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辛秋在最初的几年，给自己写了无数封信。
每一封信的内容，都与她那遗失的记忆有关。
她想象着自己失忆前无数种身份的可能，并以这些身份的口吻给自己写信。
有时候她是居住在山林间的采药女，不幸失足从山崖坠入山谷。
有时候她是双亲尽失的乞丐，在大街上乞讨时被路过的马车踩成重伤。
不管是哪种身份，她的生活还是平平淡淡的。正如她为人那样，个性并无出彩之处，随时能够湮没在茫茫人海中。
可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恢复记忆，会令她如此崩溃。
“不要醒来……”她如同多年前那样，对沉睡的自己提出忠告。
只要梦境不灭，她终不会面对绝望无助的那天。
正如花骨朵儿的理想是一枝独秀地绽放在灰蒙蒙的荒原，车轱辘的理想是及时寄出一封烽火连三月的家书，葱油饼的理想是热乎乎地出现在饥肠辘辘的诗人的口中，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是，辛秋的理想，是要成为一个除暴安良、惩恶扬善的盖世女侠，但屠龙不成，她反而成为了一名过街老鼠般的恶贼。
七岁那年，辛秋下定决心要成为大侠，站在了灶台面前，暗自捏紧拳头。
“小姐呦！你不是想做蛋炒饭吗？怎么把鸡蛋捏碎了！”
辛秋一瞬不瞬地盯着手掌上稀巴烂的鸡蛋。
辛秋成为女侠的第一个障碍，是如何完美地敲碎一个鸡蛋。
一会儿鸡蛋四分五裂，蛋液洒在桌面上；一会儿敲鸡蛋的碗四分五裂，蛋液还是洒在桌面上，就好像她左支右绌的生活。
娴姨无奈地停下了手中繁忙的活，为辛秋炒了一份香喷喷的金黄蛋炒饭。
“要是让族长知道你又偷吃蛋炒饭，一定会狠狠罚你！”娴姨忍不住絮絮叨叨地抱怨。
辛秋生平最爱蛋炒饭，但是要成为锄强扶弱、济世匡时的盖世女侠，一定要野心勃勃又隐忍不发，抵制一切诱惑，包括蛋炒饭。
不过辛秋保证，这绝对是她最后一次吃蛋炒饭！
“小姐啊，你上回也是这么保证的！”
她竟然一不小心将内心话说了出来，不过没关系，娴姨继续当做没听到就好了。
每个人都有可能重复自己曾经的话语，因为记忆力不足以事无巨细地清除冗杂，娴姨也不例外，正如她每次给辛秋讲睡前故事时，开头第一句话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不知名的国家，这个国家的女子地位尊崇，巾帼不让须眉……”
辛秋捂着圆滚滚的肚子离开了厨房时，看见阿雅和其他孩子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你们说，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呀？昨晚我娘把蜡烛吹熄后，光就消失不见了，但是今晨蜡烛依旧是熄灭的，光却乍然出现在天边……”
哈，七八岁的孩子当然不会明白这么深奥的问题。
但辛秋不一样，既然要成为一个济世救人名流千古的女侠，就要一呼百应，前呼后拥，玩弄人心，而途径就是发表能够碾压弱智和普智的机智言论。
辛秋将手负于身后，气定神闲地走到他们面前。
“光，其实一直都在！它是一种会变色的妖怪，正常状态下是白色，就是我们看到的白天；饥饿的时候会变成黑色，就是我们看到的夜晚。夜幕降临时，妖怪饥肠辘辘，喜欢搜寻蜡烛、木头、布料等一切食物，而他们进食的方式就是点火。进食之后，它会变得璀璨无比，如果你们不给它食物，它就会勃然大怒，重新变回黑色。”
辛秋发表完长篇大论之后，所有孩子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眼中充满了崇拜与敬佩。
“这个妖怪吃小孩吗？”阿雅发出了疑问。
辛秋沉思着，之前倒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有了问题，就要探索问题，而探索问题的方式就是实践，辛秋深谙此道。
于是，辛秋拿来一个燃烧的火把，打算点燃自己，试试看火光会不会将自己吞噬，她将之称呼为“为真理献祭”。
一群路过的大人看到了这一幕，惊悚地将辛秋身上刚刚燃起的火焰扑灭了。
辛秋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她们用诡异的眼神盯着辛秋。
与其说她们是在对辛秋“指指点点”，辛秋更愿意称为“耳提面命”，因为任何意见和建议都将成为她前进的动力。
“不愧是族长的女儿，完全继承了族长的特点，整天想这些杀人放火的危险事！”
“也不对吧，族长小时候也很正常啊，她的劣根性分明是继承了那个臭男人！”
辛秋忽然咧嘴一笑，她们似乎被她吓了一跳，纷纷逃避似的移开了视线。
族长归来后，从一众喋喋不休的女人中将辛秋领回了家。
月色朦胧，族长身姿高挑，无意露出一截衣袖下的雪肤，隐隐约约覆盖着蛇鳞。
辛秋很敬佩族长，但是又有些怕她。
就在不久前，辛秋和族长坐在悬崖上看云海，族长问辛秋，你看到了什么？辛秋回答，她看到了好多好多的云，永无尽头，她好害怕。
族长问辛秋，还看到了什么，辛秋一脸茫然。于是，族长将辛秋独自留在悬崖边，三天三夜，辛秋不吃不喝，惶恐不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变化莫测捉摸不透的云雾，辛秋害怕自己会被风吹走，被那些云彩化作的野兽吞掉，或者掉入深不可测的暗渊。
三天后，族长终于回来了，她重复了那个问题，辛秋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但她知道，如果她回答得不好，族长依然会把她留在那里。于是辛秋强撑着回答，她看见漫无尽头的云海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暗渊，令她感到兴奋和好奇。
族长还是不满意，但这个回答已经比之前那个好多了。因为是好奇，而非害怕，她就觉得有希望培养出辛秋的野心。她跟辛秋说，你要努力成为那个可以翻云覆雨的人，这样，你就不会被云海迷惑坠入深渊。
回到家中之后，族长忽然问辛秋：“你是不是很喜欢阿雅？”
辛秋点了点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会全神贯注地听我讲话。”
翌日，族长找了个借口，把阿雅驱逐出了村庄。
琼姨跪在族长的脚下痛哭流涕，哀声恳求。
但族长还是把阿雅赶走了。
阿雅哭得肝肠寸断，临走时，一向怯懦的面庞竟然有些狰狞，朝她们所有人挥了挥拳头道：“迟早有一天，我会把你们女人全部踩在脚下！”
阿雅其实是个男孩，因为碎月族的男孩地位卑微，所以琼姨给他取了一个女孩的名字。
碎月族几乎都是女人和小孩，小孩分为男孩和女孩，男孩成年之后，只能继续在村里待一年。
一年之后，他们就会被驱逐出村庄，留在村庄的只有他们怀孕的妻子。
这并非族长定下的规矩，而是碎月族自古有之的规矩。
据说，碎月族曾经是世间最后一个女尊国家，后来国家覆灭，便只有碎月族。
阿雅还未成年就被族长驱逐出村，引来了很多族人的怨气与怒火。
从那以后，村里发生了许多怪事，很多人无缘无故失踪，晨曦升起的时候，经常在路边看到未干的血迹。
一日夜间，辛秋好梦正酣，梦见自己正在吃葡萄和蛋炒饭。
一阵喧哗声将她吵醒。
族长举着一把血淋淋的剑，踢开了辛秋的房间。
在她身后，辛秋看到了同样举着利剑的琼姨，以及其她无比面熟的女人。
“你自己受了情伤，就觉得天下男子都不是好东西，如此偏执狭隘，怪不得魅力不足，会被男人辜负！可怜我的阿雅，竟然遭到你的迁怒，才十岁就要被赶出家门，还不知道他能不能在深林猛兽的口中逃出生天，我苦命的儿啊！”琼姨声泪俱下地说道。
族长是碎月族中武功最高的人，她将琼姨打成重伤后，逼辛秋亲手杀掉了琼姨。
那是辛秋第一次杀人，后来午夜梦回，她总是看到手心洗不干净的血迹。
碎月族发生内乱时，漫山遍野出现火把，宛如凌空窜起的鬼火，反射着丛林间一闪而过的刀光剑影，凄厉的狼嚎声一阵接着一阵。
一群蓝眼褐发的士兵从山坡上冲了下来，在碎月族人惊慌失措的逃窜中，放火烧掉了整个村庄。
那时候辛秋终于明白，原来光之妖怪最喜欢的食物其实是人。
她再也没有见过比燃烧着的人类更明亮刺眼的光芒了。
你见过火化尸体的场景吗？尸体虽然已经没有了气息，但肌肉和骨骼还有感觉，当烈火噼里啪啦燃烧时，尸体内脏会外流，肢体会不断扑通挣扎，头颅会发生爆炸，用不了多久，到处都是粘稠的血浆与内脏。
那情形之恐怖恶心，恐怕没有正常人会安然自若。
而辛秋却亲眼看到碎月族尚且存活着的人被火光吞噬，宛如丧尸一般疯狂奔跑凄厉尖叫。
这些都是她无比熟悉的面孔，有的会笑嘻嘻地给她糖吃，有的会替她去取挂在树上的纸鸢，还有的曾经在族长体罚她时站出来为她求情。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站在那群蓝眼褐发的士兵背后，露出半张脸，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阿雅逃出了深林猛兽的口中，代价就是他自己化为了猛兽。
碎月族隐匿于旭国和狇离国交界地带的深山老林之中，寻常人无法轻易找到。
但是阿雅亲自把那些狇离国的士兵带到了这里。
幸存的碎月族人沦落为狇离国驻守边境的军队的军妓，她们被铁链束缚着双手双脚，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地赤足行走在飞沙走石的荒野之中。
狇离国的百姓分成三六九等，狼人占大多数，骁勇善战；狐人少数，狡猾善谋；最低等的是羊人，即女人与奴隶，他们是食物，是工具，是牲畜。
很多年之后，阿雅改名换姓，已经成为狐人之中地位最高的领袖，辛秋依然在最底层的泥泞中摸爬滚打。
辛秋年纪还小，娴姨将她护在怀里，替她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过了几年，一向最为心高气傲的虞姨，硬生生打断自己的傲骨，在男人面前卑躬屈膝，攀附上了狇离国的将军，将自己的族人带离了苦海。
只是，跟随虞姨和将军离开边境，来到狇离国帝都的碎月族人，在几年的摧残磋磨下，已经不足二十人。
娴姨是在她们抵达狇离国帝都的那一晚，死在了辛秋的怀中。
她的尸体火化的时候，辛秋目不转睛地站在一旁观看，只是此时却不再像当年那样害怕。
她甚至比较了一下身体各部位燃烧的时间长短。
娴姨的肚子燃烧得最久，因为她这些年总是怀孕，怀了又流产，流产了又怀上，所以肚子也被一天天撑大了。
娴姨的四肢燃烧得最短，因为她太瘦了，就像四根细细的竹竿。
听着火星噼里啪啦的声响，辛秋耳畔似乎萦绕着昨晚娴姨最后一次给她讲睡前故事的声音。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不知名的国家，这个国家的女子地位尊崇，巾帼不让须眉。但后来，这些强大的女子全部都自相残杀起来，因为她们患上了一种疾病，最终导致，最讨厌女人的人……竟然是女人……”娴姨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眼角却滑过一滴浑浊的泪，满是不甘地闭上了双眼。
“我要吃蛋炒饭，娴姨，你去给我炒蛋炒饭！”辛秋迷茫无措地推着娴姨的胳膊，发现她再也不可能睁开双眼。
辛秋感觉繁华的世间只剩下自己一人，举目望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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