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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阿米巴原虫


  2122年1月1日,凌晨——实验区,海港城。

  林珞瑜躺在昏暗狭窄的房间里。她蜷缩着,将柔软的泡沫抱枕紧紧的抱在胸前,床帘那侧重复传来推磨般的磨牙声。她的身下是冰冷的弹簧床。

  借着手中微弱的手机亮光,她成功接到了今天的第一份通告。

  虽然眼皮沉重,浑身发抖,她还是坚持着从床上爬了下来。

  她没有开灯。黑暗中,她凭经验摸到了两片心形的乳贴贴在胸前,而后将床头挂着的白色内衣套上,很凉。她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将纯正蓝色牛仔裤穿过发红僵硬的脚趾和脚踝,套在了腿上。接着束了褪色的金色腰带。

  距离她不过10cm的化妆台上,安静的摆放着一瓶价值2450港币的乳白色汤姆·福特香水——这是她一时冲动之下,送给自己的跨年礼物。

  而现在,她正在深夜接一份高价通告,赶在信用账户的还款日来临之前,为她的冲动买单。

  半小时后,她化了淡妆,踩着棕色的穆勒鞋,披着修长的米色风衣,拉长了步子,从漆黑的唐楼里走了出来。

  这座建造于上世纪50年代,位于荷里活道的老楼,并没有加装电梯,也没有条件配备电子眼或雇佣平人保安。荷里活道和附近的嚤啰街,是如今海港城中心城区仅存的几条没有装设电子监控的街道,是整座城市的“盲点”。这里的住户共用入户门和电水表,几十个人挤在一间不足40平米的小房子里,用脆弱的遮羞布分割着彼此不足2平米的狭小空间。

  生活在鞋盒里的蜗居者——他们被这样称呼。

  在这里,生活逼人,他们出入如动物般爬行,但他们依然活下来,甚至活的很好,很有尊严。

  从唐楼出来,小路繁华热闹,小饭馆、典铺随处可见,街边还开着麻将馆和平价小摊。港式奶茶的浓郁茶香夹杂着辣鱼蛋的独特酱汁味道不断刺激着林珞瑜的食欲,她低着头,经过几家专卖恒香饼和老婆饼的小店,与一对正吃着刚出炉的热鸡蛋仔平人情侣擦肩而过。

  在拐角的法式建筑墙下,有几位披着黑色皮衣的妓女借着微弱又昏黄的灯光在不停的踱着步子,她们的脚底贴着价码相近的白色标签。其中一位倚在路牌边,浓妆正抽着烟,用着下流的法语和一位白发肚圆的老头讨价还价,她的脸立体的就像是一只孤独的草原狐。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尾巴在身后戏耍似的转动着。

  绕过几家招牌破旧,灯光残损的服装店和眼镜店,林珞瑜看到了停在路边的白牌车——这些没有任何报备手续,多用虚假营运牌证载人的非法车辆,经常出没在监管力量薄弱的深夜。白牌车的客人多为从事色情服务业的企街、迷醉的旅人或偷渡的犯人。

  当然,因为价格便宜,白牌车还吸引了很多诸如林珞瑜这样,在公共交通停运的时候还要跨区赶夜场通告的鞋盒蜗居者。

  在道旁的牙香树下,停着一辆经典的84年丰田皇冠,距今已经有近140年的历史了。它有着2.8L—6缸发动机,175匹的最大马力,它的车身漆黑透亮,轮廓方正而棱角分明,上面看不到任何岁月侵蚀的痕迹。

  HK1988——车牌被擦拭的格外干净,铁皮表面被黑底白字(的士和货车的专用颜色)覆盖,数字的下面用着极小的字体雕刻着BS  AU145a(海港城的车牌参照英国的标准制成)。

  林珞瑜低头看着手机,拉开了镶嵌在漆黑车身中的银色车门拉环,一股浓重的香烟味道扑来。她下意识的将手指并拢呈扇状在鼻子前饶有频率的来回扇动,待车内燃烧草木灰的味道消散后才坐了进去。

  身后米色的绒布座椅触碰起来有些凉,她习惯性的向外拉了拉衣袖,保持身体前倾,坐在了靠左的位置。

  身边依旧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烟焦油味道,她暂止屏住了呼吸。

  “中环民光街33号。”她有些嫌弃的说道。

  司机是一位年纪与所驾驶的复古车严重违和的中年男人,三十岁左右。他的身上散发出更为浓郁的烟草味道。他一只手搭在裸露着黑色塑料的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正专心致志的拨动着车载收音机的按钮。收音机旁边,副驾驶座位前的抽屉敞开着,里面放着两张随意对折,已经被烟熏的发黄的旧报纸。旧报纸的下面,疲惫的躺着一块被染黑的烟灰缸,里面七零八落的躺着许多香烟尸体。

  怎么看,这辆车都像是直接从140年前穿越而来的天外之物。

  透过前车椅背的缝隙,林珞瑜可以清楚地看到驾驶室前的空调调节板和里程表,根据里程表的刻度来判断,这辆车,已经行驶至少30万公里了。

  男人听到目的地后,并没有回应林珞瑜,也没有出发的意思。他只是在认真的调节着收音机的频率,车内除了令人厌恶的烟熏味道外,还有音响里刺耳的吱吱声。

  “中环民光街33号,就是海港城摩天轮附近。”林珞瑜再次强调了一遍,她的语气略显焦虑。她对照了手机上的面试地址,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马路四周。

  只剩有这一辆白牌车了,她别无选择。她不得不伪装起自己不耐烦的态度,更换用略含委屈的语气央求司机快些出发。

  男人迟疑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几秒钟后,他开始拨动着车载收音机频道,直到单调的屏幕上显示出了令人满意的87.5HZ后,他才缩回了手。

  随后车内响起了轻柔的吉他声和间断的前奏。

  “愁看残红乱舞,忆花底初度逢,难尽垂头泪涌,此际幸月朦胧。愁绪如何自控,悲哀都一样同……”

  这是一首1982年6月发行的歌曲——今宵多珍重。典雅的曲风极富有30年代旧上海的时代气息,渲染着紧偎依依,情谊渐浓的别离。舒缓的节奏,柔情的曲调伴着优美的嗓音融入这流畅的夜色中,沉默着,却又好像带来了死亡的气息步步逼近。

  中年男人终于转动了车钥匙。一阵清脆的引擎发动声立刻穿过歌曲的间奏,打破了夜的沉寂。

  车子开始缓缓发动起来。

  男人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目不斜视的盯着前方。他的表情呆滞,像是陷入在了深深的沉思里。车子穿过潮合昌瓷行和南星燕窝行后驶上了乐古道。

  林珞瑜盯着发着微弱光芒的手机屏幕,看着红色的标点在缩小的地图上朝着既定的路线缓慢移动后,才懈怠的切换了界面,浏览机票订单起来——再过30天,她便可以搭乘廉价的航空班机,飞回她的故乡,潭州。

  今晚的海港城好像已入春般惠风和畅,初冬柔和的月光如流光泻下,洒落着地面斑驳陆离。透过半开的旧车窗看去,银色的海洋映入视野,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镜面里反射出遥远又深邃的天空,天空中挂着一弯皎洁又光滑的月。

  “今宵请你多珍重,哪日重见,只恐相见已匆匆。”收音机里还在重复播放着同一首歌曲,音响中传来清晰厚重的低频声,如现场聆听一般真实空灵。这声音好像来自天外的灵魂,自由的穿过林珞瑜的耳膜,沿着她的身体直入她的内心深处,唤醒着她的共鸣。

  车子加速驶过一条条交叉路口,沿着高架向上开去。林珞瑜感到有些疲惫,她本想闭上眼睛小憩一会,但一阵加速上升的失重感惊醒了她。她看到银色的海平面愈来愈远,她看到划过美丽弧线、闪耀着星星光芒的金色圆圈在身后不停的转动——那正是海港城摩天轮。

  而它正变得越来越小,它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

  纵横交错的高架下,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牙香树,他们的绿色在失去了光芒的照耀下变得漆黑。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紧张的拿出手机,脸上装作若无其事困倦的样子,实则在身后寻找着地图的界面。

  她透过倒车镜,第一次完整看清了男人的脸。一道红色伤疤穿过他的鼻梁,像一把灼热之刃插在皮肤上,男人专注的平视前方,脸上挂着平静。他不过是在机械性的松踩着离合和油门,重复的转动着方向盘。

  林珞瑜感到一阵心悸,汗水渗出白色的内衣。她感到头晕,感到缺氧,感觉到心跳就快要停止了。流向心脏冠状动脉里的血液被一股力量拉扯着,血管中的血液开始凝固,心跳供氧开始不足。她的手在不停颤抖,手机中地图的画面开始模糊,她的呼吸变的急促,大脑开始空白,她的脑海里不断的回荡着绝望的求救声音。

  突然,一阵急刹车,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声。

  林珞瑜感到身后一股巨大的推力袭来,她下意识的用手、脚、腰部,用全身的力量阻止整个身体前倾,她感觉自己的头重重的撞到了前座椅的后背上,紧接着整个人失去重心,身体再一次不受控制发生后倒。

  猛烈的撞击下,她感到头碎裂般的剧痛。

  她的手机掉落在了地面上,上面的红色标点安静的停在了平顶山的位置。在地图的角落里,显示的黄色星星,是她本该要去的目的地。

  她栽倒在了地上。在前车座的夹缝里,她看到是折断的口红、倒扣着的粉底、散落的香烟和一张碎裂的透明卡片。它们凌乱的镶在车垫与底座间的夹缝里,像被不同主人遗弃的玩物,在阴暗的角落苟延残喘。恍惚中,她听到司机解开了保险带,开了前车门,又开了后车门。

  她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人拽了起来,颈部一阵酥麻,像是触电般的针刺感,耳边还有漏气的声音。紧接着一股寒风吹来,她哆嗦了几下,便失去了意识。

  男人仍下了手中的注射器,里面还剩有近一半的黄色液体。

  他将林珞瑜拖了出来,捆绑后放在了后备箱里,贴上了标签。

  “海港城,19岁,167cm,32A-25-35。”

  From:阿米巴原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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