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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五章 无端找事


  十月十五。

  是信上给云岫定下的日子。

  是解决一切是非恩怨的日子。

  晨起伊始,云岫就在东大街上了。

  东大街这么大一片,她在哪里?

  在一个插了旗子表明这里可以饱肚子的棚子下……

  吃面。

  那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子破烂不堪。油腻的像是猪肉摊子上的擦桌布,勉强能看清楚上面写了一个斗大的“面”字。

  旗子下正是一口大锅。

  她抬眼看了看一只手抄着笊篱搅和浑浑不清的面汤的小老板,这人和他身前这一锅面汤一样浑浑不清。

  他在打瞌睡。

  睡着了就不会饿了。

  这年头,生意不好做。他除了在客人落座之时强打起精神问问人要吃点什么之外,他是不愿多说一句话的,说话太累,累了就想吃饭,他吃的可不少,一张嘴准要把今儿个的盈利给亏进去。但凡能不说话的,他绝对不会开口,哪怕客人要结账,他都懒懒散散地比划一个数作罢。

  云岫的筷子尖上落了一只秋天的苍蝇。

  这只苍蝇可能和卖面食的小老板是同一个遭遇——饿了。

  还饿倒了。

  小“手”搓着搓着,腿儿一歪,便落进了云岫的碗里的汤汁中浮水。

  云岫沉着脸,把碗往前一推,筷子一搁,大声说道:“老板,换一碗。”

  小老板总算是清醒了过来。

  他被云岫这一声叫喊吓得一激灵。

  “怎,怎,怎么了?”难怪不愿意说话呢,这人还口吃,别人说两个字就能表达清楚的,他要说四五六七八个字才能解决,费神费力的很,所以饿得快。

  “有苍蝇。”云岫回答道。

  小老板放下了笊篱,走了过来,“哪,哪,哪儿呢!”

  云岫用筷子扒拉了一下沉溺在汤汁中半死不活的苍蝇。

  “瞧见了吗?你这苍蝇还在浮水。”

  小老板许是见怪不怪了,讹他的多了去了,在他心中,这姑娘如此“花容失色”,定是想吃白食。

  他收拾吃白食的人是在行的。

  只见小老板嘴一歪,眼一瞪,从筷筒里抽出了一双筷子,夹起那只浮水的苍蝇。

  他的喉头一滚。

  把这只还活着的苍蝇给吞了下去!

  云岫咽了一口唾沫。

  小老板面露得色,哂笑道:“哪,哪,哪有苍,苍,苍蝇,蝇呢?胡,胡说八,八道!”

  他一抹嘴,夺过云岫的筷子,把碗里还剩的一点儿面给搅和匀了。

  他又说道:“想,想,想吃白,白食?没,没,没门!”

  “……”

  云岫忽感一路顺风顺水的她,在阴沟里翻了船,还呛了一嘴脏水。

  “还吃,吃,吃不吃!”小老板的鼻孔都向着天了,他为自己的“壮举”由衷地感到激动与高兴。

  “结账。”她的心可没小老板那么大。

  当小老板张开手掌比划了一个“五”,云岫摸出五枚铜板排在了桌上。

  “五,五,五十文!”

  “……”

  “谁家的面这么贵!”来者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坐在了云岫的旁边。

  眼看着有人来助阵,小老板抓了慌。

  “说,说错了,十,十五文!”从五十降到了十五,小老板觉着嘴皮子发麻了,他生怕这位方姓公子突然不满,便要了他的命。

  十五文并非市价,这远远高于了市价。

  “哎,别降,降了它就不好吃了。我还从未吃过值得了五十文的面,我出五两。”

  方梦白摸了摸鼻尖,一挑眉。

  云岫怔了怔。

  “云姑娘可是要尝尝价值五两银子的面是什么味儿?我想,应是比你刚才这一碗五十文的味道要好上许多。”方梦白说起这些话来倒是脸不红,心脏正常跳动,就和平时吃饭喝水一般自然。

  “……”

  云岫不知这人怎么就从暮府里溜了出来,还在这街上闲逛。

  而方梦白仿若有读心之术,在等小老板煮面的时间里同云岫解释了一番。

  此事说来话长,等到面条儿装进了碗里,他还没把这跟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的话讲完。简而言之便是方梦白立了个生死状,他要抓到整件事的幕后主谋,抓不到,提头来见。

  事实上,方梦白并不想把头割下来给暮朗当球踢,他只不过是寻了个由头出来透透气。在暮府里的这几日可把他给委屈坏了。

  虽说有小厮把他的换洗衣物送到暮府,暮府上下对他是有求必应,可他在别人家中就是待不惯。说到底,待不习惯就是苦了自己。

  今儿个一大早,方梦白自由了,从暮府一出来就拐了个弯,去甄家院子转悠了一圈,甄音杳可没给他好脸色,一脚将他踹出了院门。碰了一鼻子灰的他决定找个地儿快活。

  东大街就是这样一个寻找快活的好去处。

  “怎没见叶大人?”方梦白吸溜着价值五两银子的面含糊地问道。

  他认为云岫是他极少数看的顺眼的人之一。

  云岫将五两银子拍在了桌上,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她不觉得自己有义务为方梦白答疑解惑。

  她径自为方梦白付了这明显不值价的面条。

  “等等。”不知什么时候方梦白从筷筒里抽出了一支干净的筷子,他的左手拿着这一支干净的筷子压在了云岫的手腕上,“收回去。哪有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结账的。”

  “……”

  但是,方梦白并没有想过要付银钱。

  毕竟他是花朝城中出了名的“白嘴先生”。

  白嘴先生看上谁,谁就倒霉。这个“谁”不单单指未嫁的姑娘,就像现在这样……

  口齿不清的小老板也是他看上的倒霉对象。

  他从面碗里挑出了十余只虫子。

  大大小小,黑的黄的绿的花的,还有破了肚五脏六腑在外的。

  天知道他刚才怎么吸了那么多面条儿进肚里。

  他大喝一声:“老板,你这面不对啊,平白给我添了肉?”

  “……”这回轮到小老板无言以对了。

  方梦白的手特别灵巧,筷子在他手下动了两下,虫子全被挑拣到了木桌上。

  “方某从不占便宜,尤其是这种无故给我添肉食的人的便宜。”方梦白的话凿凿有声。

  云岫免不得把他和叶惊阑做一番对比。

  没想到还有比叶惊阑更厚脸厚皮之人!

  方梦白夹起了一条蚯蚓,“来,吃吃看,试试你给我添的肉香不香。”

  小老板硬着头皮靠近。

  他深知今日若是不能让方梦白满意,那么按照方梦白以往的作风来想,他恐怕只能长叹一声“我命休矣”了。

  头一遭有了头皮发麻的感受。

  小老板的手颤如老态龙钟之人,“公,公,公子,我,我我求求你,放,放过我!”

  他猛地下跪。

  方梦白虚虚地扶了他一把,硬是没让他跪下去。

  “放过?”他的脸与小老板的脸之间不到一寸之距,“阁下刚才吞活苍蝇的豪气可是看在我眼里了,方某自愧不如,想要阁下重现雄风,方某得好好瞧瞧,学上一学。”

  “公子!”口吃的小老板忽然把话抖利索了。

  “吃!”分寸不让的方梦白眼里满是狠厉之色。

  云岫以蜷起的指节敲敲桌。

  虫子在一瞬间里化作齑粉。

  云岫抱拳一礼,“多谢方公子。”

  “你这么爱管闲事,会死的很快。”方梦白一睨。

  云岫刚走出棚子,回头一笑,“终归是要去土里躺一躺,早或迟又有何分别?”

  “说的不错,要是我没遇见她,我一定会提上二两肉去你家中拜访。”方梦白一拍掌,如同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兴奋,暗忖道总算是觅到了一个与自己相合的人。

  云岫往前走了两步,没有再回头,只是站在那处淡淡地说道:“方公子,能找到喜欢的人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多数人是没有这运气的,能让感情在某一个人那里圆满是三生有幸,早或迟又有何分别?是她的,谁也抢不走。如果你遇见的人不是她,你会一直把心底的某处空缺出来。世间的一切美好都是因为‘适时’二字,早或迟都没有差别。”

  “云姑娘,在你看来,生死也需要适时吗?”身形如鬼魅,飘到了她身侧。

  方梦白的嗓音蕴藏蛊惑人心的毒。

  他适时的勾了勾唇,“那么云姑娘的适时是在什么时候呢?”

  “你觉得呢?”云岫轻飘飘地瞥了一眼。

  “我觉得啊……”方梦白拉长了调子,故弄玄虚,“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信上定下的日子是今日,但我觉得像云姑娘这样的人,永远没有适时,只有让人猜不透想不清的时间。”

  “借方公子吉言。”

  方梦白长臂一横,挡在了云岫身前,硬生生地滞住了云岫的脚步。

  “我要你活下去。”他认真地说道。

  云岫歪过头,用眼角余光打量着他挑不出毛病的五官,“方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恕小女子愚钝,听不明白。”

  “只有你活下去,她们才能一个接一个的死掉,适时的死掉。”方梦白的心定了定,偏过脸来微微一笑。

  “看样子方公子和她们结的仇怨可不浅。”

  方梦白的笑意不减,说道:“浅,浅得很呢,我都不认识她们。面对面站着也认不出来的。”

  云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果然很浅。”

  “是极。”方梦白点头应了。

  云岫低声快速说道:“万翎楼。”

  方梦白脸色倏然变了,又在短短一刹间恢复了,这一过程快到没人察觉。当然,除了云岫。

  云岫意味深长地冲他笑笑。

  叶惊阑身后跟着啃咬着糖人的蒙络。

  “方公子。”叶惊阑简单一礼。

  方梦白回礼。

  他们分了两路走,本是背对而行,没想到最后在一处碰了头。

  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哪怕是分道扬镳,有的人还是会殊途同归。

  方梦白恰好就是属于和他们“同归”的那一个人。

  车马不绝,宾客满堂的是花朝城中与风波楼齐名的落霞阁。

  “来来来,客官里边请!”小二哥殷勤地一甩汗巾子,将方梦白迎了进去。

  比起风波楼来,落霞阁中多是文人骚客,来此落个脚,歇上一阵喝口茶,听一段说书人的拍案一绝。

  “且说那曾经在江湖上威震一方的千面郎君——司马无恨!”

  花朝城里的人重“文”,偏偏又喜欢听“武”,因故这里的说书人会将那些传奇人物拎出来反复讲述。

  说的人也许还是同一个。

  可听的人早就换了几拨了。

  今儿个来听书的,是方梦白,他老早就听过了司马无恨这一段。他不耐烦地剥着炒瓜子儿。

  有这个人在的地方,他必须得到快乐,别人快乐与否,他管不着。

  于是有了这样一幕——

  方梦白放弃了剥瓜子,一只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拿一支筷子敲着碗边,叫嚷道:“说书的,你讲个死人有什么意思。”

  立马有人附和道:“听了好几遍了,说来说去就那些事儿,我倒着都背的出来。”

  说书先生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不是没有遇到过客人拆台,但他没遇上过这么明目张胆地拆台。

  他才说了一句而已……

  他清了清喉咙,换了个故事,“且说那三岁成诗,五岁作文,七岁百步穿杨,踏雪无痕……”

  “十一岁侃侃而谈天下策,十五岁拒帝令于家门前的扶疏公子……”方梦白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你不嫌懒得讲,我还嫌懒得听呢,要是耳朵起了茧子你赔得起?”

  方梦白把他纨绔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说书先生一时语塞。

  “且说那啼绿酒……”说书先生这次换了个不算江湖中人的女子的故事来讲。

  方梦白挖了挖耳朵,假意掏了里边的污垢,打了个夸张的大呵欠,“你是不是花朝城里的人啊,啼绿酒不就是长公主和一渔家女之间的事儿吗?没听过?没听过的话小爷给你讲讲?”

  说书先生手中的惊堂木“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沾了灰。

  方梦白两腿一跷,板凳兜不住他两条长腿。

  “还有新鲜的玩意儿吗?”他抓过酒壶倒了满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蒙络挤到方梦白身边,递了一块酥饼予他。

  云岫和叶惊阑相视一笑。

  云岫从大开的窗看了出去,少见的没有雾气的一天。

  她估摸着时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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