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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东风射马耳


  八月十五,中秋。

  詹事岳骏德早早准备好了翠微行宫的一切事宜,只等日落后夜宴开始。他特来向皇后请示,看是否还有什么需要调整的地方。

  今天就是陛下公布太子人选的日子了,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猜测,伯源楼的论战堂里甚至悄悄开了赌盘,公子澈的赔率是1赔2,公子净的赔率是1赔8,婵羽的呼声也不低,是1赔11,甚至连还未满周岁的慕冬公主都上榜了,赔率是1赔20。

  岳骏德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长久以来他都有心要建立一番功业,但父亲死前千叮咛万嘱咐自己不要参与到储君的豪赌中去,虽然心有不甘,但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父亲总不会害自己、害岳家。

  “对陛下本人保有绝对的忠诚。”父亲死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着自己的手如此说道,岳骏德不敢不从。

  其实,岳骏德站在同为父亲的立场,对陛下长久以来的对储君人选不表态的态度分外理解,公子澈和公子净无论从天资、读书、骑射上的才能都不相上下,对于两个十岁的孩童而言,选谁差别都不大,难就难在他们两个同时出生,长幼不分,虽有嫡庶之别,但是卫皇后的母族早已式微,不能为公子澈提供什么助力。而对于陛下而言也是到了不得不立太子的地步,自从冬至大节上晕厥后,陛下的身体状态大不如前,时常头痛剧烈,尽管陛下严令保密,但是作为行走在天子身边的詹事岳骏德来说,情况远比看上去要危急。国本未立,就是天下社稷最大的隐患。

  岳骏德一直以来是把宝押在婵羽身上的。自己的儿子尚主封侯,无论太子是谁,都不影响岳家皇亲国戚的望族身份,而且自己的两个儿子是和公主公子们一起长大的,只要不犯原则性的错误,岳骏德确定岳家会在自己的下一代身上完成扩散和繁盛。

  但时局总不如人心所料,卫皇后与景阳公主虽为名义上的姐妹,但是并无血缘关系,自己夫妇二人着力要促成的联姻在眼下这个微妙时刻仿佛算盘拨错了算珠,卫皇后私下积极地在和安陆侯裴氏和永嘉侯崔氏联络,想利用公主的婚姻来绑定门阀的支持,从而给公子澈的太子之位加码,陛下想要削去长兴侯薛彭祖和永昌侯窦庸的爵位封邑已久,根据岳骏德对陛下的了解,恐怕在太子人选确定以后就会动手,如此一来,四大门阀中,谁站在太子的队伍里,谁就会成为新的从龙之功臣,尽管风险高昂,但是回报也丰厚,换做是岳骏德也动心。于是只好安抚妻子景阳公主,不要在联姻这件事情上和卫皇后撕破脸面,孩子们还小,时局瞬息万变,来日方长。

  还没走到皇后的寝殿门口,就传来了皇后母女的争吵声。殿门外的宫人们都噤若寒蝉,岳骏德停住脚步,凝神静听。

  “你这样跟当初让我去和那个海匪和亲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把我像牲口一样地转来转去,卖来卖去吗?”

  是婵羽的声音,岳骏德听出来,公主本人是对联姻最不满的那一个。

  卫皇后苦口婆心:“我是为了你好,只有你弟弟当上储君,我们的地位才会稳固,反正不是让你立刻嫁人,只是问你喜欢哪一个,今天的夜宴先把这桩婚事定下来,待你成年了以后再嫁过去。况且你若是不想离开长安,和驸马就住在城里,和你景阳姨母一样,有什么不好?”

  “把牲口卖到本地和卖到外地去有差别吗?还不都是要宰来吃肉的!”婵羽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不容反驳的语气。她常常使岳骏德想起故去的宣宗陛下——摄政大长公主赢婴。

  卫皇后的语气也变得严肃,在这一点上,母女几乎一脉相承:“你是皇室的孩子,公主的婚姻决不能浪费,宣宗陛下说过‘皇室和贵族的婚姻必须要实现政治利益的最大化’,这是我的宿命,也会是你的宿命,你看你是要痛痛快快地接受还是要做无畏的反抗?”

  “我不信我的宿命就只有靠婚姻来换取价值!”婵羽斩钉截铁地说,“说到底,你从来就没有把我也当做父皇的继承人之一,可是赢澈有的东西我都有,为什么不能是我!”

  她才刚满十岁,已经有这样的野心,岳骏德不敢想象她长大以后会有何等作为。但是坚钢易折,她和公子澈身上都存在这危险的特质,想必是血统赋予的优越感,注定她总是想什么说什么。

  卫皇后的声音带着母狮般的嘶吼:“因为你不是男孩子!”然后她的语调突然变得有些哀伤,“我也希望你是男孩,我多希望你是男孩!”

  沉寂如冰的气氛在母女之间蔓延开来,良久,谁都没有做声。

  婵羽的气势瞬间弱了下去,她哽咽着问:“所以我的原罪就是我是个女孩吗?”

  卫皇后的语气依然严厉,在岳骏德听来却已是强弩之末:“对,宣宗做不到的事情,我没有做到的事情,你也不可能做到,这就是你的命运,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不会改变的。有种你去找你父皇,告诉他你要当皇太女,你看他怎么说!”

  岳骏德在心中长长的叹息。

  同样的命运和性格总是重复降临到同样的血统中。

  卫皇后和景阳公主不同,后者性格虽然有些骄矜之气,但是在其公主的风华下反而显得可爱,景阳觉得结婚生子,和乐融融就是最好的命运;但是卫皇后不一样。在出嫁之前,她是栗阳公主,是摄政大长公主身边得力的女官,每一次早朝,她都会在摄政长公主身边听政,在那个赢婴当政的时代,陛下只是一个皇位上的傀儡,栗阳公主对政治的介入要比陛下深的多。

  婚姻终究是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摄政长公主临终前还政于陛下,条件是让陛下迎娶栗阳公主为皇后,年轻的陛下如初升朝阳一般踏上政坛,迅速就收获了民心,像一颗璀璨的明珠;而卫皇后因为是摄政大长公主坚定的拥趸,原本是要向岳谊一样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但是皇后的位置挽救了她,这也是摄政大长公主临终前为义女做的最妥当的安排。

  所以岳骏德能理解卫皇后,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皇后的头衔,她要不惜一切地保住这个头衔,以此来保护自己的孩子们;而她知道政治的残酷,因为她曾身处其中,深陷其中,她以输家的身份退场,从而保住了性命。

  没有一个母亲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再身处自己经历的险境。

  可是婵羽还太小了,她还不理解,她带着哭腔说:“我恨死你了,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一声清脆嘹亮的哨声传出殿外,须臾之间一片黑影就略过岳骏德的眼前,那是婵羽的鹰,通体漆黑,眼神锐利,气势凶猛。虽然个头还只是大乌鸦般大小,但是翼展已足有五尺。这种鹰不是普通的种类,而是老秦人世代奉为图腾的神鹰,据史书记载,最大的神鹰直立时高八尺有余,比一般成年男子还要高些,翼展更是达七八丈,书上记载这种巨鹰可以驮着一个成年人翻山渡海,关于这一点岳骏德心中始终存疑。

  婵羽跑出殿外,伸出手臂,神鹰稳稳地落在她的臂上,一人一鹰一溜烟跑远,岳骏德两手端于大袖中,远远望着婵羽的背影,她仿佛又长高了些,修长的四肢跑起来的样子姿态舒展,脚步轻盈;陛下和卫皇后都是高个子,婵羽长大也必不会矮;她的轮廓更像陛下,这也是他和公子净长得格外像的原因,但婵羽继承了卫皇后的双眼,眼头深邃,眼尾微微上翘,笑起来的样子将来恐怕会让很多少年害相思病,至少自己家里已经有一个了。

  “她真像一匹烈马啊,永远不服管教。”

  “公子澈,”岳骏德回头,微微欠身,“微臣有礼。”

  公子澈还了一个平礼:“姨丈是来找皇后的吧,一起进去吧。”

  岳骏德跟在公子澈身后进殿,卫皇后正在女官珍珠的打扇下饮茶,公子澈欢快地向前跑了两步行礼问安:“母后,这秋后的蚊子可毒的很,孩儿五日前被叮咬处至今还痒,刚才从水榭走过来,手臂上又添三处。”

  说着将袖子挽起,伸出手臂给皇后看。

  皇后瞧了瞧,吩咐身边的女官珍珠:“去把我妆台上那盒翡翠绿玉膏拿来给公子澈涂一涂,”说着又看向儿子,“我那药膏用的是你大父征百越时从当地老药农那里弄来的土方子,最是有效,保管你涂上立刻止痒,一日就可消肿。”

  “那不必麻烦珍珠姑姑了,孩儿自己去找。”说着便拔腿向后面寝殿方向跑去。

  “就在我妆台上第一个抽匣里!”卫皇后冲着儿子的背影补了一句,然后转头看向岳骏德。

  岳骏德尽责地将夜宴一切准备妥当的事宜俱陈以告,卫皇后问了两处细节,稍稍做了些调整,正当岳骏德准备垂首退出殿外时,卫皇后突然叫住了他。

  “今夜的中秋家宴,婵羽就不去了。”

  岳骏德不动声色,而是静静等待皇后的解释。

  “若是陛下问起来,就说夜里风凉,公主睡觉踢被子,染了风热感冒,体力不济,我安排她在殿内早早休息了。”

  想必是皇后要在今夜为公主确定联姻对象,却怕公主脾气太倔闹起来不好收场,于是才作此安排。卫皇后是想分摊风险,无论公子澈当不当的成太子,通过公主的婚姻结一门有权有势的亲家,对巩固后位多少有助益。

  岳骏德面色如常,答了一个“诺”。

  “她爱吃的桂花莲藕、桂花酒酿圆子、焖烧八宝鸭、酸笋鸡皮汤,你都记得安排人给她送过来。”

  岳骏德点头:“诺。”

  卫皇后轻轻地叹了一声气:“景阳那边……”

  岳骏德忙接话:“景阳公主那边,微臣会劝说她的,犬子才疏学浅,实不敢高攀公主,以往都是大人们的戏言,皇后娘娘为了公主的远大前程,必会深谋远虑,有更好的安排。”

  卫皇后舒缓了语气:“权宜之计,希望景阳可以理解。我不会亏待岳家的。”

  岳骏德的身子躬下去:“岳家永远忠于陛下,忠于皇后。”

  岳骏德谨守礼节地退出殿外,外面秋后的阳光正烈,甫一出来,在烈日下行走,岳骏德的眼神还不太习惯,他现在不想去分析太子的人选究竟是谁,皇后要把公主嫁给哪一个,他什么都不想思考,只希望今夜中秋夜宴能够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

  岳骏德的脚步被远远迎面而来的一个小黄门叫住,说是陛下传召,岳骏德便跟着往威阳殿而去。

  翠微宫位于长安城南,笼山为苑。威阳殿是翠微行宫最大的一所殿阁,陛下每每避暑于翠微宫都居于此,威阳殿正门面向北方,偶有山风吹过,整殿清凉,分外怡人。

  岳骏德走进威阳殿的时候,陛下正背着手在殿中踱步,见岳骏德进来,伸手一指书案上一只四四方方的木盒:“威武侯与和靖公主夫妇着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朕还没打开,猜猜是什么。”

  看着陛下脸上掩饰不住的喜色,岳骏德心下了然,微微笑道:“微臣恭喜陛下,血债得以血偿。”

  陛下将随木盒一同送来的书信抛给岳骏德:“这两个人在婚礼上里应外合,血洗博罗岛上海龙王的那群乌合之众,事儿办的干净、利落、漂亮!朕真是没有看错这两个人,男的求功名,女的求报仇,珠联璧合!”

  仇恨往往比爱更长久。

  岳骏德将书信放回书案:“和靖公主隐忍十数年,一朝大仇得报,也替陛下解决一个心头之患,值此佳节,实在可喜可贺。”

  陛下已经打开那个通体漆黑,四四方方的木盒,一股腐臭之气冲出,里面是一颗用石漆刷的乌黑,依稀可以辨认出鼻子耳朵的头颅,但是因夏日暑热和长途运输已经严重腐败,岳骏德忙招呼小黄门搬来香炉熏走污浊之气。

  处理完秽物后,岳骏德谨慎地问:“除掉了一个海龙王,博罗瀛洲诸岛被威武侯夫妇接掌,微臣愚钝,这岂不是用虎赶走了狼,若威武侯夫妇有异心,到时候又该如何呢?”

  陛下揉了揉太阳穴:“他们如果够聪明的话就不会这么做,朕能成就他们,也能摧毁他们!”

  岳骏德自知失言,默默颔首不语。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陛下跪坐在书案前,自案上一上锁的盒匣内取出一卷竹简,缓缓在面前展开。

  岳骏德余光中瞥见竹简上几行字句,便知这就是今夜立太子的诏书,只是太子人选的名字还没有被写上去。

  中常侍坤伦已经磨好墨,他看了岳骏德一眼,岳骏德会意,与之一道躬身向威阳殿外退出去。

  殿门关上前的那一刻,岳骏德看见陛下拿起了笔,在诏书上写下了一个名字。

  今夜之后,朝局将迎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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