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故人
这位以一敌多的猛士引起了巴高斯强烈的好奇心。
除了战斗能力之外，这人纵使用波斯语叙述着希腊语的内容，也能体现出美妙的韵律，这着实需要不少学识。
他顺着声音找了过去。
“哈！我能听见，是哪位勇者独闯狼穴，如我般勇猛？”
这位自称为“狂妄之徒”的中年人穿着守卫的服饰，在祭坛边一边驭马，一边执弓扣弦快速射击着。
他口中又继续大声吟诵着《奥德赛》中，奥德修斯在宴会上，与欺辱自己妻子的乡人战斗的片段：“英雄奥德修斯同时射出箭矢，射中他的胸旁！”
满意地看到自己的敌人不断倒下，他赞叹着：“哈！卑鄙的敌人佩剑脱手，掉落地面，向前一头扑向餐桌，立即倒地，各种餐食和双耳酒杯洒——什么？小孩儿？”
他终于发现了从祭台边那幢有三层高的小楼墙边冒出来大半个头的巴高斯，顿时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野兽早已被放出笼子，被锁链束缚在石柱上。
此时巴高斯的“提神药剂”终于发挥了它的功效。野兽们怒吼着，低沉的声音震得人与马匹俱是胆寒。
它们用利齿与兽爪破坏掉锁链，围绕着曾鞭打他们的守卫们俯身踱步，伺机进攻。
守卫们进攻的进攻，躲避的躲避，宾客、奴隶和祭司尖叫着四散奔逃，棚屋燃起的大火蔓延开来，马匹胡乱冲撞，焦糊味侵蚀了空气，场面乱成一团。
“孩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离开！”中年人拔出腰间的佩刀，挥向向他攻来的敌人，转头朝着巴高斯的方向怒吼。
巴高斯从已经倒下的那几个敌人身上搜到了不少箭矢，在路上试了几箭，熟悉了自己的武器。
他离开这段围墙，换了个无人注意的台阶边，开弓击倒了企图从后方攻击中年人的弓手后，大声地回答着，开了个不太合适的玩笑：“也许我的名字是特勒马科斯！”
特勒马科斯是奥德修斯的儿子，两人配合着，在宴会上共同击败了敌人。
“希望你有那样精良的铠甲和武器，也如他一般英俊健壮，特勒马科斯！”中年人反讽着，诗也没有心情念了：“你多大了？十岁？十一岁？也胆敢如此冒失莽撞！”
“我也是同样看待你的，尊贵的奥德修斯！”巴高斯又换了个位置拉弓，瞄准了其他的弓手。
“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混球！小子，给我等着，你可别死了！”中年人愤怒地大吼：“卡诺斯！蠢货！又和谁鬼混去了！还不快来帮忙！”
一声低吼，从林间跃出一只雄壮的狮子，借着跃动的火光，可以看出金色的鬃毛原本尤为茂盛柔顺，主人一定有好好照顾，但此时上面却粘着一坨一坨的不知名果子的汁液和糟糕的污泥。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脸旁边肿起来好大一坨。
……也许是被蜜蜂蛰的。
好一只狮子，它的主人一定非常烦恼吧……
巴高斯瞠目结舌了半秒，看这位中年人有伙伴，便不再关注那边，专心躲避起搜寻他的守卫。
这栋小楼，抑或是作为坛场内殿的地方，多少有些奇怪。
里面只有最高的那层隐隐透出些火光，其他地方并没有守卫和人活动的声响。
也许是因为这儿还藏着什么秘密，有两个重装守卫砍杀了进攻他们的野兽之后，竟然不再管在场上作乱的一人和一群凶兽，反而在不同方向封锁着退路，向巴高斯逼近。
巴高斯扫了两眼守卫，直接翻入墙内，越过栏杆向楼上跑去。
对于一个把自己所居的要塞当做游乐场的小孩来说，这并不是难事。
他也并非没有准备。
这栋楼有回廊有露台和栏杆，从外部很好攀爬，石料也坚固，从石料堆里找到的钩子已经系上了从马棚找到的长绳。
此外，地下还有一些干枯的枝叶堆，也许是摆放着等干燥后，好用来维持火坛火焰的燃料。
待他爬上楼顶，在躲避视线的同时，又可以找准方向直接用绳子滑下来。
这样不容易摔伤，也可以摆脱追过来的守卫。
奇怪的是，当他翻到顶楼，那几个守卫却不再继续追了。
巴高斯心中有些不安。
是不是楼顶有更强的守卫，以至于他们不再需要追击自己？还是说有更大的危险，上去必死那种？
他谨慎了一下，攀爬到楼顶的窗台边，把钩子挂上栏杆。
准备翻身下去的时候，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巴高斯。”
……什么？
“谁？”巴高斯回问到。
那个熟悉的声音回答道：“我等了你好一会儿了，巴高斯。”
巴高斯有些惊慌，一时间对不上这声音的主人。
再说他裹成这样，说话的声音也有所伪装，谁会认出来他的身份？更何况整个巴比伦认识他一个小孩儿的人也不多，即便是猜也很难猜到。
莫非此人得知了之前他和那位女性的对话？
“别害怕，孩子。是我。”那人有些蹒跚地走到窗台边，对正准备溜掉的小孩伸出手。
“你……您……？”巴高斯愣住了。
这个未在今夜露面的老人，正是自己母亲时常拜访的坛场的老麻葛（祭司），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能离开要塞所在的山峦的时候。
巴高斯很小的时候是个讨厌鬼，曾尿了这位老人一身，差点被自己姐姐当场恶揍，还是老人劝下来的。
在懂事之后，巴高斯也经常在母亲前去坛场祭祀时，偷溜进坛场内殿，拉着这位老麻葛央求他讲各种故事。
在他的记忆中，这是位十分随和又简朴的苦修者，执着于古经《阿维斯塔》和其他文字资料的释义和编纂修订。
但一年多前，在阿尔塔薛西斯三世被杀之事中受到牵连，从此不见了踪迹。
“您怎么会在这里？”巴高斯没有动作，疑惑又警惕地问：“您不是最反对这些仪式了吗？不是向来称颂善行，驱避恶神的吗？”
“先上来吧，巴高斯。我会一一回答你的疑问，还有另外一些事情，我应当告诉你。请放心，这里没有任何守卫。况且我已如此年迈，以你我的距离，若有埋伏，你也可以轻易取走我的性命。”
“请原谅我的不敬，麻葛。”巴高斯选择了相信。
他握住老麻葛有些枯瘦的手，轻轻借力翻上来，将自己的工具收好，武器收入腰间。
这位老先生似乎在一年之间衰老了很多，不再以前那样精神矍铄。
他伛偻着，带着年少的巴高斯回到堆积着各种书本卷轴的室内——一如多年前他带着幼小又调皮的巴高斯进入那封闭而森严的内殿。
除了堆成小山的书卷之外，这里只有一个简陋的书案。
各种书写工具都已经整齐收放，一盏油灯在其上安静地燃烧，将周遭高大的书架投射在石墙上，落下出巨大的、闪烁不定的阴影。
旁边还有坚硬的石床，只铺上了一层简陋的皮毛垫，床脚整齐地叠放着一床薄麻布被。
“您……住在这里吗？”
这个地方潮湿又很多虫蚁，这个季节也算得上寒冷，对一位老年人来说，这里确实太不合适了。
“别担心，孩子。”老麻葛给小孩端了个小凳子。
两人坐在书案前，望着唯一的一盏火坛形状的小油灯，像以前那样，老人开始慢慢讲述：
“这儿的人信仰着的是米特拉和安格拉，他们篡改诸神的权能，救下我并要求我为之书写经义。我眷恋于世，总觉得古经尚未补齐，心有不甘，因此虚与委蛇苟活于此。”
“好在他们并未催促，这些渎神的东西还未运送出去，等今日事毕，我便将它们一把火烧了。”
“可是，那怎么对他们交待呢？”巴高斯有些担忧。
“哈，都已经安排好啦。”老麻葛笑了笑，接着说道：“可是，老朽我身尚安在，心却遭遇了劫难。”
老人盯着昏暗的油灯，眼睛有些濡湿：“有很多事，我都无法再分辨它们的善恶，再也做不到以前那样坚定啦。”
“我不明白……”小孩嘟囔着，皱眉歪了下脑袋。
“很久以前，我曾有机会阻止奥库斯——阿尔塔薛西斯三世的继位。”老人叹了口气：“可那时候我想，他并未做什么大恶之事，又如何能依据一些不甚清晰的预兆来改变一个人的未来呢。”
“后来他杀了很多人。”巴高斯语气低落了下来。
“是啊，亲人、大臣、士兵，一批又一批，那时我已经无力再阻止。”老人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后来，我也有机会阻止那位巴高斯的升任，可当时我也是同样的想法。”
“可他们做了坏事，您也无法预料啊。”巴高斯并不认为老麻葛有责任。
“我曾聆听神谕，窥见了他们的未来。”
“可是……”巴高斯并不相信这种玄乎的东西。
也许它们只是一连串的梦，后来回忆的时候，只想起了符合现实的部分，忘掉了其他的荒谬的部分呢。
他磕巴了一下，试图用符合老麻葛观念的理由来劝慰：“总，总之，不能用一个人未来可能做的事，在现在来判定什么。”
“哈哈很好，巴高斯。”老麻葛大笑：“也是神谕告诉了我你今夜的到来。”
“什么？！”小孩汗毛倒竖，仿若见鬼：“您知道我不信这些！”
“好孩子。”老人用干瘦的手轻轻拍了拍巴高斯脏兮兮的脑袋：“真希望你能永远坚持这些想法，不要像我一样，陷入阴影。”
“不，您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老麻葛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我今日有两件事要告诉你。第一件事便与神谕相关。”
“……您说，我在听呢。”巴高斯抿了抿嘴，还是安静了下来。
“我从神谕中得知的，除了你的到来，还有你的未来。”老麻葛望向了那些人逃走的方向，巴比伦城的方向，乃至更远的，波斯的心脏苏萨的方向。
“他们活着，将会导致更多的死亡，巴高斯，你未来会为此后悔吗？”
“当然不，我现在做的事情，是就当下我认为的最好的选择了。哪怕这样的情况再重复发生一百次，我也会做一百次这样的选择。以后如果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那未来的我也怪不到当下的我头上呀。”
“真好啊……”老人微笑着：“祂告诉我，如果你回到巴比伦，会带来更多善和更多恶。如果你去往另一个方向，则会带来更少的黑暗，和更少的光明。”
巴高斯皱着脸挠了挠脑袋，想了好一会儿，问道：“祂在说什么？这是……无意义的话吗？这个时候我怎么可能回巴比伦……”
“那就是第二件事了。你知道你的名字为什么是巴高斯吗？”
“啊？不会——”巴高斯愣了好一会儿，忽而捂着脑袋低头小声地哀号：“这里面总不能还有什么事情吧！总不能失去了亲人之后，我连自己都不是自己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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