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131章

我似爬山一般，千辛万苦终于登到南石跟前，他伸手拉我一把，上岸一样。本来越绕越小的阶梯此刻豁然开朗起来，似一个巨大的山洞，两人多高，石壁上闪烁着五彩斑斓的荧光，忽明忽暗，像是巫山巷夜里流动的挑逗风趣的目光，在幽黑的通道之中影影错错，编织成浪漫的悠长画卷，我问，“这倒不像是地狱，好似飞往仙境一般。”

        南石说，“这是将要离开地狱之人留下的希冀，都要投胎了，自然要心旷神怡一些。”

        “原来这样。”

        南石停下脚步，看了看我怀中的郎方，说，“等会可不能让孟婆发现他，不然被十六张脸逮住了，只怕又要去拖去受刑。”

        说完伸出手，要抱过他。

        我抱紧郎方，不让他接过，“可是他回到孟婆那，等于自投罗网，怎么又要抓起他呢？”

        “在人间逃跑的人，被抓回来还能视若无睹吗？”他微笑地放下双手说，“你不相信我，那让他在熟睡在你怀里吧。等离开了孟婆，再将他叫醒。”

        南石伸手在郎方面前一晃，一小团夕阳之光落在他脸上，合上眼便睡着了。

        从来地狱到现在，一步一步都是南石的指引，他像一个引路人，绕过湖底，穿过龙头，现在又要去见孟婆，最后离开这里，可是我由始至终都未见过姐姐一面，灵峰的话似乎一一印证。睡着的郎方却是这一切最不明确的因素，也许是我洞悉他一切阴谋的谜底。

        南石没能察觉我的怀疑，倒是问我，“如果你去人间，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呢？游山玩水还是纵情于诗画之间？”

        我说，“先找到姐姐吧。我现在没别的心思，只想再见到她，替她疗养身上的伤，就像那些年，我守在崆峒山的洞口一样。”

        “如果她都忘了你，怎么办？”

        我低头看着郎方，“郎方不是也喝过孟婆汤，忘了我，可是一同经历过险阻，他不是又开始喊我姨娘了吗？”

        南石说，“好吧，如果你找到了她，想要做什么呢？继续做她的妹妹？”

        我摇摇头说，“这一次我做姐姐。她从地狱重生，想必法力尽失，我的法术虽然浅薄，但照顾她应该没关系。而且离开这里后，我也找一个僻静的山谷修炼一番，再找到姐姐时，能够用尽自己的法术守护她，就像她曾经守护巫山巷和南安城一样。”

        南石弯着眼睛问我，“就不想如你姐姐一样，找一段良辰美景奈何天的好姻缘？”

        我说，“都是奈何天了，也谈不上好姻缘。映霁天和琉璃光曾经是好姻缘吗？不过是镜花水月梦一场，遗留了多少年的悔恨和纠葛。不甘心的还要仔细算一算，你交付了多少年华，我浪费了多少银子，甚至不如巫山巷的一锤头买卖，出了海棠阁，便烟消云散，童叟无欺谁也不挂念！”

        南石佩服地看着我，笑着说，“这算是你在人间多少年悟出的道理，可人往往都是这样，看上去精明起来，可是越是明白的事理越容易糊涂。”

        我看着他，想到灵峰所述关于《花鸟冢》的往事，笑着说，“那你这位大神仙这么聪明，可曾糊涂过什么事没有？”

        “我现在做的，不就是最糊涂的事吗？”

        不管他说的是不是我，我终归要抹去这一笔，“估计也只有映霁天这样精明的女人才能与你相匹敌，巫山巷海棠阁的姑娘不及你万分之一的智慧，见到你都要绕着躲开，不然早晚被你戏弄死了。”

        南石听出我话中之意，“在你眼中，我比地狱的鬼差还阴坏些。说这么一通，倒是把自己撇得远远的。”

        我说，“不过是防备，我不敢挑你的不是。”

        不知为何，我可能永远无法真正相信他，他的眼神里总是藏着黑漆漆的角落，似乎有阴谋躲在其中。

        穿过山洞，倒像是走到一个河岸，对面闪着零星的灯火，像是人间，可一点生气没有，没有荒野的草香也没有袅袅炊烟。眼下是一片如碧空的漩涡，像乔婶熬的一大锅芝麻糊，却没有丝滑浓郁的香气，我痴痴地看着这么一片，里面仿佛藏着别样的人间，似乎这是另一番世界的天空，而这里成了另一个天界。就像人间有句话，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只是没人预料，地狱的底部也是另一个人间的天空。

        南石拍了拍我说，“你在想什么呢？走过这桥，就能见到那孟婆了。”

        我问，“哪里有桥？这陷进去，只怕就要灰飞烟灭了。”

        南石从地上捡了一长条木枝，扔在漩涡之上，搭出半面桥。这桥轻巧，我跟着南石走上去，那桥便往对岸生长，七八步便走过去。

        我回头往漩涡上照了照，却是一团浆糊，看不见我的倒影，南石连忙拉住我说，“这往下可真是万劫不复了。”

        “这漩涡里面是什么？”

        “从人间到地狱，所有的悔恨，在奔赴人间之前，遗留在此地，久而久之，酿成了不能自拔的漩涡，名曰万念俱灰。”

        我走回路上，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处紫檀色的船坞，一道金灿的亮光照在屋顶，从来地狱的沉闷之气，似乎可以在这里一展而尽。

        我问，“孟婆就在那里面吗？”南石点点头，我感叹，“这不像在地狱，而是夜里的海棠阁。”

        南石说，“因为这里是地狱唯一女人掌控的地方，也是层层牢房之后的温柔乡。”

        我想也是，这不就是姐姐的遗愿。我说，“投胎做人，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事了！”

        南石领着我走进这院落船坞，里面却萦绕着烟雾，像一个大药房，琳琅满目地摆着各种炉子。眼前的孟婆有几分被夺走青春的乔婆，眼皮上堆了几层，却格外有精神，瞳孔放着光，两手不停歇，查看各个炉子里的汤，听到脚步声，半天抬起头说，“我看你们不像地狱之人，快走开！不然我让十六张脸来抓你们去剁成排骨，烤了吃！”

        南石说，“婆婆，我们来和你打听一个人。”

        那孟婆脸一黑，恨不得把手上勺里的汤泼过来，说，“谁是你婆婆，喊我孟姑娘！”

        南石脸上灰起来，说，“好吧，还请孟姑娘赏光，我们问一个人。”

        “什么人？”

        我心中疑惑，隐约记得郎方说他见到的是位花脸婆婆，可这个孟婆虽老态龙钟，脸上却干净，小心地问，“你可知有个白羽扇从此地经过？”

        “白羽扇。”这孟婆在嘴里念叨这个名字，手中的勺子搭在嘴上，我生怕她不小心喝了汤，这地狱的事都忘了。不一会儿她似乎想起来，抬起头说，“她已经走了。”

        我问，“什么时候走的？”

        “前两天就走了。”

        我在南石耳边轻轻问，“如果前两天才走，为何郎方总能听见姐姐的歌声？”

        南石说，“那是过去歌声的痕迹，方才在血潭之地，郎方不也听见了吗？”

        我又问那孟婆，“那喝了你的汤，她就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吗？”

        孟婆说，“不记得了。但凡留存一点记忆，都不能从地狱的奈何桥走回人间。”

        如果是真的，我有点遗憾，姐姐不该这么离开，她可以忘了青林，怎么舍得忘了我呢？可我更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姐姐依然还在地狱受苦受刑，灵峰说的话约莫有七分真，眼前这一切都是南石编织给我的幻境，他只是希望我能离开地狱，并且接受姐姐已经忘了我的事，至于他的目的是什么，我不关心，也不想追究。

        南石问我，“你要不要喝一碗汤，好忘记那些伤心往事？”

        我侧眼看向他，更确信灵峰说过的话，南石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他风流成性的一场短剧，我也会像他曾经在人间阅历过的姑娘一般，最终写进《花鸟冢》。

        他从柜中拿出一直碗，孟婆用勺倒进一碗好汤，灵峰在一旁看着我，满怀深意的笑容。

        我轻轻掐醒郎方，看他在我怀中迷迷糊糊睁眼，我悄悄问他，“这位婆婆可是你曾经见过的那位孟婆？”

        郎方摇摇头说，“不是。”

        南石转过头一脸惊诧，显然发现郎方并未沉睡，我明白过来，眼前这位婆婆根本就是孟婆，但那碗汤，肯定能让我顺利忘了姐姐，就像青林完全忘了她一样。

        我抱着郎方转身就跑，南石拔腿跟上大喊，“珠花！你去哪里！”

        我跑出船坞，大喊，“我不相信你！”

        当年在天界猪棚，那些天兵都能轻松将我捕获，又何谈眼前这个神仙，刚跑到那根枝柳搭成的桥边，南石几乎就能拉住我，我看着眼下名曰万念俱灰的漩涡，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郎方就往下跳。

        我卷进漩涡之中，可是丝毫都不害怕，里面却像是一个海棠阁姑娘的浴池，散发着清新的花香，栀子花、蔷薇、雏菊，四季的花都酿在一处一般。我紧紧抱着郎方，像是怀揣着最后一丝牵挂，我一头几百年的笨猪，没有能力找到姐姐，还要被人戏弄，在地狱兜兜转转。

        但愿这下面，真的是另一个人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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