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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鞠杖如刀


虽说上元佳节已过,幽州还是天寒地冻,幽州节度使衙署前,蹲着那对高大威猛的石狮,被瑞雪所覆,眉眼神态全无,失去了平日的威风凛凛。

        阵阵如潮的喧哗声从衙署后院传来,守卫大门的牙军腰背笔挺,肃然站立,却将耳朵竖起,小心谛听。

        “腾!”“腾!”“腾!”敲击的鼓声,马球骑士大声疾呼,围观将士的欢声四起,值卫牙军想到球场上那百马攒蹄的场景,心儿便随着阵阵喧哗忽起忽沉。

        旅帅张简毕甲胄整齐,带着两名牙军慢慢地巡查过来。

        “兄弟,别一幅神不守舍的样子,今日可是朝廷赐功德碑给武威郡王,大伙儿都打起精神,让朝廷敕使瞧瞧,累破北虏,大败契丹的幽州劲旅。”张简毕一眼瞧见值卫牙军慵懒疲沓模样,开口叱道。

        值卫牙军慵懒松懈的身子瞬间挺得笔直:“幽州劲旅!张旅帅说得好,今儿马球场上还有几位族中劲锐,尤其是公子,未到志学之年,多让人担心!”

        “公子的弓马由武威郡王亲授,既然叫他上场,错不了。”张简毕淡淡应到,一颗心却悬了起来,抬头一望,衙署屋檐下那几串冰挂,在午后的阳光照射下晶莹闪亮,张简毕心想,没准日头一暖和,掉下去摔个粉碎。

        张简毕眉宇间有一抹忧色,马球惊险剧烈,稍有不慎,骑士就会堕于马下,丧身马蹄,河朔三镇还有一次马球引发的战争。

        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成德节度使李宝臣,早年同为安禄山部将,后叛燕归唐,结为姻亲,李宝臣弟弟李宝正娶了田承嗣的女儿为妻。

        李宝正和田承嗣之子田维在魏州打马球,往来驱驰,李宝正的马突然受惊,一路狂奔,撞死了田维。

        田承嗣听说后勃然大怒,把李宝正捆起来,派人去问李宝臣,李宝臣当然赔礼道歉,话语谦恭,请田承嗣随便处置。

        既然李宝臣这样说,田承嗣一点都不客气,把自己的女婿活活鞭死。

        自此两边结下梁子,不久,田承嗣悍然引兵攻陷相州,继取洺、卫二州,朝廷大为震恐,百官束手无策。

        河朔三镇本来同气连枝,互为奥援,因马球而生怨隙,成德李宝臣联合淄青李正己主动上表讨伐田承嗣,代宗遂命八道兵马会攻田承嗣,河朔三镇之间好一场厮杀混战,只是可怜那些黎庶百姓,遭受战火离乱之苦。

        幽州节度使衙署后院,马球场四周堆积了不少残雪。

        二十骑分为两队,一队头戴巾幞,身着窄袖袍衫,一队身着皮甲,完全是军中斥候装束。**战马清一色的窄鬃短尾,骏键善驰。

        但见马球骑士一手抓马缰,一手挥鞠杖,东西驱突,风回电激,飞舞的鞠杖与疾驰的马蹄令人目不暇接,正在拼抢争夺之际,拳头般大小的彩色木质马球在一杆弯月形的鞠杖击打下,从地面倏忽飞起,如流星一般,进了斥候队的球门。

        “好!”球场边的长廊,围观的将士爆出一阵如雷的呼声。

        骑士勒马急停,战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抬起,口鼻喷出一团白雾,围观的将士方才看清,交脚幞头下一张英武轩昂的脸庞,心中暗赞,好一位狡捷勇剽的少年骑士!

        大伙儿议论起来。“好俊的身手!那不是李参军的公子?”一个粗壮军校嚷道

        他身旁一名绿衣支使立刻反驳:“什么李参军,那是李燕州。去年秋天,大破契丹游骑,李参军立有大功,刚被武威郡王擢拔为燕州刺史。”

        “燕州才被收回,残破不堪,留下一营屯驻,大小不过是个军镇,这李燕州莫非疯了?”粗壮军校有些吃惊。

        “嘘,小声些,莫要惊扰郡王与尹敕使的兴致。”绿衣支使竖起中指轻嘘。

        球场上,众马奋蹄向前,奔驰追逐,时而俯身迎击未落的彩色马球,时而策马回辔从旁边追逐……

        球场北边正中的亭台上,三面围合,独留南面敞开,便于观赛,朝廷尹敕使黑色幞头,绯衣官袍,端着一杯姜丝茶汤:“杖移鬃底拂尾后,星从月下流中场,当今圣人去奢从俭,将长安东头御马坊球场,交给了左龙武军。观赛的长廊亭殿,俱已拆掉,已有好几年未观赏到如此精彩的马球比赛。”

        “尹敕使那里话,圣人克己复礼,是大唐难得的贤明圣君,边塞将士打马球习骑术,不过是马球戏中练兵,与长于骑射的北虏争雄罢了。”尹敕使左首一位身躯凛凛的壮年文官,头戴黑色展脚幞头,身着紫色大团花绫罗官袍,腰围玉带钩,悬挂金鱼袋,朗星目,虎须髯,如貔貅临座,言谈间不怒自威。

        明明是个力拔山河气盖世的武将,却作文官打扮,他就是武威郡王,检校太保,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幽州节度使李载义。

        “郡王治军有法,闲就平场学使马,烽烟一起,将士们的骑射了得,北虏必定闻风丧胆。”旁边的幽州监军李怀仵扯着尖细的嗓子恭维道。

        李载义酒意上涌,微带几分醉意,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球场,呼道:“好球!再取些酒菜来。”神情中颇有几分志得意满。

        球场上袍衫队与斥候队冲撞纠缠在一起,人喊马嘶,把亭台上两位大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本来在外围的少年骑士有几分散漫,并不上前争抢,一瞥彩色马球出了马群,立刻催马上前,侧身转臂,紧贴马腹,正待扬起鞠杖,作雷霆一击。

        少年骑士身后,一名斥候骑士“哼”了一声,将鞠杖悬空横扫,直往少年骑士的后脑拂来。

        少年骑士往前一伏,还是闪避不及,被鞠杖扫落马下,昏倒在地,人事不省。

        斥候队为首的都指挥使王文颖根本不勒马缰,纵马践踏过去,吊稍粗眉下射出毒蛇般阴狠的目光,低哼一声:“臭小子,废了你。”

        眼见那少年就要丧身于翻飞的马蹄之下!

        四周长廊,俱是屏声静气,亭台之上,一位侍女紧张得忘记了续茶,呆若泥塑,另一位胆小的侍女用手蒙住了眼睛,发出一声惨叫。

        王文颖**的战马忽地把头一偏,擦着少年身子扬蹄过去。

        王文颖这才发现,一根鞠杖擦着战马斜飞过来,劲力之大,远远地斜插在场外的雪地上。

        马蹄如飞,一名袍衫骑士将身体重心移至右侧马镫,俯身勾起少年,揽入怀中,随后紧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骤然加速,脱离了马球队,远远地驰到场边。

        王文颖耳边蓦地一串惊雷炸响。“王文颖,你敢下黑手,贤齐若有个闪失,老子叫你血溅五步。”一个白面俊朗的袍衫骑士怒不可遏,正是前衙都指挥使张允皋。

        王文颖紧闭双唇,不敢吱声,阴狠的目光如毒蛇吐信,冷冷地扫视着围过来的袍衫骑士。

        场上的骑士僵持起来,场边几骑疾驰进了马球场,为首的是后院都兵马使杨志诚,双睛暴突,满脸横肉,皮肤粗黑,凶悍地叫嚣:“马球场上,难保有个闪失,断腿折臂也是寻常事,命丧球场也不少见。”

        张允皋一张俊面瞬时变色,青筋暴绽,面色如铁,手中鞠杖微微往后斜拖,摆出劈砍的姿势,就要策马过去。

        球场上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恶鬼似的杨志诚猛地转身对着王文颖破口大骂:“球输人不输,你***真给后院军将丢脸。”

        “张振威,赶紧把李贤齐送到医馆,让郎中救治,若有三长两短,某必将王文颖绑到前衙营中。”杨志诚换了付脸色,回过头关切地吩咐道。

        “小叔,贤齐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得赶快救治。”抱着少年的张简至有几分焦虑,催促道。

        一名牙军旅帅飞马传令:“郡王有令,不得在马场喧哗,扰了朝廷敕使兴致,继续比赛。”

        牙军旅帅靠近张允皋,悄声道:“郡王很是关心李贤齐,着人备了马车软榻,三百贯银钱,吩咐张振威救人要紧,若有意外,他自会拿王文颖问罪!”

        张允皋将鞠杖一摔,重重砸在地上,“救人!”,轻勒右侧缰绳,扭转马头,轻磕马腹,绝尘而去。

        杨志诚目送着五骑离开,满是横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神色。

        重新开赛,马球赛的紧张刺激,重新吸引了围观将士的眼球。

        张允皋等人出了衙署后院,军校子弟赵无锋、秦起、段灵狐与李贤齐平日交好,也跟在后面,到了医馆,郎中掐人中,脱袍衫,敷伤药,忙乎半天,李贤齐仍然双目紧闭,面如金纸。

        “左胸下一片青紫,只是擦伤,倒是无甚大碍,后脑受了重击,只有待他醒了,才知道受创程度,现在气息倒还平稳,生命已无大碍。”郎中一边洗手净面,一边为张允皋解释伤情。

        “最严重的后果?”眉目清俊的张简至心中一沉,急切询问。

        “唉,脑子受损,成了呆痴。”郎中摇头叹息。

        “郎中,某拜托你全力救治,银钱不缺。”张允皋将一张五十两的飞钱递给郎中,转身道:“简至,你叫郎中多拿几付伤药,和几个小兄弟把贤齐送回府中。”

        张允皋捏紧拳头,一股怒火焰腾腾地按捺不住,心想回营披甲取弓,召集兄弟,誓要让王文颖非死即残,大步迈出医馆,几名兄弟紧跟身后,直往城北前衙军营而去。

        行至半途,路过幽州城最为繁华的北罗坊,坊市中商旅百姓呼儿唤女,惶惶如鸟兽惊逃,商铺忙着上门插销,紧闭闭户,摊贩的蜜饯坚果,枣砂团子、香糖果子,滚落满街都是,卖蒸饼的手推车、煮馄饨的骆驼担子横七竖八地丢在街中央。

        一群叛乱的军士涌来,在坊市破门而入,抢掠酒楼商铺,独一处酒楼传来一片胡姬哀告求饶声,继而是撕心裂肺的哭喊。

        张允皋等被慌乱的人群挡住,迫不得已下马,听得胡姬哭喊,心中烦乱,进了酒楼,看见几个叛军将横刀长枪丢弃一旁,正按住酒楼陪酒的胡姬,行那禽兽之事,几人也不言语,冲上去抄起刀枪,或砍或戳,眨眼间只留了一个活口,张允皋一脚踢翻他,抄起横刀,贴住他脖颈:“你等不惧军法,敢在城中作乱?”

        “校尉饶命,衙署后院乱……乱起来了,后院军将大呼,武威郡王……幽州节李载义杀使……谋反。”叛军望着杀神一般的张允皋,长裤未提,**那物件已软得像根蚯蚓。

        “杨鬼头,好一招调虎离山!”张允皋钢牙紧咬,手起刀落,割下人头提在手中,喝道:“割下叛军头颅,系于马下,一路整饬乱军,先回城北军营,召集兄弟平乱。”

        四人将人头系在马上,挎弓提刀,杀气腾腾,遇见小股叛军,高呼:“奉幽州节帅令平乱,只诛首恶,胁从不究。”

        城中叛军,并不知现在谁为幽州节度使,见几人悍勇无比,又有人头震慑,接受了张允皋的整军编队,走过几条大街,已聚了二三百名乱军在在马后。

        张允皋隐隐觉得不安,驻防城北军营的前衙兵马大部在平州,左衙兵马前几日被调往妫州防御回鹘,悄声吩咐身边的一对孪生兄弟:“虎蛟,虎鲨,你们率一队军士,马上回府,召集家丁,护住府中老幼出城,先逃往平州。”

        到了前衙的城北军营,留守军营的前衙军士甲胄齐整,挎弓提刀,三五成群,人人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莫名。

        冲进军营的张允皋浑身浴血,身后的十几匹战马系满了人头,积威之下,前衙军士心里发怵。

        人堆中一人挺身而出,狂嚎道:“张允皋助李载义杀使谋反,众兄弟随我剁了他。”

        张允皋定睛一看,那人体形如熊,脸如锅铁,目射寒光,手提一根长柄狼牙棒,正是左衙后营都指挥使陈行泰,凶悍之名,军中遍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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