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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轻雷时动云斑


  夜已深,雪犹紧,渭城北关宁大营里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盖因靖远大将军徐恭班师回朝,今晚便是下榻在关宁大营。

  徐恭自入关宁大营后,便一直深居简出,闭门谢客。这一天来,已不知让多少门生故吏、文武大员都吃了闭门羹。可是傍晚时分有人投来的一份名刺,却让他改了主意。

  徐恭沉思良久,终于点头让那名自称是雷的男子入营进见。

  一名亲兵飞奔到大将军行辕门口,将那名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引了进营,领着他穿过校场偏门后,将其安置在一间高大空旷的签押房

  里。那亲兵说道:“大将军正在进晚膳,一会就过来,这里有热茶,您好坐。”说完,那亲兵便自去了。

  年轻男子神色自若地品了品桌上的热茶后,便四下打量着这间签押房。但见中间一张公案桌,其上摆放着纸砚等物,贴墙又是一张长条桌,叠着一摞一摞尺许高的文书。北边是一条大炕,铺着虎皮褥子,上面安了个炕桌,南边靠门支着一个大茶壶,水汽在炭火中丝丝冒着白烟。东窗下一溜儿的楠木板凳,其余一无长物。整间房里就西墙上挂着一幅字,上书“慎独”二字,既无题头也无落款,在这间屋里显得格外打眼。

  忽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掀开了厚重的棉帘,一个瘦骨嶙峋、面色蜡黄的中年汉子昂首而入,正是大晋帝国靖远大将军徐恭!

  年轻男子面无表情地侧立一旁,眼瞧着跟前来的七八名军校帮着他脱换冠服,拍打身上的落雪,而徐恭仰着脸犹在沉思中。

  待众军校退至一旁后,年轻男子才上前作了一揖,沉声说道:“徐大将军安好!在下有机密事需面禀大将军,请您屏退左右!”

  徐恭顿了一下,看了看屋里的几名军校,皱眉道:“事无不可对人言,你是谁?你此来究竟所为何事?”年轻男子微微一笑,便如一汪碧蓝的湖水里蓦然荡起了一圈涟漪,便是连杀人如麻的徐恭心里也不禁暗叹一声,好一个风光霁月的浊世翩翩佳公子。

  年轻男子淡然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此番前来代表的是谁的态度。大将军不看僧面,还得看看佛面才是。”徐恭一脸阴鸷地盯着年轻男子,默思片刻,突然挥了挥手,示意那几名军校退出屋外。其中一名军校迟疑道:“大帅......”徐恭面色一沉,那军校再不敢言语,转身退了出去。

  徐恭负手踱了几步,仰头望着西墙上的“慎独”二字,幽幽说道:“你是齐王爷的人?”年轻男子踏前一步,恭声回道:“正是,相信大将军也是瞧见了名刺上的齐王印鉴,方才屈尊接见在下。”

  徐恭蓦地转过身来,眼中神光闪烁,厉声喝道:“本将军与齐王素昧平生,并无交集,何以齐王会贸然遣人求见?”年轻男子坦然自若,缓缓回道:“大将军杀伐果敢,威震西陲,堪称大晋第一猛将。齐王时常念及,常叹缘悭一面,不得结识这等英雄,深以为憾。近日得知大将军即将班师回朝,齐王不胜之喜下,特遣在下前来拜会大将军,望大将军闲暇之时,还请往齐王府里会上一面。”

  徐恭冷哼一声,道:“徐恭不过一介武夫,当不得齐王如此抬爱。你回去禀报齐王,就说齐王美意,本将军心领了。但此行军务缠身,恐不得登门拜访,便恕本将军不恭之罪。”

  年轻男子笑道:“大将军性情中人,说话办事自然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但齐王之约,非同寻常,还请大将军不妨三思而后行。”徐恭眉头一扬,周遭气氛登时凝重下来,冷声说道:“你敢威胁本将军?”

  年轻男子不卑不亢地回道:“不敢,在下不过是个清闲散人,如何敢对一位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口出不逊之言?齐王虚怀若谷,乃是当世英豪,大将军又何必拂逆他的一片拳拳之心?”

  徐恭冷笑道:“倘若本将军执意不从呢?”年轻男子叹了口气,幽幽回道:“那齐王想必会非常失望。人各有志,倒也勉强不得。大将军一路舟车劳顿,想来也是乏了,在下不便再行叨扰,就此别过吧。”

  他向徐恭又作了一揖,转身便往门外走去。徐恭脸上阴晴不定,忽然沉声喝道:“你且留步,齐王夤夜遣你来关宁大营,仅仅就为了这等小事?”年轻男子当即停下脚步,转头道:“大将军以为呢?难不成想与在下聊聊饮马岭的事?”

  徐恭面不改色,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找错人了,或者说齐王找错人了,饮马岭并不归本将军节制,但有任何事情,本将军一概不知。”年轻男子抚掌笑道:“好一个一概不知!大将军班师回朝,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偏偏绕走饮马岭,莫非真是兴之所至,想要到那里猎些山珍野味?”

  徐恭面色一凛,肃容道:“本将军取道饮马岭,不过是因为大雪封山,贪赶一时路程罢了,又有甚出奇之处?倒是饮马岭一带,亦是雪崩不断,倒还多耽误了些时辰。”

  年轻男子直视着徐恭的眼睛,似笑非笑道:“不知大将军可曾下榻饮马岭驿站?”徐恭冷声回道:“不曾!天象变幻莫测,唯恐雪灾连绵,本将军一路顶风冒雪,昼夜兼程,直至入了关宁大营,才作稍事休息。”

  年轻男子森然道:“大将军有所不知,昨晚饮马岭驿站上上下下共计六百八十三人,不论男女老少,不论官商学民,一夜之间竟是让人屠戳得干干净净,真正是丧心病狂,触目惊心!”

  徐恭“哦”了一声,淡然回道:“竟有这等惨事?”年轻男子摇头叹道:“此事过于骇人听闻,齐王斟酌良久,还是将其按下不表,省得众口铄金,动摇了天下根本。就不知齐王的这片殷殷苦心,大将军会否体会一二?”

  徐恭冷笑道:“众生皆苦,与我何干?齐王的苦心,请恕本将军攀附不上。”年轻男子悠然说道:“可是很多人会想,为什么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大将军绕道饮马岭时,便出得这等大事?大将军也许忘了,饮马岭驿站的西面山坡之后,另外还躺着九具死尸!”

  徐恭眯起了眼睛,心里已是暗暗动了杀机,可年轻男子似是恍如未闻,继续说道:“大将军莫要推说不知,齐王已查验分明,那九具死尸非是寻常百姓,而是军中士卒。”

  徐恭面色仍是不变,但心底已是惊涛骇浪,翻滚不休。他起身踱了几步,壮怀激烈之余,竟是将脚下的砖石一一踩出裂痕。年轻男子眼观鼻,鼻观心,漠然立在一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良久,徐恭方才淡淡地问道:“齐王的意思是……”年轻男子拱手回道:“齐王府走失了一名钱粮师爷,不巧也投宿在饮马岭驿站里。可是齐王使人遍查那六百八十三具尸首,却发现他并不在其中。倘若大将军知晓其人下落,还请不吝告之,齐王必定感激不尽。”

  徐恭来回又踱了几步,终于说道:“小事而已,何须挂齿?但有此人下落,本将军定不藏私。你且去吧,回去禀报齐王殿下,就说我徐恭七日之内必定会登门拜访。”

  年轻男子在一名亲兵的引领下,缓步走出了关宁大营的辕门。迎面一阵刺骨寒风,他顿觉后背冰凉,原来方才在那间签押房,不知不觉中,冷汗已是浸透了他的内裳。

  寒雪犹在飘零,天色已交二更,他望着辕门外悬着的两个大红灯笼,微笑着摇摇头,撑开一把油纸伞,缓缓步入到风雪中。

  关宁大营离渭城并不远,所以他很快便走回了城里。他的步履虽不快疾,但却绝不停顿,一步一步,淡定从容。油纸伞的伞面上已是落满了积雪,可他依然举得笔直,纵有寒风呼啸而过,那把油纸伞也不曾晃动半分。

  他一路走街过巷,恍如漫步在自家的后花园里,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偶尔遇见风雪里的赶路人,更会微笑着避过一旁,绝不抢行半步。他甚至还在一家脏兮兮的小面馆里,叫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刀削面,也如其他人一般“哧溜哧溜”地一气儿吃完,绝不矫揉造作,绝不故作斯文。

  不多时,他便来到一处掩隐在槐树林后的庄园。但见庄园四门紧闭,正中悬挂着一个斗大的大红灯笼,随着风雪摇摇欲坠。

  他缓缓登上正门前的几步台阶,收了油纸伞,再拍了拍身上的落雪。他拎起门上的铜环,轻轻敲了敲门,许久未见回应。他便加重了一分力道,举止优雅地继续敲着门,相信就是再挑剔的主人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忽听得庄园里陡然喧嚣起来,一个男声颇不耐烦地高声应道:“谁啊?三更半夜的,有完没完?”他微笑不语,继续坚定而有节奏地敲着门。

  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咯吱咯吱地打开了门,一脸不耐的表情,劈面就嚷嚷道:“你谁啊?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里鬼敲鬼敲的……”忽见得身前这个年轻男子竟是说不出的清雅俊秀,气度非凡,那人嘟囔了几句,也便讪讪地住了口。

  他丝毫不以为忤,微笑着说道:“叨扰了,请问这是朱之武大人的府上么?”那人不敢造次,连忙回道:“正是,不知公子有何贵干?”他微笑着点点头,“那我可是找对了。”话音未落,但见雪夜里有剑光一闪,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是多了把剑,而剑尖已是无声无息地刺入开门那人的咽喉!

  那人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大着一双死鱼眼,直愣愣地瞧着眼前这位佳公子,想说些什么,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听得那公子柔声说道:“多谢!”但觉咽喉一空,整个人便已失去了知觉。

  他左手捧着油纸伞,右手拎着承影剑,便如闲庭信步一般,缓缓步入庄园。天色既晚,风雪犹寒,整座庄园里静籁无声,唯有雪落庭院的沙沙声不绝于耳。他每经一处房间,便会轻轻敲门,温柔得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忐忑不安地去初会心上人。待得房门打开,他便使剑将房里的人一一刺死,不论男女,不论老幼,一剑穿喉,例不虚发。

  最后一个房间,正是渭城同知大人朱之武的卧室。他不慌不忙走到门前,轻轻敲了瞧门。须臾,开门的是一名妙龄女子,想来应是朱之武大人的妾室。

  他依然面带微笑,甚至还有那么一丝腼腆,问道:“朱之武大人在吗?”那名女子见是位陌生的年青公子,慌忙躲进房内,却又忍不住偷望几眼,暗自想到,天下怎会有这等俊逸出尘的男子?顿觉心如鹿撞,止不住面红耳赤。

  朱之武闻声而出,疑道:“你是谁?你我素不相识,为何你冒然擅闯我府邸?”他微微笑道:“我是雷,雷动于九天之上的雷,你可要记住了,是齐王托我来向你问声好……”

  也不见他有甚异动,但见他手腕一抖,承影剑已惊雷飞电般地刺破朱之武的咽喉,他摇摇头,淡淡说道:“你不过蝼蚁一般的人物,竟敢出卖齐王,这是何苦来哉?”

  那名女子浑没想过,这位瞧上去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年轻人,杀人时竟是这般残忍无情,便如地狱里的索命恶魔一般。眼看着朱之武的尸身软绵绵地瘫倒在地,她蓦然一声尖叫后,便瑟瑟发抖地躲在床榻后,再不得动弹半分。

  他饶有兴味地望着她,笑道:“只要你不胡乱叫唤,乖乖听我的话,我又何必杀你?”那名女子已是骇得欲哭无泪,慌忙点头不已。

  他满脸笑容地走过去,满脸笑容地刺破了她咽喉,满脸笑容地解释道:“可是你刚才叫了,很吵……”

  他轻轻擦去剑上的血痕,缓缓走出了庄园,慢慢撑开了油纸伞,一步一步又走入了风雪中......

  而此刻,聂清臣正在那间温暖的石洞里好梦正酣,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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