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轰雷未息（三）
（三）
苍穹雷声响，殿堂人声绝，话如覆水，多说无益。
未免徒增是非，吴越只道：“晚辈言辞欠妥，先行告退。”一辑一躬，干脆利落，礼毕即离，不想方才转身，就让郑普思厉声叫住，他驻足微顿，全当充耳不闻，兀自前行。
“小子，给我站住！”
喝声响亮，话音不善，郑普思看对方不为所动，当即抬手轻抚，凭空从李隆基腰间擒来佩剑，再是并指一划，这柄钢剑浮空御起，向前急飞而去。
望得剑斜，听得风啸，恰从吴越左边擦身掠过，皇室佩剑皆为文剑，平日仅作装饰、不曾开锋，现下剑为气御，竟也刺入石板三分，竖插在殿门之外。
经此，脚步终是停了。
“国师，晚辈……”吴越见郑普思绕来，方要解释几句，可不等自己出声，便被对方抬手止住话语。
郑普思嘴角胡须颤了颤，怫然作色：“哼哼，都说奇珍异宝能者居之，吴公子也莫搪塞些什么了。贫道受公主所托，起四相阵，聚金龙魂，如今龙魂将成，想来你也是要掺和其中，染指一二吧？”
吴越即刻表态：“晚辈失智，一时口快，心底万万不敢的。”话语间，吴越暗暗运转真气，悄藏九渊笔于袖下，他不知郑普思是何意图，只作屏息而立，静观其变。
“好个一时口快！”郑普思笑得挺是和蔼，“贫道也非不讲道理的人，然龙魂事大，吴公子若真想表态，能否委身一日禁闭，明日月升之后，自会放你出来。”
“不行！”吴越断然否决，“明日拾荒客极可能再现，在下不扰国师就是，但若遇了拾荒客……”他顿了顿，又道：“若是遇着，在下还得向他们问清些事情。”
“吴公子这般说……”郑普思摇了摇头，故作轻叹，“那老夫心里就是明白了。”
“明白什么？”吴越只觉对方不怀好意。
郑普思只道：“还谢吴公子与我提了醒，贫道反要问问你，‘荒’若让你用龙魂换取朋友性命，当换不当换？”
目光一触，吴越不愿相瞒，咬牙说着：“换！”
话止，声凝，书生不言，道士不语，雨珠顺着屋檐滑落，“滴哒”水声，可盖雷鸣，良久过后，一声长叹。
郑普思怅然道：“如此这般，也莫怪贫道……”
话未说完，雷声突鸣，电光忽闪，一瞬之间，郑普思身影隐介藏形，消失视线之中。待听“无情”二字补上，吴越下意识扭过头去，却见郑普思早已立于两丈开外。
这书生心中一念未起，又看郑普思一闪一现，整只大手便搭到了自己肩上。没有人看清郑普思是如何消失，又如何出现，距离最近的李隆基没看清，赶来的几个国师高徒没看清，便连双目望气的吴越也没看清。
此般手段真可谓“移形换影”、“缩地成寸”，让人望而生惧，吴越更是惊得连退数步，护体真气早已自行迸发。他本能地与对方拉开三丈距离，唯恐郑普思继续发难，手间速速提笔一绕，涌现出九幽黄泉，旋即开始小心提防。
不过转眼功夫，清泉罗织构网，环抱周身；水流盘缠左右，张牙舞爪，教人不敢近身。
然则惊愕之人，岂止吴越一人？
见得吴越先是真气护体，后是绘水成物，郑普思心中震惊尤有甚之。须知修行分内外，内为气，炼体凝神；外为术，施行法令，且不说吴越年仅弱冠，内息已至固本培元，就说这等聚水成流的术法，放眼世间修士，又有几人能比？
实际上吴越未曾修习术法，乃是倚仗九渊笔号令黄泉，只不过郑普思无从知晓底细，从其角度看来却是骇然。
国师皆惊，况乎常人？
杨大宰相活了七十多岁，哪曾见过此等阵仗？这老臣看李隆基尚在殿内，瞬间吓得老脸惨白，口中连呼“救驾”，不料殿内卫兵早被遣走，四下更无旁人。
也是苦了杨大宰相，大把年纪还落得抱头鼠窜，浑身老骨头险些散架，他好不容易藏到殿柱之后，瞧着郑普思两名弟子护住了李隆基，安得扭头看向另边。
但见郑普思示意众弟子退下，口中连道三声“好”，一声重过一声。三声过后，这位国师踱向吴越，一步一字，掷地有声：“贫道到来试试，小友道行深浅！”
事已至此，绝难善罢。
吴越看对方步伐尚缓，索性先发制人，提腕一折，五道急流猛向四面八方卷去。五股水流先阻郑普思前后左右，另有一道封其上方，逐而聚拢成浪，齐齐推向里内，势要将对方冲个遍体鳞伤！
李隆基观之，急劝：“吴公子，不可！”
流水迅猛，语出晚矣，眨眼之隙，便已扑至，然则奔流所向之处早是空空如也，哪还有郑普思踪影？吴越心下大惊，继而频频环视，仍没寻到郑普思半丝行迹，待其转身回眸时，却见郑普思赫然立于面前！
对方似笑非笑的神情终让吴越幡然醒悟，原道自己才是殿中困兽，犹在做着死斗！然而相斗既起，就是再无退路，假若此时束手就擒，又怎谈救得青青性命？
既如此，何不放手一搏？
吴语念头通达，后撤数步，提笔疾绘，闪转腾挪之间，即刻化守为攻。眼下所书所绘尽数散去，霎时化为百道细流，再顺其挥笔落墨，齐向郑普思旋袭。
笔若行云，水似百川，此间曲、直、婉、转，再无迹可寻，一发不可收拾。可饶是百川之势，仍难触郑普思分毫，水侵其则隐，水远其则现，身影漂浮，无有定时。
流水横飞，人影飘忽，仙居殿内回荡着郑普思的笑声：
“你这小辈，胆敢以下犯上，毁了，毁了！”
“此等身手，妄言夺取龙魂，笑话，笑话！”
似柔似刚，似远似近；时左时右，时前时后。
吴越听得讥讽，更为苦闷，他落笔愈来愈疾，心里反倒愈来愈恼。随着郑普思身形忽闪忽现，不知不觉之间，吴越就被引至殿外，淅沥冷雨浇淋头顶，恍惚之间，他蓦地发现脚下竖着一柄钢剑，正是先前郑普思所刺。
这书生猛然抬头，充血的眸子里映出个人影——那人身穿道袍，悬于半空，如神明般俯瞰一切。
“郑普思！”吴越冲半空嘶吼。
而回应这书生的，却是狂雷紫电宣泄直下！
游云存乎天地，其阴降而为雨，其阳升而化虚，阴阳相争则雷显，威临一方宙宇。仙居殿顶盘涡万兆威能，正顺从郑普思道法指引，如溃堤一般从天而降，径直劈向吴越。
风谲云诡，雷腾电落，安得不迅？
眼前情景，不容吴越余裕筹思，他近乎依本能所驱，聚纳八方泉水，火速汇到一处。于此仙居殿外，九幽泉水逆流涌上，转瞬相融相叠，欲以全力抗天雷。
流光片息，闪电落至，得亏水凝盾成，赶好挡住这道天雷，才助吴越安然无恙。然以水抵雷，又怎能完全相隔，电光立时透盾而过，眨眼便是钻入躯干。
一瞬间，吴越直感全身酥麻，四肢听不得使唤，幸有天罡正气护体，才勉强没丢掉意识。不待回神，他却听郑普思一声重喝，第二道天雷又自万丈苍穹落下！
幽冥黄泉所化水盾，几近分崩离析，遭此万钧雷霆，顷刻支离破碎，尽作珠粒四散。顶上电蟒威势不减，直窜而下，吞噬而来，倏然贯穿衣体，如长矛般把吴越钉在原地。
玄雷淬身，光景如滞——惊云霹雳狂风暴雨毫寸不动，欲动不动千回百转总似有音来。
吴越只觉喉口微甜，腔内鲜血激喷，他身子一抖一挫一顿，屈扑向地，倒在水泊之中，终昏死过去……
伴着水花飞溅，那些四散的黄泉珠粒骤收笔内，重新归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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