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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第109章


青林说,“那就拜托公子了。”

        秦公子说,“你们随我去一趟书斋。灭灯之后,我再送你们回到这湖边。”

        我对青林说,“我和你一道去,其他人都回马车上等吧,不然都走散了。”

        文三娘拉着豆蔻和峰青往城门口回,霜华挽起黛山的手说,“你们回去,我可要多逛逛,这么个仙境似的地方,不好好描学,以后回去怎么和客人们讲故事呢?”

        黛山觉得有理,也说,“就是。说不定在这里还能碰上个托付终身的人,或者做了个神仙,派我掌管人间的美貌和善良,那我可就忙啦,这人间的香火,也要给我分一杯羹!”

        霜华娇嗔地说,“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不过做神仙太难,我做个妖精就好了,最好做个狐狸精,就是那种守在山口,等着调戏过路书生的那种,饱食人间精华!”

        豆蔻冷笑一声说,“你以为书生就是那不同流俗、玉洁松贞之辈,好让你熨贴满满情谊?最后不还是将这辈子都浪费了。真是见识浅薄!”

        虽是玩笑,倒句句箴言。

        姑娘们散了,秦公子带着我、青林和姐姐绕过街巷和女人的芬芳,一路向幽静处走去,停在一处书斋门前。此处四面开敞,挂着青纱帐,如初翠的山峦。幽香阵阵,像是兰花,又像是杜若。青林说,“想不到公子是这么个清雅之人。”

        秦公子笑着不说话,领我们走进去,才发现,这书斋里趴着几个书生,一个个都似霜华嘴里要勾搭的男人,听到有动静,纷纷醒来,一本《论语》后面的白面见到秦公子说,“你怎么又借了老师的皮出门?”

        秦公子答,“那肯定是老师让我这么做的。”

        白面又说,“但愿你没落下什么情债,最后又让我们收拾。”

        秦公子说,“最好你们在人间都是干净的!”说完看着我与青林说,“那灯就在院子里,咱们走吧。”

        我们连忙跟上去,路过这些足够让渚烟阁姑娘们馋涎欲滴的公子们,来到这个空荡荡的院子,在这个绿意盎然的花鸟城,此处的秋风瑟瑟显得突兀而荒漠、孤寂而冷静。院子的西北角上挂着一盏绿皮灯笼,像一只亮着的西瓜。

        秦公子轻轻跳上旁边的扶栏,一脸神秘地看着我们,“我要将灯吹灭了哦!”

        我点点头。

        他又说,“吹灭了哦!”然后轻轻一吹。刹那间,一团银灰从脚下滚过。如同中了一个谜语,这书斋连同秦公子和刚刚那些书生整体不见,刚刚那盏西瓜灯笼里卷起的风,将所有的一切都藏了起来。

        整个花鸟城终于暗沉下来,像是有人悄无声息地抽走这全城的光,街坊、女子、落英缤纷等等全然消失。之前老者垂钓的那个湖,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与青林的面前。

        也许是这周遭所有的光还没散去,所以等待的灵鹿还没有出现。姐姐依旧靠在青林的肩上,嘴里不知嘀咕哪一国的话语。

        我坐在先前老者垂钓旁的石椅,问青林,“你觉得这儿的夕阳与人间有何不同?”

        “安静。一切都没了声音,天、地、人间都不复存在一般,像一个由灰入黑的梦。不像是南安城,那里从来都没有歇息的时刻。”

        我问,“你会记得你的梦吗?”

        青林说,“总是有一片片青绿色的影子,像是被白色的纱帐遮住了郁郁葱葱的树林。”

        “梦里可曾见到姐姐?”

        青林想了想说,“我不记得了。“

        我故意说,“可是我怎么听见你喊别的女人的名字?”

        青林大惊,“这怎么会?”

        他此刻慌张失措的表情,像极了曾经海棠阁里被揭穿谎言的客人。

        天全黑的时候,果然,头上云朵传来轻轻的踏步声,因为周遭的安静,才听得真切。下一刻,云中漏出一道幽暗蓝光,然后一只花鹿走了下来,像是踩在浮在空中的石阶梯。

        绕了一圈,这花鹿来到湖面,成了巡查御使,它走到青林身边,又靠近姐姐嗅了嗅,盯着青林看,似乎在问他在此处等待何事?

        青林将姐姐扶起身,花鹿轻轻弯下背,好让青林将姐姐推上花鹿的背。

        花鹿眨了眨眼睛,然后转头要回天上。我看着那花鹿驮着姐姐越走越远,想起似乎在南安城无尽天黑后,也有这样的鹿走在巫山巷,巡街一般,心中忐忑,“这鹿不会是来自鹿吴轩吧?”

        我对青林说,“我也跟上去吧。姐姐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青林本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轻,正发怵,听我这句话,他也挪着笨拙的步伐,跟着鹿走去,却怎么也踏不上那些看不见的阶梯。我暗骂了句没用,对他说,“算了,我自己跟去吧。”

        这一路盘旋而上,穿过云霄,我有一种隐隐的担忧,好多年没离天空这么近了,惶恐不安。

        不知走了多久,像是绕着一座高塔走了一圈又一圈,也看不见这云的尽头是哪里,这鹿像一个孤傲的花阁姑娘,从不回头看我。

        未尽云霄,一阵飘渺地声音飞了过来,“你胆子也够大的。你可知这秦公子是谁?”

        这声音熟悉,不久,果然映霁天一身琉璃花色的短衫长裙,落在我面前,“走吧,跟我去趟厎阳山。”

        跟着映霁天乘上一朵五彩斑斓的云彩,那头花鹿也如听到召唤,背着姐姐走上来,跪坐在云上,我原以为马上就能穿梭至厎阳山,可是映霁天不慌不忙,半枕着头竟然放空起来。

        我问,“那秦公子难道真的是南石?”

        映霁天说,“不是。那不过是南石用一只松鼠尾巴捏出来的影子。”

        果然与他相关,也与那书斋中的对话吻合。我问,“那为何要变成他自己的模样?就不怕在人间做了什么坏事,怪罪到他头上去?”

        映霁天笑着说,“自然是因为你。”

        天下的事,她倒事事都明白,我装傻不接话,映霁天继续说,“花鸟城的一举一动都牵挂着天界的神仙,而青林恰巧是琉璃光的徒弟,他此番闯入,只怕再也走不出去了。如果你姐姐当时还清醒,多少应该感觉得到,偏那会儿她又是昏迷了,这才入了圈套了。”

        “这是谁的圈套?”

        “南石的。”

        我问,“南石的?”

        “这花鸟城就是他一手搭建的。”映霁天说,“要不是我从中截住你们,此刻你们说不定就要随着这花鹿走到鹿吴轩,见到琉璃光了。”

        话到此处,这云朵正好飞入厎阳山,停在女姊宫,这个透着湖光山色、独享人间清凉的宫殿。七八个金色霓裳的姑娘,看似有些巫山巷往来的影子,但相比之下,此处的姑娘都更高贵更清冷,不屑给予任何表情。

        映霁天带着我们走进宫殿,霓裳姑娘们纷纷退下。映霁天转身一招手,那花鹿化成灰消失,我赶紧上前抱住跌落的姐姐,落在我怀中,如溺水过一般。

        我问,“可是姐姐此刻还昏迷,怎么办?”

        “我来帮她。你将她放在地上。”

        我照做,然后映霁天在指尖绕出一团金色的光晕,将姐姐团团围住,如跛脚道士骗人时的运功一般。

        映霁天边绕着手指边说,“你姐姐骗了南石,又毁了他的花鸟冢,所以他要报复你姐姐,便将你们诱拐到这花鸟城中。”

        “那南石为何不直接将我们骗去鹿吴轩呢?”

        “因为南石并不是十足的坏人,他也讨厌琉璃光,怎么会为了报复,而成全了其他人?”

        我看着姐姐在映霁天绕出的法术中,似乎有逐渐醒来的迹象,又问,“你说,如果姐姐不像现在这般昏迷,是不是可以躲过这一劫。”

        映霁天冷笑一声说,“那是你姐姐自己傻呀!偏偏要走上蛇桥,那南石还发愁怎么引你们上钩,结果你姐姐自己送了上去。”

        “这是为何?上了蛇桥为何就上钩了?”

        “因为南石知道,白羽扇仅凭一己之力难以抵挡白蛇的攻势,所以势必会召唤厎阳之魂的力量,而这力量便是一剂毒药,能给你强大的力量战胜白蛇,也能瞬间侵蚀你,这就是为何她如此昏迷的原因。”

        我这才明白,正是因为姐姐昏迷不醒,南石才能将我们指引此处。我看着映霁天,遗憾地说,“姐姐曾经求助于你,是你让她去找的厎阳之魂。”

        “因为她太过害怕。”映霁天说,“她想要的力量,我给不了。她的新婚之夜你也看到了,我不能战胜琉璃光。”

        “但是当年是你战胜了厎阳之魂,所以,你应该比他更强大。”

        映霁天微笑着摇摇头,“不是,是我加上琉璃光的力量,才战胜地他。”

        还有这一出,我说,“我原以为当初仅仅是你与琉璃光的恩怨。”

        “后来才做的仇人。一开始还是相濡以沫。”

        我想起与南石曾经在几百年的西仇国见过她,正想继续盘问,可是姐姐突然站立起来,如魔怔一般,见我们如同仇人一般杀红了眼,握紧一支毛笔,要向我们冲过来,映霁天见状拉我后退几步,变出无数纸卷,挡在我们前面,姐姐手持毛笔,在纸卷上奋笔疾书,成了一个发狂的诗人。开篇第一句,“百事皆廖赖,青林天比高。”

        我问,“你不是要让她苏醒吗?怎么反而这般疯魔?”

        “她需要的是释放压抑已久的记挂。”映霁天说,“我还是挺佩服她的,竟然将这一颗猪心全部托付给那琉璃光的弟子了。”

        姐姐又写道,“一语不入意,从君万曲梁尘飞。”

        映霁天讥笑说,“哟。李白的诗。没想到她在人间还读了不少书。怎么不去考个状元?”

        这话让我回忆起女柳先生,和那个瓷面狐狸惦念一生的女人。怪不得原先映山、岩桂常常说,女子满腹才华、胸怀天下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困在家里,抱着孩子喂奶做饭,说到底,还不如我们这些烟花女子自由,好歹每日吃什么、睡什么、说什么都是随心所欲。当时我不明白,眼下看到姐姐这副痴迷模样,倒渐渐悟出来。

        我怕姐姐摔着,冲上去握紧姐姐的双肩。映霁天拨动手指,我直接往后摔在地上,说,“她发泄出来就好了。你姐姐的梦魇,都是对青林的忐忑。那是她多年的病,只是一直忍着,后来厎阳之魂侵蚀了她,便再也忍不住了。”

        “为什么?”

        “你怎么和你姐姐一样,喜欢瞎问。”映霁天说,“因为厎阳之魂正是因为郁结难忍,才酿成的恶魔。而你姐姐,与他签了那契约书之后,正渐渐成为他脱胎换骨的替身。”

        我着急地说,“那也不能看她这样发疯呀!”

        “没事。”正好映霁天旁的茶炉烧滚,她起身沏了杯茶,“那墨汁正是她身体里的毒,而这无数的书卷就是我给她的药,只有将这毒都宣泄干净了,人方能痊愈。”

        我似乎明白了些,只能旁观姐姐在这五光十色、晶莹剔透的宫殿之中挥毫泼墨。像一个胸怀天下却缕缕失意的落魄诗人,而这种怅然不仅仅是仕途中的壮志未酬,更是多情之子张望着黑夜中星辰一般的机遇,却伸手难及的郁郁不得志,跨越江河湖海、颠沛流离,也难以找到一个心安意得的抱负之地。

        姐姐失落魂魄地四处跑着,又留下慷慨激昂的文字,“百里青灯起,难渡白鹭天。旧影林中梭,故人摇扇掩。”

        偏偏又是两人的名字,眼神中无尽的相思之意。

        映霁天说,“你姐姐这把白羽扇,被青林拿捏得死死的。”

        我说,“这可不是姐姐口中那诗的意思么。”

        映霁天笑着往身后倚了倚,姐姐这般模样,我只能耐心地等,续着南石与那岁音国的往事,我又问映霁天,“所以当年你是先遇见岁音国王,再与琉璃光相识?”

        “这你都知道,那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我都快忘了。”她似乎有点惊奇地看着我,又似乎理解,“我从来都觉得你不凡,在白羽扇身边委屈了,不过你的聪慧也需要这些时日,才能慢慢熬出来。”

        我看着她,等着一个多情而漫长的故事,她笑着说,“其实我是先见到琉璃光,然后才见到岁音国王。正是听说我是红颜祸水,所以这国王起先不肯见我,让身边的琉璃光先在驿站见了我,这一见,便误了三个人。”

        我说,“因为你与琉璃光一见钟情了。”

        “我原以为是这样。”映霁天说,“可是终究我不懂男人的心思,他们的话,永远都是挂在树梢上的秋叶,不知什么时候,就飘落至沟渠之中。”

        我说,“可是岁音国王也爱上你了。”

        “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不愿提起这些陈年旧事,是因为我不想后悔了。”映霁天说,“原本我这厎阳山是光秃秃的一片,可是后来我收留了一个姑娘,她只要一想起曾经因错过而后悔的事,便以自己为养分,在这山头种下了一棵树,没几年,这座山便郁郁葱葱,而她,也消失不见了。”

        我不知她口中的姑娘是否是她自己,只顾追问故事的结局,“看来最后岁音国王没能得到你,你与琉璃光远走高飞了。”

        “他一直在我身边,只是被我与琉璃光压在这厎阳山底了。”

        我目瞪口呆,听见她继续说,“正是,他赢了天下,却被所爱之人和挚友背叛,怨恨缠身,不可饶恕,邪祟趁机侵入,又有他得罪过的神仙报复,便将他酿成了厎阳之魂。不正和现在你姐姐这副模样如出一辙嘛?”

        我想起当年正是南石为了去人间报复岁音国王,才将映霁天招惹到他身边,再次确认,“这厎阳之魂就是当年的岁音国王?”

        映霁天说,“也许你们马上要见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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