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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朋友”的黑夜


我哥的女朋友冉媱,是一个很好的女人。

        她没什么大文化,中专毕业,毕业以后在酒店当服务员。她人很漂亮,也很勤奋,只做了几年就做到了经理的位置。哥哥在应酬的时候认识了她,后来,两个人就在一起了。硬要说起来,其实是我哥配不上她。他虽然考上了大学,但为了不让已经对我们略有微词的姑父姑妈对我说难听的话,他没有去上学,而是出来打工,收入还没有嫂子高。

        我哥很帅,嫂子说,她一开始就是看上了我哥的长相。

        嫂子说起哥哥的时候,眼里全是星星。

        也许这就是爱情吧。

        第一次见我,她就花了大价钱买了一千多的手表给我。周末来我家,会给我带好吃的。为了不妨碍我做功课,她跟哥哥看电视的时候会把电视调静音。她帮我听写英语单词,教我怎样熬过痛经,还教我怎么跟师长同学相处。

        在我心里,她就跟妈妈一样。

        可这么好的嫂子,却在跟我哥领证前一个月,被□□了。

        她哭着来找哥哥,他没在,我给她开的门。

        她全身的皮肤被水泡得发白,手指全是皱纹。她来到我家以后,依旧抱着头,一遍又一遍说自己脏。我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慌忙给我哥打电话。

        她看见哥哥的一瞬,眼泪“刷”地落下,“罗清!是熊浩然,是熊浩然……他……他强要了我!我要洗澡,我不干净了,我要洗澡……罗清!我脏了啊……”

        “媱媱,你冷静一些!别怕,我在,我在……”

        她抗拒哥哥的怀抱,最终被他强硬地抱在怀里。

        那个夜晚,我抱着被子躲在房门后,听嫂子在客厅里哭了一宿,一声一声,冰冷得像是冬日的水,落在心头成了冰,冻得连呼吸都在抽着疼。哥哥在旁边陪着,压抑着痛苦,温声劝她去取证,去报警。

        天亮了,嫂子同意去医院取证,同意报警。

        却因为她近乎自虐的清洁,她甚至连一丝证据都没有。哥哥去找律师,律师说,没有证据,很难打赢。

        嫂子陷入了无限自责的怪海里。她说着自己脏了,又恨自己没有保留证据,终日把自己锁在家里,连哥哥的面都不肯见。有时候精神状态好一些,她会给我打电话,笑着问我想吃什么,等她下班她给我带。

        可那个时候,她已经没有工作了。

        我和哥哥合计,趁着她精神好的时候,找借口进入她家。我不知道哥哥是怎么劝她的,她突然就好了。不再糊里糊涂说胡话,还说要搬来跟我们一起住。那时候,我是很开心的,嫂子不再自责,她能笑一笑,我就觉得很开心。

        预定领证的前一天,哥哥把攒下的所有钱,都拿去买了戒指。钻石不大,但很漂亮。哥哥穿着他最好的衣服,在嫂子面前单膝跪下,请求她嫁给他。

        出租屋很小,客厅凌乱,他的西装不过是地摊上买的一百块一套的套装,甚至并不太合身。他严肃着,紧张着,拿着戒指盒子的手指捏得发白。他的背脊挺得直直的,单膝跪下的模样真诚且温柔,如同春风拂过黑白荧幕,将黑白世界用旖旎缱绻的色彩与芬芳点亮。

        嫂子僵坐着,泪流了,不敢置信地看着哥哥。她什么也没有说,她什么也不用说,哥哥此时此刻的一举一动,已经向她说明了一切。她的担忧与痛苦,他愿与她一同承担。

        这一幕在我的心中,比盛大的求婚场景还要美丽。

        她点头答应的一瞬,哥哥兴奋得把她抱起来转了三圈,险些把她给摔着。

        哪怕道路崎岖,哥哥和嫂子终归能拥有幸福。这个世上,好人毕竟还是有好报的。

        第二天哥哥起了个大早,甚至比我这个高中生还要早。他乐滋滋套上他的西装,还拿出两条几乎长得一样的领带在我面前比来比去,嘴上三句不离“我要和你嫂子去领证啦”。我骂了他一句神经病,问他嫂子在哪。他说嫂子给我买早饭去了,一会儿回来。

        我看了看钟,时间已经不早了。我马上要出门,嫂子还没回来。

        “哥,你给嫂子打个电话,让她少买一点,我要上学了。”

        欢喜得像个傻逼的哥哥掏出手机,正要打电话的时候,一个电话先进来了。我哥嘴上的笑容,在听见了电话里的一字一句后,一点一点破碎,像久经风霜斑驳的漆,一片一片剥落在风中。

        ——我嫂子跳楼了,从她曾经工作的酒店楼顶,一跃而下,留下一封遗书,和他的戒指。

        她说她过不去那个坎。她说她对不起我哥。她说那场求婚,就是她最后的梦。

        梦实现了,也该醒了。

        我爸妈死的时候,哥哥没有哭。撕掉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哥哥没有哭。但看着那封遗书和那枚戒指,他跪在警察局,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一声一声控诉上天对他的不公,一句一句质问嫂子甩手长辞人世的残忍,仿佛要将他这一生的痛苦与磨难,如数哭尽。

        一周后,那个姓熊的死在了酒店,被捅了二十六刀,血流成河,没有一刀致命。他是活活被折磨死的。

        新闻播报那天,我在心里大喊恶人有恶报,还把这事报告给哥哥。哥哥点了点头,像是早就知道了,平静地给我做着晚饭。

        警察敲门,他淡然地开门,没有任何反抗,只是平静地接受命运。当时的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好奇地跟过去看,“哥,为什么有这么多警察叔叔来?”

        带头的警察有些意外,“这位是……你妹妹?”

        “哦,她说学校饭菜不太好吃,晚饭都在家吃的。”哥哥应对自如,竟给我一种他们这么多人上楼是来喊他出去吃饭喝酒的错觉。为首的警察点了点头,笑着来到我面前,“是这样的,你哥哥正好是一个车祸现场的目击者,我们顺道来请他去做个笔录,不是要紧事。”

        我眨了眨眼。哥哥回头看了我一眼,语气略带恳求:“警察同志,能让我跟我妹妹说几句话吗?”

        警察后退一步,同意了。

        他微微屈膝,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莎莎,我得跟他们去一趟,顺便明天我得出差,你这几天好好照顾自己。锅里的汤还要再煮二十分钟,你待会儿记得关火,时间再紧也要吃晚饭。埋头做作业到两三点是不好的,要保证休息……”他的眼眶渐渐充血,“……呃,如果天气很闷,记得先把衣服收进来。姑父姑妈人不坏,但我们对他们来说毕竟是累赘,你不要恨他们。好好读书,考上哥哥考过的大学,替哥哥读大学。工作以后,记得报答姑父姑妈,然后找个很好的丈夫,一辈子幸福下去。”

        我一惊,抓住他的手臂,“哥,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不是出差吗?怎么扯那么远?”

        我打心底里希望,他说的是真的,警察说的也是真的,他只是要去帮忙做笔录,他只是要出差。

        他却苦笑起来,拍了拍我的手,强行把它拿开,一如既往的笑容带着我读不懂的沧桑:“对不起,哥做了坏事,要去接受惩罚了。莎莎,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他把警察留给我的最后的温柔,在我的面前亲手打破。

        可就算他现在不说,其实我也能想明白——

        熊浩然□□了嫂子。

        熊浩然死了。

        我哥不是去帮忙做笔录,他是被抓了。

        我只是不愿意面对。

        疯了似地抓着他的手,拼命阻止警察把他带走,“你们凭什么带走我哥!我哥没错!该死的是熊浩然,是他!他杀了我嫂子,凭什么,凭什么我嫂子就得死,他就活得好好的!不要带走我哥,你们不准带走他!……”

        我被警察抓住手臂,强行拖开,只记得手臂很疼,疼得抓不住他的手。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哥跟着一群身穿警服的人离开。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除了哭,什么都做不到。

        我嫂子没了。我哥,也要没了。我就这么,再一次被世界抛弃了。

        我把拉开我的警察当作发泄对象,十六岁读高二的小女孩的拳头,并不疼人。

        哭累了,揍累了,我摔坐在地上。被我揍的警察站在我的身边,冷漠的声音从我头顶落下:

        “如果每个人都像你哥这样,自己去捍卫所谓的正义。那整个社会,到底该以谁的准则来衡量正义?熊浩然犯了法,应该由法律去制裁他,而不是你哥。”

        “那你们倒是抓他啊!为什么不抓他?为什么要抓我哥?”

        “你也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犯人都一定能得到法律的惩处。但尽可能地抓住这些人,也正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他蹲在我面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巾递给我。

        “给你哥找个律师吧,好一点的,少判一年是一年。”

        那时我并不懂得道理,我只是恨着他们,恨他们不抓坏人,却偏偏把我哥抓了。我拍开了那张纸巾,它掉在地上,被我践踏。

        但我哥,仿佛并不想再活下去。他认罪特别快,拒绝了我给他找律师的请求并且拒绝与我会见,甚至坚决拒绝法律援助律师替他进行减罪辩护,还在法庭上表现出极为恶劣的态度,世间对他的报道,都是十恶不赦的模样。

        杀人犯法我明白,我只是,一直无法坦然接受明明是受害者的我们需要承受那么多。那时候我是多么的恨法律相关的一切啊,在偏激的我眼里,它什么都没有维护,它根本不可能伸张正义。直到许多年后我才明白过来,我恨的,只是我哥的消极。

        法律赋予他的申诉机会他没有用,在衡量他的罪过时疯狂地把天平向着不要命的方向倾斜。很久之后给他辩护的律师跟我说,他的这些行为导致量刑比律师预估的偏重许多。可他在做出那样的决定的时候没有跟律师打招呼,甚至根本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他只是一味地拒绝与我见面,仿佛只是单纯地希望与我划清界限。

        他这样的操作带来的后果就是法院给他判了无期徒刑。他没有上诉。

        当时我想,好歹也是活着,总比死刑好。

        我忍下同学的白眼和回避,浑浑噩噩度过高二和高三,考上了一间普普通通的二本院校。我提出探视申请,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直到大二,我没有再见过他一面。

        大二那年的十月,我接到监狱打来电话,说是我哥病重,说不准要见最后一面。我向学院请假,把手头的钱全拿去买机票,以最快速度回到老家,却还是赶不上我哥的最后一面。

        太平间,还是挺冷的。

        ……

        “你、你干嘛哭啊?不是你朋友的故事吗?”

        我眨了眨眼,才看清眼前的小女孩。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会哭很正常。”我指着她的鼻子教训。她像是接受了我这个理由,安安静静坐在我旁边,像是高冷的猫,明明在意又打死不肯表达。

        我拽了衣袖,按着她的肩膀,替她擦掉额头的灰尘。这一回,她没有反抗。

        “你干嘛对我这么好?”她抬眼问我。

        “我为什么不能对你好?”我反问。

        “可是……”

        “那你就把我当成我那个朋友,就当我们同病相怜吧。”我笑了笑。

        她站了起来,“哒哒哒”地往楼栋里跑。五分钟左右,又“哒哒哒”地跑出来,手里握了一把糖,一股脑地塞给我。

        “今天有一个冷脸大叔来了,他每次来都会买糖,我把我的份给你。”

        那个“冷脸大叔”就是左然吧。想到这我不禁笑了起来,把糖塞回她的手心,只取了其中一颗,“你是小孩子,你多吃一点,我要一个就行了。”

        她低着头看手上的糖,良久才坐在我身边,剥开一颗糖纸丢进嘴里。她的脸颊鼓起一个小小的包,时不时在左边,时不时在右边,看着让人很想去戳一下

        “就只有你和院长把我当小孩。”说的话也含含糊糊。

        看起来不超过八岁,不是小孩是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我把糖纸剥开,也丢进嘴里。

        “芳芳。”

        “这是你本来的名字吗?”

        她咬了咬嘴唇,摇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福传芳。”

        我摸了摸她的头,“是个好名字,至少父母给你起名的时候,还是很爱你的。你以后要努力一点,找一个更爱你疼你的家庭。”

        “那,如果没有呢?”

        我蹲在她面前,伸手一拍她的脸。

        “假如真的没有,那你就自己爱自己,自己疼自己。”

        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到楼栋,她向我挥了挥手。本以为是个难搞的小孩,没想到最后竟然能拉近关系,也许是因为,同病相怜吧。我并不认为我是轻易地和人敞开心扉的人,但却在她面前,把我心里最难过的事,像个局外人一样,平铺直叙地告诉她。也许在她眼里,她才是大人,而我,是一个需要吃糖安慰的小孩。

        “罗律师……真厉害呀,竟然能跟芳芳说上话。”

        院长!?

        我猛然回头,院长和左然一前一后地站在我身后。似乎对我跟福传芳能说上话感到惊喜,他又多说了几句:“罗律师,你这是用了什么方法?那孩子,来这里三个多月了,除了骂人就是命令,从来不跟任何人交心。”

        方法?

        我苦笑。

        “也许,是将心比心吧。说不定在她眼里,我才是个孩子。”意识到自己有点说大话显摆本事,我连忙摆手,“也只是恰好跟她投缘,我……呃,院长和护工们都很专业……”

        左然来到我面前,面色温和,并没有对我的不礼貌做出批评:“院长没有那个意思。你能和她说上话,是一件好事,我也觉得很惊讶。”

        也许是太多年没有被夸过,我怔怔然看着左然,无法控制地问了一句:“真的吗?”

        我真的,很优秀吗?

        “嗯。”

        我垂眸道谢,假装应下。

        左然说的优秀不是我,是蔷薇。蔷薇是真的很优秀,我只是一个努力演她的普通人。毕竟一个手握剧本的普通人,也总比没有剧本的普通人显得聪明一些。

        到最后,也只能自嘲地笑笑。笑自己像个孩子,多大人了还等着别人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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