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掌门 > 人间猪伎 > 第169章 第169章

第169章 第169章


映霁天随手从旁边的琉璃盘中拿了串葡萄放在手中吃,坐在浴池旁,将鞋一踢,转身将脚浸在水中,笑着说,“这个时节还能吃到葡萄,这世道真是要乱了。”

        紫来对她说,“乱不乱的还不得看神仙的脸色,你不去招惹是非,天下便多太平一天。”

        “人间可都是鹿吴轩那些二流神仙的差事。”映霁天说,“世人给神仙修庙建雕像,都有事相求。满足了心愿,神仙就有长久香火,可是稍微让这些贪念的世人不如意,荒废了虔诚、落满了灰还是小事,一生气将这庙和雕像推倒,或是一把火烧干净,这得触多大的霉头呢!”

        这倒让我想到在《花鸟冢》中,南石与我去几百年前的人间,解决的就是岁音国王推到玉清真王在人间佛像一事,而这件事在牵扯的还正是映霁天的缘分。

        女史官也念起来,“人呀,有了健康还不感恩,非要家财万贯。等到金满箱的时候,又贪念镜中的自己,奢望起长命百岁来了。”

        岩桂和金蕊也坐下一同享乐,像是东方鹿亭忙碌的日子在今儿放了假。我看着杜衡安静地躺在池中,达官贵人的奉承一概不理,在他面前如云雾般来了又走,渐渐要睡着了。秋省官和天恩官喜得空闲,忙不迭去接受别的公子的谀媚,成了得了闲暇的二层主子,即便对杜衡的卑微出身再看不起,也要低声下气去奉承,再将这份憋屈在别人身上,十倍讨回来。

        这些手持海棠花笺的男男女女各怀鬼胎,用金银和色相交换前程。这局是杜衡张罗的,可偏偏这会儿他最安静。我看着杜衡的头渐渐往一边歪去,脸上的赤红淡去了三分,秋省官在旁边傻坐着,只顾和新鲜公子耳鬓厮磨,我推她一下,指去杜衡说,“你去看看他。”

        秋省官虽不服气,艰难收起玩趣的心思,往前划了两步,轻轻拍了拍杜衡说,“公子,醒醒!这里睡着凉。”

        可是杜衡不但没醒来,被她这么一拍,人直接往水中沉了下去,秋省官和旁边几个侍女吓得喊了出来,赶紧将他拉了上来,躺在池边。我赶紧上去摸了摸鼻息,果然没了动静,我的心咯噔一下,说了声,“不会死了吧。”往后退了两步,收紧手。南石上前查看一番,对我点头。

        池中的映霁天站起身,眼中的惋惜一闪而过,“死了就是解脱。只是咱们跟地狱里荼涙神派来似的,我们刚来,他便走了。”

        我又将步子移上前,抱起杜衡这单薄的身子,比当年他乘着一艘船停在望湖轩旁更瘦弱些。原本热闹享宴的人群纷纷弃下手中的美酒佳肴,慌张地面面相觑,没了主心骨一般,有人悄悄贴着墙边偷偷溜走,后来走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刚跑出去,就喊道,“得过花猪病的人都是要死的!这可是连太医都治不好的绝症!”

        紫来将杜衡的衣裳遮好,说,“他穷苦出身,死时一身富贵,也算不辜负来一趟。”

        我不知该说什么,虽然在人间活了几百年,却不能感同身受,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回来站在身边,都像梦一样。我感觉他的温度正在渐渐流失,像一杯窝在手里的茶,香气也逐渐散去。

        屋子里的人一个个缩成了流窜的老鼠,静悄悄地溜走,生怕沾染了这里的一丝病症。

        紫来喊来几个侍卫,给杜衡换了套干净华丽的衣裳,这会儿他安静了,像第一次见他的样子,紫来摸了摸他的睫毛说,“必定要风光地送他走,但不知他家乡何方,连他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说,“让他就葬在湖中的海棠树下,陪着玄参。之后如果白茅也走了,依然用船送回去。清明给他们祭奠烧纸钱,也有个地方。”

        我将杜衡放下,想要去塔上看看那女皇帝和白茅,这里死了一个,又不知他们的天命又在何方呢?我说,“我去高塔上看看水华,还有那个少年。”

        南石跟着我要离开,映霁天又躺回池中,这会儿屋里人少去大半,倒有几分寒冷,天恩官和秋省官也不知逃去何方。映霁天说,“你去吧。我最不愿看别人腻歪,像一身挠不尽的痱子。不如我也在这里躺躺,过两日这天下还不得闹成什么样子呢。”

        岩桂和金蕊也不动身,女史官坐在映霁天旁边,跟着吃起蜜瓜,杜衡的死除了紫来,其他人都不在意。看着一个个慵懒的模样,仿佛回到了巫山巷,而我也没了方才那份紧张。

        于是单单和南石离开。刚走出皇家浴池,看着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我踏着雪往前走,又回头挽着南石。不一会儿,路上的雪竟积起一层,像是给皇宫也盖上了一件大毛衣裳。

        沿路的一众侍卫都跑去皇家浴池查看变故,行至高塔下,此处竟然一个侍卫都没有。我说,“真是国不成国,不知道的还以为浴池里死的是皇帝呢。”

        一路延塔登高,伺候的几个侍卫和奴婢躺在暖炉旁安详地睡觉。我向窗边走去,女皇帝和白茅依然靠在一起赏雪,看着京城破败不堪的模样发愣,置身事外一般。

        白茅说,“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不知是不是天下百姓的冤情。”

        女皇帝并不生气,心平气和地说,“连你也在喊冤吗?”

        白茅回忆道,“小时候我爹常喊,后来被人割了舌头,便再也喊不了了。有的人为了冤而喊,有的人为了喊而喊,第一个喊的也许有饭吃,第二个喊的可能就没人打理,第三第四个就要被打死了。”

        女皇帝轻轻一笑,有气无力地说,“这个主意好,我马上就下命令,将这京城里喊冤的人的舌头都割了,串成一长串,吊在城门口,以示警戒,我看谁还喊!”

        “你违背天下百姓,这天下就不是你的天下。”白茅说,“百姓们会造反,义勇忠贞之士会推翻你。”

        女皇帝摇头说,“他们不敢也没必要,冤是要喊的,我杀一批人,是正是邪都不放过,再给另一批人喂点饱饭,百姓时间一久也就淡忘了。反动要有气氛,也要有人呼应你,能吃饱饭睡好觉,谁愿意跟着你赴死?所谓忠义之士,就算有一腔热血,也是枉费。”

        “你懂得谋略,所以太平了这么多年。”

        我和南石并不打扰,像在观摩鉴赏一副旧画,看着她们并不似爱情的眷恋,却坚守在一切,互相温暖,心中不知是嫉妒还是叹息。

        女皇帝叹气说,“我忍着一身病痛操持国事,贤明了这些年,如今还不是被骂昏庸无用?京城的人都说我宠信你,因为你荒废了朝政,你可知罪?”

        白茅点头说,“如果杀了一个人就能让世道太平,我非但无罪,反而成了功臣。”

        女皇帝笑着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朝臣们都喜欢你,你又为什么能鼓动他们造我的反。”

        白茅说,“我不过是一杯酒,让她们把平日不敢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女皇帝说,“听说近日朝臣们又递上了堆山的折子,骂我的还是那几句话吗?还是有新鲜的花样?”

        “她们议论你要将这个江山交给一个陌生的孩子,这有违老祖宗的规矩,是天底下最荒唐的事。”

        “我不过一个玩笑,就把她们吓坏了。”女皇帝不屑一笑,“从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开始,哪件事不荒唐?要我说,女人做皇帝也荒唐。你说她们究竟忌惮的是什么?”

        白茅笑着说,“她们不是忌惮,是害怕。”

        女皇帝说,“我没有后嗣,旁支的姊妹早就觊觎我的皇位,朝臣们这些年也各有派系。看我快死了,他们用尽纵横捭阖、笼络人心的手段,巩固自己的利益和富贵。皇族之外的人,似乎在混乱之中看到了渺茫的希望,指望吹上一把火,烧一把燎原的架势,明争暗斗之间又有多少离经叛道的事情。只有看他们像一群恶狗一样自相残杀,我才感到权力是这么有趣。”

        塔下传来轰乱的喧嚣之声,原来皇家浴池里的人纷纷跑出了皇宫,与慌乱的市井百姓混在一起,将不安的消息迅速传遍大街小巷。水华这投身的女皇帝依旧淡定,倒不似曾经在海棠阁嚣张跋扈、鸡飞狗跳的性格。遗憾的是,曾经她没得到的人,即便此生如此厚重的出身,依旧得不到。

        女皇帝笑着说,“她们知道我马上要死了,一个个都忙碌起自己的前程,或者干脆在堕落的声色犬马之间,准备与我的富贵一同沉沦灭亡。”

        白茅问,“你还时常会想起那位姓韩的书童吗,抑或在梦里遇见他?”

        “不然我怎么会说要将江山让给那孩子?”女皇帝笑着说,“如果我英明,不一定是为了他。但是如果我昏庸,要让一个皇室宗亲之外的人当皇帝,还是个男人,便一定是因为我对他的眷恋。朝臣们都笑我糊涂,可是只有我知道,我糊涂了一辈子,现在才是最清醒的时候。”

        “因为在你眼中,再没有什么比沉沦更凄美的爱。”

        女皇帝握紧白茅的手说,“可我现在快要死了,也没能再见他一面。”

        “你怎么会死,吾皇万岁万万岁。”

        “所以你不是他。”女皇帝笑着说,“他从来不把我当一个帝王,也从来不惧怕死亡,他说死亡就像日出一样充满希望。”

        白茅明白,“死亡并不可怕,离开人间才难舍。”

        女皇帝回忆起往昔,“小时候他常和我说,人死了不想离开人间的话,就可以将魂魄寄托在树上花上或是动物上,就可以随着其他生灵长久地留在人间。他说如果死了,就做一只狐狸,灵敏又机智,还有一肚子不成器的坏心眼,日日奔跑在山野,再偶遇一番难得的缘分。”

        “你呢?”

        “我累了,不想在人间驻留,活着都找不到他,死了又何谈希望。只是天下这么大,我死在哪里好呢,是空旷的田野,还是陡峭的山间,是躺在绫罗绸缎之中,还是寂寞的清风月影下?”

        白茅说,“依我看,挑一个好地方,不如挑一个好的时间。”

        话音刚落,女皇帝的身子突然无力地往下一翻,从屋檐滑下去,白茅上前赶紧拉住她的手,可是她身子已经悬在空中,女皇帝颤颤巍巍的声音,“你说得对,时间很重要,我怕死,坐在这个皇位上舍不得走,不如现在让我走吧。”

        白茅病重,手中没力气,只喊道,“抓紧我!”

        我刚上前想救下女皇帝,却只见白茅双手松开,眼睁睁地看着女皇帝从塔上坠下,摔得粉身碎骨。

        我不禁喊出来,“啊!”

        白茅趴在屋檐上,刚要站起身,我身后掠过一个身影,光一般闪过,一把剑插进白茅的背,他本就虚弱,来不及回头就倒下,像一只被射杀的大雁。

        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手持那把剑,她转过头看着我说,“想不到是我吧?”

        琼英衣着一身雪青色衫裙,这个女神仙从鹿吴轩逃走后,今夜的眼神却更加敏锐,比她手中的剑更锋利。我并不惊讶于她的出现,而是呆呆地看着白茅干净的尸体挂在屋檐上,像一滩染坏的血。我来不及感伤,三个少年都因为花猪病离开了人间,却不知所去何方。

        南石右手立马飞出一条荆棘,像轻鞭一样甩出,在琼英脖子上绕回来,双手一扣,立刻将她锁死。南石恶狠狠地说,“没去找你,你如今倒自投罗网!”

        琼英云淡风轻,直愣愣地看着南石说,“你在鹿吴轩《花鸟冢》中,我只需一句话,就能将你送去地狱,可是我没有这么做,你也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南石蛮不在乎地说,“我不在乎你的答案。”

        荆棘的刺在她的脖子上拉出一条口子,立马流出铁锈红的血,她淡淡地说了句,“我不害怕。”


  https://www.3zmwx.cc/files/article/html/63935/63935930/6311254.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3zmwx.cc。三掌门手机版阅读网址:wap.3zm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