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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3章


须臾间过了几年,不知是哪一天,山上搬来了一个男人,住进了婆婆的屋子,他很爱干净,房间在他的打扫下,整洁又敞亮。他的眉毛像两片柳叶一般直挺挺地立着,光着头,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像是和尚,可是头顶也没有一处戒疤,让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和尚。山里的小妖怪们也不知道这人犯得犯不得,如果是真和尚,背后可是佛祖保佑,谁都惹不起。

        一天阴雨,光头在锄地,我变成一块花斑石头,问他,“你是和尚吗?”

        他四处张望,看没人,懵了一下,以为是幻听,又低头继续锄地,我又说了句,“我问你呐,你是和尚吗?”

        这次他居然没有抬头,只是说,“看样子我是离奇的事见得太多了,连不知哪里的生灵口吐人言,我也不觉得奇怪。”

        我觉得有趣,便说,“我是一块石头。”

        光头居然愣了一愣,“别人说,我也是一块石头,也许咱们这两块石头,还挺有缘的。”

        他回头一看,便好像与我对视了,这田埂上这么多石头,他好像能够分辨出,我正是那颗和他说话的石头。旁边围观的小妖精们都笑了,等着看好戏。

        我继续说,“我刚刚问你呢,你是和尚吗?”

        他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和尚。”又站起身,看着雨大了些,便转身把我拎了起来,走进屋里,将我放在桌子上,说,“外面的雨可真大呀。”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哪块石头?”

        他又说,“也许这是我的灵感。或许我与姑娘有缘。”

        “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个姑娘?”

        “这声音不是一个姑娘,难道是一头猪?”

        竟然是我笨,但也不争辩,“你怎么来此处定居?你可知道这崆峒山最是妖魔鬼怪出没的地方,我只是一个来探路的小鬼,今儿提醒你,你最好早点搬走,别打扰我们的清修,不然我们便把你扒皮抽筋,再大卸八块给吃了。”

        “姑娘如果是什么妖魔鬼怪,想吃我的话,我住进来那几日就可以把我给吃了,又何必等到今日?而且,我在此处也是为了清修,如果你也是清修,那我的清修怎么会打扰到你的清修?”

        “你站了我的地盘,怎么没打扰我的清修?”

        他把我放在茶托上,然后将炉上烧滚的水倒进茶壶,泡了会,先倒了第一遍茶,然后将第二泡茶倒在我的身上,一片温润入心,让我身上一阵暖和,打了个暖战。

        他说,“你就这么块石头,放在哪里都安好,我怎么又站在你的地盘了?”

        我的舌头又打结了,只问,“天下之大,为什么要来此处?”

        “我来此处,是为了逃命的。”

        我问他,“你从哪里逃来?”

        他喝了杯茶,细细道来,“我原来是在一处寺庙修行,剃了头发,但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要步入空门,我在红尘中还有挂碍之事,连我的挚友也告诉我,我未尽寂寥,终究是要重返世俗。之前的那处寺庙,师傅让我在内殿之中修行,那是山中的一个隐秘之处,藏在大殿后面的一处水帘之后。数年之后,直到有一天,我的挚友告诉我,这寺庙里的和尚都不是真的和尚,我不敢相信,便乘着夜色同他去寺庙里一探究竟,果然,那诵经普法的大殿变成了喧闹拥挤的鱼肉美色之地,那些我侃然正色的师兄弟们,一个个张牙舞爪,嘴里是酒,怀里是曼妙女人的腰,他们歌舞升平,各逞温柔。日出之后,一切又恢复平静,从容自若地接待南来北往的虔诚之人。挚友告诉我,这些和尚之后就等着好时机,将我扒皮抽筋给宰了吃了,便督促让我逃命来到此地。”

        这倒让我想到了自己在天界猪棚待宰的时光,问他,“为什么他们没早把你给宰了?”

        “我挚友说,因为师傅把我藏得好。”

        左一句挚友,右一句挚友,我不胜其烦,“你这个挚友听上去怎么神神叨叨的?”

        他笑着回答,“他一向就是这么奇怪的人,比如说他说第二天会下雪,果然第二天就大雪纷飞,再比如他说屋里怎么冒出一股酒味,果然,我们找了半日,在柴房里找到了一小壶老鼠偷来的酒。”

        比起眼前这块石头,我似乎对他口里的挚友更感兴趣,“那酒只怕不是老鼠偷来的,肯定是他藏在柴房里躲着喝的。我在这山里看了这么多只上串下跳的老鼠,也不见哪只老鼠会偷酒。他肯定就是那只老鼠!”

        他笑着说,“对了,我才想起来,你不是说我像石头的吗?他的名字才有块石头,名叫南石。”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青林。”

        “青林?”我嘀咕,“可是你不是青林呀?”

        他笑起来说,“难道我父母给我的名字我也乱改不成,我不叫青林,那么谁叫青林?”

        我竟然无可辩驳,便仓皇地将灵魂从石头中溜走,只留下那块死石头同他作伴。

        兹事体大,我来到姐姐的病榻旁边,说,“姐姐,这山上搬来了一个像和尚又不像和尚的人。”

        姐姐朦胧中睁开眼睛说,“我都看到了。”

        “你怎么偷偷去看了?是不是听到他说他是青林,紧张了?”

        姐姐发出两声无力的笑声,“我现在四肢无力,不过是感受到崆峒山又有了人的气息,好奇所以看看。我在水中看到了他的模样,一看就知道不是青林。”

        虽然姐姐如此说,但我还是断定,她是听到青林的名字才慌张的,病中突然醒来。

        “是啦。”我也觉得有趣,“如果真是他,那能轮到我与他说话呢?”

        “你呀,功力不见长,倒是这嘴巴练得更灵巧了,我应该把你变成一块真的石头,看你还怎么说话。”

        原来姐姐也看到我变成石头的样子,我说,“说不定哪一日我也有姐姐这番心思,潜心修炼起来,那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姐姐还是无力,瘫作一团,“也不是你说得这般自在。”

        后来姐姐不在的时候,我便常常找那块笨石头说话,但只喊他南石,他问我为什么不能喊他青林,我说这个名字不是我能喊的,你不需要知道原因。他摇摇头只能妥协,渐渐地,我喊他南石,他也能从恍然变成慢慢适应,叹口气说,“反正就是个称呼,你叫我南石那就是南石吧。”

        每次我变成那块石头,要么被他搁在屋顶上,要么放在窗台的花盆里,要么在田埂上,可是每次我同他说话,他都能认得出我是哪一块石头。

        我说,“你是不是妖精,怎么能发现我?”

        他说,“姑娘身上一股天然的香气,是这里花草不曾有的味道,所以每次姑娘来,或者去,我都能发现。”

        我怕是猪臭味,闻了闻身上说,“我的身上也不会有什么味道啊?”

        他笑了笑说,“你自己的味道,当然闻不到。”

        我反应过来,这其实是姐姐身上的味道,即使病着睡着了,身上也一股子幽香,扑在我身上。

        我问,“有个问题我想问,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姑娘只管问好了,这里也没有别人。”他突然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反悔道,“姑娘既然可是变成一块石头,那我便不相信这屋子里所有的一切,这桌子、椅子、窗户都在听我们说话。那有些话我便不愿说了。”

        他说的在理,况且确实整个崆峒山上,无聊的妖精们,平日里确实喜欢乱传舌根。我也不愿再惹出什么纷争。我说,“那我问你另一个问题好了。”

        “悉听尊便。”

        “你之前只说了为什么来崆峒山,可是当初你为什么要去寺庙修行?”

        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的家人都因为我而死了,我是戴罪之人,不敢在留在红尘,我怕其他身边之人也都被我连累。”

        我问,“你常提起你的挚友南石,那他在你身边多少年了?”

        “两三年吧。”

        “那他还活着是吧?”

        他似乎被我说中什么,只叹口气说,“也许是佛祖庇佑着他吧。”

        我说,“好了,既然你躲进了这崆峒洞,就算到了我的地盘,我自然会罩着你,只需你费些精力,多给我种出些好的果子来吃。”

        他说,“可是我看姑娘只会变成石头,还能庇佑我吗?”

        “你是看不起我咯?信不信我劈一道雷下来把你这个茅草屋给烧成灰烬?”

        他笑着摇头不回答,继续做农活去了,半晌才说一句,“草木灰倒是可以埋进土地,第二年有个好收成。”

        虽然他看上去知无不言,可是我脑中依然有一团未解的疑惑,为什么他要自称是青林?为什么他是和尚又不是和尚?虽然与他时有对话,可是仍然不能解释我心中的疑惑。

        不说话的时候,他时常坐在田埂上发呆,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有时候他睡到中午才能醒来,泪流满面。有时候他从床上爬起来,就飞奔到山下,一下跳进河里。有时候又很正常,起床就煮粥喝,然后抄经读书。

        有时候我怂恿山里的小鬼去吓他,可是他都不怕,像第一次遇见我这块石头一样。可是他从不和其他小鬼说话,只是几个动作随便打发了。

        我不禁对他好奇起来,我总觉得他深藏着不为其他人所知的秘密。我想去他的梦里看一看,我想起姐姐的戒语,走到姐姐病榻,喊,“姐姐,姐姐。”

        她这般沉睡,没有任何回音。也许是游神去了哪座山哪座庙。

        但我睡不着,翻来覆去的,还是想去他的梦里猎一趟奇。

        于是我趁着他睡着,偷偷从他的耳朵里进去,路过的时候我仔细看了看他的耳朵,比常人的更平一些,所以耳蜗上的纹路也看上去更陡峭一些。

        我落在一片黑漆漆的地方,是恐怖而荒诞的一个祠堂,我走进去,里面放着数排先人的牌位,错错落落有几十位。每个牌位之前放着一盏油灯,亮着。一身黑漆长衫套灰色夹袄的青林和一个陌生女子躲在一个角落。为什么他的梦里会有青林,难道他们认识?

        两个人像是刚跑乏了,直喘着大气,好一会,陌生女子抱着肩膀说,“青林,这里真的好冷。”

        青林把自己的夹袄脱下,给她披上,问,“现在暖和些了吗?”

        陌生女子客气笑了笑说,“好些了。”

        青林问,“伍姑娘,刚刚那些追咱们的人是来干嘛的?”

        原来这陌生女子叫伍姑娘。她回答道,“他们是来接我去宫里的。小时候家里就有老嬷嬷来,和娘签下了契约,等我长到十七岁的时候,就送进宫中做皇妃,可是爹娘后悔了。为了防止他们再来找我,便给我找了一个影子,代替我送进宫里。开始我不肯答应,别人家的女儿也是女儿,为什么要别人来替我受此罪过。可是娘说这影子本来就是花阁里出来的姑娘,不会怯场,也没有应付不来的男人。这影子果然骗过了来接我的嬷嬷,进宫之后,平安过了几个月,这影子竟然跑了,这宫里的老嬷嬷又派人寻找我的下落,才发现我从未进过宫。”

        突然一个老嬷嬷左手举着一个灯笼,右手拿着一个油壶,走进来问,“人呢?你们是躲在这里了吗?”

        两人不敢发声也不敢有任何动静,几只老鼠从角落穿过,伍姑娘吓得哆嗦一下,几乎要叫出来,一个暗桃红的影子飞过来,挡着两个人,施了一道隐身。老嬷嬷绕着走了一圈,嘀咕了声,“刚刚好像好在的人,怎么又不见了?”

        老嬷嬷从青林和伍姑娘身上穿过,如同两个人也是影子一般,毫无瓜葛,毫无痕迹。

        这个影子是谁?

        老嬷嬷走出了祠堂,那个影子幻出了一个女人的声影,我居然见过,是映霁天。

        伍姑娘还在打抖,倒是青林先瞪着眼睛看着映霁天,问,“敢问您是哪路神仙,来救我们一命?”

        “别用神仙两个字脏了我的名讳,你们不需要知道我是谁。”

        说着她低下头,用手托起伍姑娘的脸说,“这琉璃光真是用尽手段,那我也要做点手脚才好。”

        说完就在伍姑娘的肩膀上按了按,一道红光侵进了她的身体,随即晕倒在地上。青林站起身,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还好好的,不信你守着她,过两个时辰她便能醒过来,只不过我改变了她的命运。”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改变她的命运?”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映霁天笑着说,“她本来与你此生素味平生,是有个多管闲事的神仙动了她的命运,所以你们才会认识。我现在做的,不过是让她与你的命运,再次错开罢了。”

        说完映霁天便转身消失了,只留下青林抱着伍姑娘倒在地上。

        眼前的一幕我越来越看不清楚,也越来越糊涂,我转身走出祠堂,谁知道那个老嬷嬷竟然守在门外,而且发现了我,她举起灯笼打量我,我才发现,这哪里是老嬷嬷,分明是一个年老昏花的老太监。他的声音干瘪而戏虐,“你又是哪里来的姑娘?我带你去查明了身份,看是不是可以进宫的玉子?”

        他手上的力量使我不能反抗,只能被他拉着走。他便拉着我边叫嚣道,“进宫就能长生不老了!就能在皇帝身边颐养天年、长命百岁了!多好的机会呀!”

        我这下彻底怕了,我不能就这么死在这个和尚的梦里,我拼命挣扎,可是丝毫没有反应,我大喊“青林!青林!你快醒过来呀!南石!南石!你快点醒来!”

        可是四周只剩寂静,连刚刚那个鬼魅的祠堂也不知去了何方。

        我又喊道,“姐姐快来救我!姐姐!”

        那老太监不理我的话,继续拖拽着我,不知他走了一条什么路,眼前就是一个破旧不堪的皇宫,如同上一个时代的遗留之物,四处乌鸦横飞,苍老的大树将灰烬和枝丫爬满了整个斑驳的城墙,没有一点亮光,只有月光照拂。

        他推开高耸的宫门,一条幽长的宫道,站着两排低头弯腰的老太监,他们举着一只只残破的灯笼,发着荧绿的光。死寂一片,不像个皇宫,倒像块雄伟的墓地。

        他哆嗦着嘱咐我,“等会你见到皇上不要害怕,女人都有这么一会,你要是真的怕就闭着眼睛,一会儿就过去了,之前的玉子们也都是这样度过的。”

        我继续拼命挣扎,“姐姐你快来呀!姐姐!我要死在这里了!”

        突然刚刚祠堂里的映霁天飘到我的面前,用空气捏了个人形,将那手与我的手在老太监手里交换,法术一般。那老太监便拉着那个人形影子走了。

        她把我拉起来飞起,落到一处无人之地,对我说,“想不到你竟然有这个本事,能够走进别人的梦里。”

        “那你又是怎么发现了这一切?”

        她莞尔一笑,“我在女姊宫无聊,在镜花水月中打量着崆峒山的好故事。突然看到你的灵魂飞进了他的梦里,所以我也进来瞧一瞧,竟然还发现我也在这个梦里。真是巧了。”

        说完她用力在我胸口一锤,说,“我带你赶紧离开,不然你就要死在这里了!”

        瞬间胸口如同刺进一把大剑,而我也回到了婆婆的屋子里,看着南石依然沉睡的模样,恍惚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我心有余悸的难受,和他额头上的密汗,都表示各自经历了不寻常的劫难。

        我只能逃开,装作此事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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