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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零章 覆水难收


  万岁元年,离冬月还有几日。

  常年与春季紧紧相依的花朝城落了雪。

  一反常态。

  瓦上,树梢上,烙饼子的锅把子上,皆是银白。

  方梦白的肩上披了一件白如雪的狐毛轻裘。

  他有个不愿对人说道的小“秘密”。

  其实并不算是秘密,他身边人都知道。

  方梦白怕冷。

  他觉着这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姑娘家畏寒是正常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不能怕冷,绝对不能!要是说出去了,岂不是丢了他的脸面?

  他稍稍掀起了轻裘一角。

  倏而缩回了手。

  他这会儿正抱着个花俏的暖手炉坐着四人抬的竹轿子下山去。

  他碎碎叨叨了一路。

  要不是得去看看甄音杳有没有冻着,他才不会这么眼巴巴地顶着雪下山呢。

  话说,今年的冬天来得这么早,这么急,这么反常。

  按理说花朝城里不应该是这般美丽“冻”人的。

  他的脑袋上压着的帽子恰好与眉毛齐平,把他那从中断了的眉遮掩了一些,看上去不会那么突兀,吸睛。

  他的手贴紧了暖手炉,汲取暖手炉的温度。

  “为何还是这般冷?”方梦白打了个寒颤。

  老实巴交的小厮一本正经地答道:“爷的轿子上铺了厚厚的软垫,头上撑着一把伞,腿上盖着的雪狐的皮毛,怀里抱了个暖手炉,脚下还踩着个汤婆子……按理说,不会冷的。”

  方梦白默然。

  什么时候轮到他人来议论冷不冷这件事了?

  他使了个眼色。

  小厮缄了口,看上去是在为自己的命不久矣而悔恨,犯了忌讳活该挨刀。

  而他想着的却是横竖都是死,不如主动伸头挨上一刀,挨刀之前再让这张嘴爽一爽!

  等了许久,没能等到后文。

  在听见方梦白的叹息之时,他松了一口气。

  “罢了,你脚程快,把这些银骨炭给甄家二姑娘送去。我经不住风,不敢走快了。”

  “爷这一做法真真是高明,古有王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今有严肃山庄方公子为小娘子雪中送炭。”

  “……”方梦白再度沉默。

  这人赶着去投胎吗?

  怎么这么不识趣!

  高明?什么叫高明?

  能把昏君和他相提并论吗?

  这人果真是嫌命长了。

  方梦白的眼底有一道精光闪过,他狐疑地转过脸,“你抬起头来。”

  小厮别过脸,“奴家……奴家有隐疾,不能给爷瞧,怕吓着爷。”

  “……”

  所谓事不过三。

  故意惹火方梦白实属吃不了兜着走。

  “我不怕吓,你抬起头来。”

  于是……

  小厮转过脸来,咧开嘴。

  “嘿嘿”一笑,乌黑发亮的牙配上这一张抹了煤灰的脸,黑一块白一块的中指戳进了鼻孔里,眼睛像抽筋,眨巴眨巴,实在是……难以言明的喜感。而这种难以言明的喜感使得方梦白的心底腾起了一阵火。

  抬竹轿子的四个汉子绷紧了脸,生怕手上不稳把轿子上的方梦白给摔下了山崖去。

  “你是何人?”

  “我是……爷的小娇娘啊。”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张皱巴巴的手绢儿,一甩,劣质的香粉扑到了方梦白的鼻尖上。

  方梦白打了个喷嚏。

  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

  “你!”方梦白怒了。

  蒙歌兀自抛了个眼儿媚,“来呀,好官人。”

  “……”

  “得了,别吓唬方公子了。”从竹轿子下面钻出了一个扎满了花花绿绿的小辫子的小姑娘——蒙络。

  想来,她是一直贴在了竹轿子下面,跟了方梦白一路。就是不知道她是何时贴了上去的。

  这兄妹俩什么时候混到了他的山庄里?

  果然天气转寒,脑子就随着结了冰。

  手下的这些蠢货,向来有一个通病——靠不住。

  “蒙歌。”

  方梦白与蒙歌有过一面之缘,能叫出他的名字也是正常。

  蒙歌用带着劣质香粉的手绢儿抹了一把脸,奈何那煤灰黏在脸上太过稳当了,不仅没把这张脸抹干净,反倒是让他呛了一嘴煤灰,再狠狠吸了一口香粉。

  “呸呸呸。”连连吐口水的蒙歌竟把方梦白逗笑了。

  蒙络扶额略表心中酸楚。

  随即拾掇了“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抱拳一礼,“方公子请留步,叶大人托我带了一句话给公子。”

  “为何你们进了山庄后不直截了当地同我言说,反而在山路上截了我?”

  “因为……”蒙络拉长了语调,张开了手掌,本是捏在手心的香粉袭了轿夫的面。

  方梦白旋身离开了竹轿子,稳稳落地。

  蒙络再次抱拳致歉,“有内鬼。”

  ……

  山路上的事且搁下。

  暮府。

  因了这场突降的雪,深深庭院中没了琴音。

  暮朗垂眸望着怀里的暖手炉,心绪不宁。

  孔宿端来了参茶。

  “朗哥儿,该用茶了。”

  “先生,我不想喝了。”

  这是暮朗头一遭直接拒绝喝参茶,以往只是在心间想想,最后还是会皱着眉头喝下去。

  孔宿有些诧异。

  “朗哥儿,你可是觉着哪里不爽利?”

  暮朗摇摇头,“我只是不想喝这一杯茶罢了,先生莫要多想了。”

  孔宿觉着放心不下,想要伸手探探暮朗的腕脉,却被暮朗巧妙地避开了。

  他的眸光一黯。

  “推开窗吧,这暖阁虽好,但不大通气,很是沉闷。”暮朗提笔,蘸了墨,迟迟未落笔,笔尖上悬着的一滴墨汁落到了纸上,晕开了一朵凌寒开放的梅。

  他的心乱了。

  孔宿刚拔步想要去开窗,暮朗出声叫住了他:“先生,我想……问先生一件事。”

  孔宿滞住了脚步,转过身。

  暮朗拿起一张白宣,上边绘着翎羽花。

  干掉的墨迹,有褶皱的纸页。

  孔宿想,暮朗定是在心中有过反复挣扎,终是问出了口,又担忧着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要是坏了事儿,便是覆水难收。

  暮朗干笑两声,指着翎羽花的图样问道:“先生可是见过这种花,这枝叶似鸟羽,叶片是蓝绿相交的,还会结一串儿朱红色的小花。”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我还未见过这种花,不知道这样的颜色凑到一块儿会是什么样的,是丑,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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