢磨苦练。

  我曾经想过自杀,却放心不下弟弟,我们二个又开始相依为命。

  弟弟一天天长大,又高又壮,本领高强,他常常帮附近的族人驱除猛兽,那些族人便和我们熟悉了。

  我们一过春就上高原,他每天都去打猎,找菌菇果籽,满满的为我备着;天一冷,我们就到此越冬,族人常送来皮毛肉奶,我就让他去他们那里帮忙还礼。

  我必须照顾好自己,否则弟弟肯定会很伤心。”

  她说完,沉默了一会,又说:“其实我很想靠自己过漫游世界的生活,哪怕很短的时间很小的地方。”

  书听她说完,越听心情越沉重,二相比较,只觉得自己内心何其微薄,不禁磨练,少有担当,羞愧之余,含糊安慰道:“我们都有不幸,在这个洪荒世界,想要活下去,不管什么力量都要争惜。”

  他说完看看天色不早,站起来扶她上了牛背,伴她回屋。

  半夜里,书忽然大哭起来,先是抽泣,再呼哧呼哧,最后忍不住呜呜出声,越哭越伤心。

  她本来就没睡着,但一直等他一阵哭过了头,才道:“大哥必然回来,带你回去。”

  他嗡声嗡气道:“我不是哭我自己,我是哭你。”

  “哭我?”

  “我才伤了一条腿,你却二条腿都不能动;我的腿才伤了二个月,而且金先生已经帮我治好,你却挨了很多年;我有祖母父亲族人,你除了兄弟无依无靠,你要打就打我吧,我再也不躲了。”

  致意哭道:“我干嘛打你,我再也不打你了。”

  书止住哭声:“此后我要让我的内心忘掉委曲和可怜,让它告诉自己坚强!从明天起,我要为你治疗双腿。”

  泪水从眼角涔涔滚落,湿透了她的头发肩膀。

  次日一早,书起来后,俨然是一家之主,先到杂物间收拾,里面真的有很多虫草红花枸杞雪莲,甚至完好的蛇虫,都是上好品相,也有干肉青稞与包好的熟羊油,胡乱放置,还好天气干冷,都未变质。他思量着抓了一把,把汤熬上,又进来归整。

  等到致意起来,他忙用石碗把汤装了,捧到她面前,致意闻了一下,不想喝,他道:“你不能和弟弟一样饮食,要多喝热汤,让全身血脉舒展了。”

  致意听他说得在理,就一口一口抿着喝起来,他又纠正道:“大口喝下去,效果才好。”她按他说的做了,果然全身马上就浸浸的出了一层汗。

  然后他又要给她按摩,她有些犹豫,他正色道:“我和你发誓,若心有邪念,永回不了家,见不着族人!”

  她连忙听他的话,闭上眼睛。

  “你是不是觉得腿脚冷?”他问道。

  “不觉得,也许都习惯了。”

  “冰凉冰凉的,待会儿扎一下针,晚上还得泡脚。”

  “好像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已经很多年了,有点晚了,不过有点奇怪。”  

  “怎么啦?”

  “你的腿脚看上去摸上去又都很正常。”

  她笑了:“我也奇怪,从我不能动到现在,生长又都正常。”

  “是吗?怪不得。”

  她悠悠的叹了口气:“可是有什么用!我学艺不好。”

  他为了不让她伤感,问她:“扎哈大师什么时候来的?”

  “他可能早来了,但经常出去远游。”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他安慰她:“等你腿好了,也可以去的,到处可以看够。”

  “不想啦,只要能在这峡谷和高原上走走就行,大师、师父还有金大哥,都有本领和判断力,不要紧,我们出去,在这个洪荒世界,不是饿死冻死,也会被野狼吃掉。”

  按摩好后,他取了石锥,在火炉中烧了一下,走到她身边朝着门口光亮处比划,她看着又长又尖的石锥,马上用手撑着,身子往后一缩,惊问道:“这是要干什么?”

  “用它扎穴位,看看能不能把血脉扎通了。”

  “不。”她的眼中露出哀求来。

  他想了想,先在自己身上找了个位置,在她靠亮光的一边躺下,然后慢慢地把石锥扎进去,再慢慢地拔出来。

  她在一边瞪大了眼睛看着,满脸惊奇:“没事吧?”

  他笑着摇了摇头。

  “你这是跟谁学的?”

  “我们族中有一市四属,族市支就会这个,制笛吹笛也是和他们学的。”

  他息了一阵,爬起身来道:“要不先去取水,回来再扎?”

  “好,好!”她连声答应。

  这次牛背上多挂了二个皮袋,他说晚上要烧水给她泡脚。

  “要是能住到热泉那边就好了,你下半身一点热气也没有,在里面泡透了,按摩最好。”

  “嗯,等春天来了,来去就方便了。你给我说说你们族中的事吧。”

  他们取了水回来,他给她扎了针,下午扶她到外面晒了一通太阳,回来又按摩一遍,晚上给她泡好脚,再按摩一遍。

  这一天下来,全身累得快虚脱了,但心里觉得很踏实,很放松,躺下来还在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一连好几天,看着他一副专注的样子,她忍不住问:“这样有用吗?我怎么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笑道:“哪有那么快,不然我就成神仙了!对了,你打坐的时候,还有我在做事的时候,你哪里没有知觉,就把力气、能量、思想和希望全往那里想。”

  她答应了,却知道自己肯定做不到,现在她身上是时不时产生一股热流,却不是他所说的目标,而是另一处又陌生又奇妙的殿堂,以前她从没有想到,现在却一天比一天强烈,每一次都心潮澎湃!何况书忘了一点:他每天给她喝的热汤,都是用非常难得、非常有力的材料熬成的。

  她身体中的那股热流力量越来越大,她也越来越迷糊,以致在黑暗中书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闪亮的眼睛。

  “怎么了?”他停下来问。

  她一把抓住他,把他往下一拉,二颗心紧紧地贴在了一起,石屋内提前进入了春天。

  早晨寒冷而安静,清爽怡人,书正在忙碌,听到她在里面惊叫:“书,你快来!”

  他一边大声道:“怎么啦?还早呢!”一边进来,不忘把门掩上。

  “你过来,我好像有感觉了!”

  “真的?你不要乱动!”他忙走到她身边问在哪里。

  “这儿。”她坐起身来,用手按着大腿:“刚刚好像能动了。”

  他让她躺下,呵了呵手,刚碰到她的腿,“冷!”她不禁喊了一声,他连忙缩回,放在怀中捂了一会,轻轻地把她的腿抬起来:“有感觉吗?”

  “这会儿怎么又没有了”她有些沮丧。

  书一边安慰一边给她轻轻的活动,忽然想起来:“你刚才喊我的手冷?”

  “嗯。”

  “太好了!”他欢呼起来:“有效果了!”

  她看着他高兴的样子,也看到了希望,忍不住抽泣起来,脸上挂满了泪水,却绽开了花。

  他上前扶她,她一头靠在他肩上,放声哭了起来。

  之后,她要求他以扶她起来走走,他忙严肃制止:“不行,你腿上的筋骨一点力气也没有,慢慢来。”

  他又和她商量,让她把铺往墙边移移,有空的时候试着蹬脚,她自然愿意。

  他们一样每天下午去溜圈取水,中午出来晒晒太阳,下午又出来转上一圈,忽然发现日子过得和神仙一样。

  他很忙碌,要把一天中的琐事做好,为她熬汤、按摩、烫脚,有条不紊,脚下生风,而她的腿已经全部有了感觉,只差力气了。

  “有点烫。”他把汤碗递给她的时候,她抿了一口,又递给他。

  “是吗?和以前一样啊!”

  “是烫,你喝喝看。”

  “不烫啊!”他喝了一小口,疑惑道。

  “你再喝喝看。”她看着他,笑靥如花。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还是你喝,可以早点儿恢复呢。”

  “你也喝点!”她坚持道。

  他只好喝了一小口,又递给她:“这下好了吧?”

  她笑了,把剩下的汤一口气喝完,又问他:“外面的太阳还好?”

  “挺好的,我这就背你出去。”

  “我想听你吹笛子。”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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