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恰在银辉满洒时（三）
（三）
万紫千红映眼帘，却不敌金光一抹，就在王机芯摊开这幅封龙云卷之时，金龙便将所有目光一一虏获。
殿内人人屏气凝视，盯紧了其手中锦帛，生怕看漏分毫。锦帛之上是一条金色游龙，观之栩栩如生，犹然跃于纸上，时而盘，时而翔，时而止，龙吟入耳，细辨能闻。
伊仲见后，大喜：“果真是龙魂！”
先前宫中突发异变，伊仲亦有所感，他初到上阳宫，便知大阵暂停，唯恐龙魂凝炼失败，后才领人急遽进殿。如今得见，这位阁主才是心安，他几乎带着命令口吻：“王大人交出龙魂，伊某人保证你毫发无损。”
“伊阁主，你今日怎这般好心？要知王大人乃是太平公主派遣的御史。”郑普思面色微变，一口道破王机芯身份，“你就不怕他回去上奏朝廷，集结天下正道共诛尔等？”
吴越怒斥：“郑普思，你落井下石，妄称正道！”
不等吴越再说，那圆滚胖子却先开了口：“郑国师指手画脚，真当自己是个东西？”
这胖子抖着两撇细胡，继续说着：“要说前几任国师，我们倒还不敢得罪，袁天纲六壬演天机，李淳风玄相改风水，司马承祯鬼道通阴阳，而你这个大唐国师，无非是修为高深些，此外拿得出什么手段？谁给你的胆，谁给你的脸，在这里惺惺作态？”
伊仲听他说得聒噪，不耐烦道：“谭兄，你知我最烦多话，莫跟郑普思嚼舌。不是还有些话要让人转述太平公主？你当着王大人面，索性一口气说个干净。”
同王机芯所料相符，这个胖子果真姓谭，想必是谭三金无疑，只听他应声道：“王大人，赶巧你在这，免得再寻他人。今朝我等强取龙魂，自知捋了虎须，就算有千万个理由，太平公主也难善罢。”
谭三金伸手指向薛妍，慢慢说来：“所以我与伊阁主苦思冥想，只好邀来薛郡主，请她住上个数月半载，等到诸事尽成，自会将其归还，绝不少了一根汗毛。上述这番话，还请王大人告予你家主子。”
殿内除吴越外共计三十余人，权当王机芯是太平公主亲信，谭三金自然也选择委以传话重任。
王机芯听罢，撑立下榻，他顺手拿了案上烛火，笑嘻嘻道：“谭堂主，这龙魂都还没拿走，怎就叫捋了虎须呢？”
“王大人一看就是聪明人，交出封龙云卷就能保你性命。”谭三金憨态可掬，“这笔稳赚的买卖，怎会不做？”
薛妍大叫：“臭棋篓别信他，护我回长安的两队金吾卫，都……都遭了毒手，阿二，阿二他也……他也……”她止不住情绪，说着说着，满脸梨花带雨。
“哦？两队金吾卫全数被灭？”王机芯不由诧异，“修道之人向来惜命，不到万不得已，哪敢违抗天道。灭了两队金吾卫的，想必不是你等修道之人吧？”
谭三金道：“王大人知道的还不少。”
“知道多些总没坏处，不过我挺好奇的。你等邪门这般想夺龙魂，何不多派些高手？仅凭眼前几位，怕不够什么分量。”王机芯用手指敲了敲脑门，“难不成是因贼子魏同泽报信过晚，才导致这会儿人手短缺？抑或是你天门大部分人另有要事，这会儿是去了别处？”
“门内之事就不劳大人多心了，再说现下单凭我几人，恐怕活捉你等也不在话下。”谭三金使劲搓着手，“所以王大人，方才那些话可是听明白了？”
王机芯扫视众人，沉声说来：“既要我交出云卷，又要我转述长公主，那谭堂主能否告诉我，这朝堂之中，你等究竟串通了哪方势力？联系了哪位人物？又是哪些人马，袭击的金吾卫？”
“不成，不成，这个买卖做不成。”谭三金摇头摆脑。
王机芯道：“怎么就做不成了？”
“我若开口讲明，在场众人不就都知道了？”谭三金脸上肥肉挤了挤，尽量堆出一抹善意的笑容，“知道此事的外人，是万万留不得的，可郡主又是万万死不得的，哪怕王大人为自己着想，这买卖也当真不做为妙。”
“如此说来，不如大家别做买卖了。”王机芯左手高举云卷，右手高举烛火，几近触及锦帛边缘，“我想得简单，大不了烧了封龙云卷，保不准里边龙魂马上溃散，这下没了货，买卖也就无从谈起了。”
“你敢！”二字响，箭步跃，身形出。
伊仲唯恐龙魂有损，当即先声夺人，欲从王机芯手里夺来云卷，他行之不过两步，却见前方涌来数道水流，转瞬结织成网，当头拦住去路。
笔杆一旋九泉一绕，正是吴越以九泉来挡，他受王机芯之托伺机在旁，以防有人靠近。
吃惊之余，伊仲化掌为刀，见得侧生烈火，斜劈而下，径直斩向拦路水流。红光划空，火弧一闪，谁料水网遭此猛击非但未损，反是继续缝合成幕，将其隔在另端。
虽说先有瑞公提醒，这位伊阁主早知吴越身手非凡，可不想对方施术迅捷如斯，居然瞧不见半点先兆。伊仲退回先前位置，再不敢贸然出手，甘露殿内气氛霎时紧张起来，另两位邪道高手揎拳掳袖，同是盯向吴越。
郑普思始终作壁上观，再没多说什么，他巴不得双方矛盾激化，借邪道中人之手，铲除王机芯这一祸害。
眼看事态一发不可收拾，王机芯重咳两声：“伊阁主这般凶狠，依我看还是烧了妥当。”说着，他举烛渐近，火苗飘忽，就要点着手中锦帛。
“王大人，别别别！凡事总归好商量嘛！”谭三金见状，赶忙妥协，“这笔买卖做不成，您可以换个别的不？”
王机芯略加思考，提议道：“要不这样，你们放薛郡主过来。我这儿呢，想私下询问些事儿。”
“不成不成！”谭三金连连罢手，“郡主过去后，万一和你齐齐溜走，我这边不就人财两空了？”
王机芯道：“末官又哪逃得出几位掌心，鄙人一不修道二不习武，这事就连薛郡主也是知道的。”
尽管不懂王机芯何故如此，但薛妍天性机灵，立马出言配合：“这人确实啥也不会，只会磨磨嘴皮子。”
伊仲一时拿不定主意，向旁询问：“瑞公，现在怎说？”
“龙魂事大，以此为重。如今时机未到，让郡主过去也可。”瑞公的声音洪亮，令人醒神，他又吩咐紫衫女，“阿盈，你陪郡主一同过去。”
伊仲闻之，亦颔首认可，他环顾殿内，量王机芯等人插翅难飞，便甩手示意谭三金上前答复。这圆滚胖子即道：“王大人，郡主过来也成，不过得有阿盈姑娘陪同。”
得到王机芯应允后，紫衫女子就携薛妍走出身来，速向内殿行去。二人踏过十丈距离，已至水幕前端，只听王机芯叫停：“那位姑娘，你先且止步，放薛郡主一人过来！”
阿盈娇躯一顿，回眸抛了个眼神，她见瑞公帷帽轻点，自是松开薛妍。待这小郡主绕过水幕后，阿盈忽又道了句：“郡主，还琴（请）小型（心）。”她吐字生涩，不似汉人，可言语一听之下，却当字字真情流露。
“吴公子，也请过来下。”王机芯把云卷揉捏入手，行至殿堂天元处，距四边同距同远，私下交谈最为合适。
待吴越靠过身来，王机芯暗暗塞来一个锦团，交予对方手，继而低语：“藏好云卷，离门近些，歇会儿若出意外，你就看准时机出逃，用不着管我。”语毕，他佯装大声吩咐：“吴公子，等下你站远些，莫让这伙人扰了我俩谈话！”
吴越应声称是，偷偷把云卷隐入衣袖，随后收纳泉水，挪身殿堂西南方。此处距两侧殿门各约七八丈，既能迅速遁走，又能通观殿内，他瞧得王、薛二人低头私语，自也左顾右盼，警戒起周旁众人。
吴越接连扫视在场众人，与郑普思目光忽而交汇，只见对方报之诡笑，吐出“龙魂”二字的口型，接着左手空捏出圆团形状，笔划了个藏匿姿势。
吴越眉头一皱，不禁思忖：“难道郑普思刚才见我暗藏云卷？”他不敢多看不敢多想，匆忙避开视线。
与此同时，殿堂中央，两人正轻声对答，薛妍开口就问：“臭棋篓，你到底要问啥？你哪会坐以待毙，肯定有办法逃出去，是吧？本郡主绝不能被关上个一年半载，我还要禀明母上，让她给金吾卫将士报仇！”
“我哪有什么要问的，无非想耗点时间。”王机芯神秘兮兮，“如今已成死局，想从甘露殿脱身，就只能再等等……”
薛妍愣了愣神：“等什么？”
王机芯只道：“甭管等什么，马上就好。”
一时之间，甘露殿安静了许多，人人均作静待，莫敢喧嚣妄动，直视中央男女者有之，目睇殿角书生者有之，仰望殿外夜空者亦有之。
冷月初升浮星河，银辉灿灿照殿白。
朱门青瓦月色素，天穹深遂星光浩，夜寒浸人，人浸寒夜，遥观澜宫桂殿，胧如朗月映花。时未多久，月轮高举，满月普照，气无形而流转不息，本已黯淡无光的上阳宫好像再次活了过来，处处皆似深潭微澜。
伊仲等得不耐，高喊：“王大人问完没，好生慢啊！”
王机芯回了句：“催什么催，再催我就烧了云卷！”其手中不知何时又捏来一块锦帛，他松开一小股边角，装模作样要用蜡台将其点着。
这时见瑞公走上前，开口劝说：“满月初升，星月之力重汇阵眼，四相大阵已然再启。还请王大人念老朽体衰，起阵炼魂着实伤身，主动交出云卷吧。”
甘露殿印证其言，逐而流光溢彩，日月星辰之力显然开始凝聚。伊仲即向四方施令：“守住四面八方，四相炼龙阵又开始运转了！”
“王大人不学道法，他哪懂我们这些。”谭三金得意满满，晃着粗圆手指，“简单地讲，现下就算烧了云卷，这甘露殿也会锁住溃散的龙气，再由瑞公凝炼。可笑王大人自诩聪慧，却瞧不出这拖延时间之策。”
“原来如此，可惜可惜，可惜难称几位心意了。”王机芯点向脚下，“想必瑞公还不知，其实殿中阵纹早已损毁，你等不信，可以问问郑国师”
郑普思这次倒也配合，出言佐证：“先前确实毁了。”
伊仲大笑道：“坏了难道不能修吗？”
吴越心弦紧绷，左手不自觉地抵住袖口，时刻关注着殿内几人对峙。此时聆得伊仲如是说，他心中大感不妙，随即生出了夺门而逃的念头。
吴越忐忑之间，果真听得：“老朽不才，修补几道阵纹，尚还是信手拈来的。”
瑞公这番话说得毫不自谦，伴其语出，殿堂边缘逐也亮起微光，道道紫色光芒沿着纹路，它们似为认同瑞公所言，自外向内缓缓爬行。
烁烁光华推至殿堂，顺着殿柱上涌，凝于穹顶，分流向下，甘露殿内的阵图逐而由浅变深。此地共计二十八处耀芒，分别对应天宫二十八宿，阵中星宿连点成线，继而闭合成环，纹路或曲或直，开始向着正中天元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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