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前世篇:同生之誓;黄沙遇红雨噬
年轻男子身着一袭黑衣，坐在桌前批阅着奏折，殿内的光线却昏暗不清。只有左边的窗子微微打开一条缝，外面的光透过来，形成一条线，照在展开的奏折上。
陈总管推门而入，被吓了一跳。他莫名觉得此情此景有些阴冷诡异。
尽管如此，座上那人已然成了琅隗的国君，不可不敬。作为两朝老臣，陈总管还是向他行礼并复命。
“是吗？左右那也是她们自己的选择，怨不得谁。”听完陈总管的复命，姬晏说道。
他手中的笔蘸了朱砂，在纸上停顿了一下，那朱砂沿着笔尖滴下，正巧落在恭亲王的名字上。
他放下笔，伸出食指轻轻一抹，便将“姬勐”二字完全覆盖住。
“寻个道宗做场法事，渡了她们罢。”他道。
“王上仁慈。”陈总管行礼告退，着手下去准备法事。
姬晏伸手推开那扇窗子，光线顺着那逐渐扩大的缝隙中倾泄进来，阴冷昏暗的房间内多了几分暖意。
食指与拇指互相抿了抿，那红艳艳的朱砂却怎么也褪不尽。
他像是自嘲般地笑了笑，“尔等怨魂且有道者来渡，若我亡故，又有何人能够渡我？”
“王上，钰王妃求见。”门外有侍卫的通传声。
“允。”姬晏应答道。
得到了姬晏的示意，侍卫便将门打开。
叶清嵘一身轻便打扮，干净利落地向姬晏行了个礼。
“九嫂有何事？”
“我此番前来，是想向王上讨一封和离书。”叶清嵘答道。
她与钰王本就是一对怨偶，甚至只是合作的盟友关系，并不存在什么感情。与琅隗国之间恩恩怨怨随着姬赫的死烟消云散，报仇是谈不上了，而姬晏也顺利登上帝位，不需要再操心什么。
无论是爱还是恨，都已经随着那个早逝的少年一同葬进了大海里。
至于那个少年作恶多端的父亲，她也不想亲自动手杀他。
琅隗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了。还不如讨一封和离书，回自己的国家去。
这几年，她经常做着回家的梦，她想念母后做的玉荷糕，她想念慈爱且经常给她讲故事的父皇，她想念教她化妆打扮的皇姐……
她想念华川国的一切。
当初，她年少气盛，没听母后的话，非要来琅隗。父皇知道了也只是笑呵呵地摸了摸她的头，说道，“丫头大了也该出去闯荡闯荡了，多长长见识。等你回来的那天，可要给父皇好好讲讲你的见闻啊。”
谁曾想，这一去，便失了自由。一纸婚书，将她幽禁在琅隗的深宫之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直至那天与父皇取得联系，才明白亲情与自由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
“九嫂可想好了？这玉玺一印下去，可就不能再反悔。”姬晏问道。
她笑了笑，“玉玺一印，恢复自由，何谈后悔？”
得到她的肯定后，姬晏便将那玉玺摁在和离书上。
“既然如此，祝拥华公主归途一帆风顺。”他亲自将和离书交到叶清嵘的手中。
叶清嵘双手接过和离书，跪下向姬晏行拜礼，“拥华谢过王上。”
此刻，她是华川的拥华公主，不再是钰王的妻子，也不再是姬晏的九嫂。
“公主何时启程？可有护卫？”
叶清嵘随即答道，“我明日便启程，钰王已拨出一批侍卫护送我。”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王上，大祭司托我给您带句话，她也要随我一同去华川。”
“什么？”姬晏神色一滞，有些惊异。
绯月为什么要去华川？她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吗？前段时间使用了大量灵力护住承翠的魂魄，她的身体一直都很虚弱，为何还要去四处奔波？
他来不及与叶清嵘再做道别，急忙拉开门，朝崇晖宫走去。
“绯月，你要去华川？”
他直接推开绯月房间的门，房内里里外外只有她一人，她则安稳地坐在里间的桌前品茶。
“王上驾临崇晖宫，是有何事？”她给自己续了杯茶，不慌不忙地问道。
姬晏移开一把椅子，坐在她面前，“拥华公主说你也要去华川，可是你的身体……”
“无碍。此次去华川，我是冲着化骨书去的。只要找到化骨书，让我洗去妖性，说不定我身上的业障也能得到化解。”
绯月用杯盖撇了一下茶盅，茶水的水面顿时变为一面镜子，倒映出华川的闹市街头。
姬晏看了一眼，只觉惊奇。
然后，画面一转，来到了华川皇宫的典祀礼阁，那里有一白玉雕成的高台，正供奉着一卷竹简。
“你所看到的竹简，便是化骨书。”绯月对他说道。
“化骨书，那是我母妃留下的东西……原来它在华川国吗？”
她并未直接回答姬晏，而是将杯盖重新盖到茶盅上，再拿开时，那面镜子重新变回浅金色的茶汤。
“当初鹓雏确实把它藏到华川，几经周折，却到了华川皇室的手里，恭亲王极有可能会对华川皇室下手。”她说道，“所以，华川国，我非去不可。”
“我陪你一起去！”姬晏说道。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小子，皇位都还没坐热几天，就急着跟她跑去别的国家。
但是无论怎么说，琅隗需要这位新帝坐镇。那些迂腐老臣本就对姬晏的统治手段有颇多意见；而且恭亲王的残党未清，万一有人贼心不死，撺掇这些老臣造反，那时又该怎么办？
她拒绝了。
见姬晏有些不悦，她又忍不住哄道，“听说华川国的玉荷糕甚是可口，等我回来时带一些给你可好？”
“还当我是小孩子吗？绯月。”他面色有些阴沉。
“这种口吻，哄哄其他孩子也就罢了。绯月是不是忘了我已是个成年男子？等你回来？等个十年八年吗？谁知道十年八年后凤凰上神是否还记得我这凡人？”
心里莫名地焦躁。他有种预感，绯月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但是，说不上来为何会有这种想法，明明绯月一直都在他身边的。
他握住女子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起来，顺势禁锢在怀里。
绯月没来得及反应，她并没有将他当做小孩子，只是习惯了哄他而已，但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子力气这么大，是她轻敌了。
“你也就趁着我身体虚弱还能再欺我。要是换做以前，谁敢这样抱着欲曙天的凤凰？”绯月无奈地对他说。
“我一介凡人，对于凤凰上神来说如同虫豸草芥，如同过眼云烟。但求凤凰上神能够多多垂怜我，让我此生无憾。”
姬晏口中说着软话，但眼神却诚挚而又热烈，像一簇燃烧着的火焰，将她的防线烧得一干二净，内心筑起的城墙也逐渐崩裂。
她动摇了。
的确，与不老不死且拥有神格的大妖相比，凡人的生命太过短暂。
凡人生命虽短，却又热烈绚烂。
原初的凤凰，也是锋芒毕露，如同火焰一般炽热。但是自从与姬郁订下盟约之后，她只能守着琅隗度过了平静而漫长的岁月。
她的锋芒，她的炽热，也被时间这条长河磋磨干净。
姬晏的眼神，与当初的她极其相似。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尽力去追逐，哪怕被荆棘刺得遍体鳞伤，哪怕被烈火烧得皮开肉绽……
她长舒一口气，不禁轻笑，说道，“十天，十天后我会回来的。”
只要能找到化骨书，洗去业障便好。
当初鹓雏用化骨书变为人身的时候，也是这般感觉吧？
想奋不顾身去体验一场爱恋。将自己燃烧殆尽，绝不停下脚步，也绝不回头，哪怕前方的终点是死亡。
这或许就是宿命，任凭我们作为妖魔如何强大，始终也逃不过名为“情”的宿命。
你的儿子在我这里为你扳回一局。
鹓雏，你赢了。
你留下的东西，我绝不会让它落到恭亲王手里。
翌日，叶清嵘与绯月便启程前往华川。
……
华川虽然与琅隗毗连，但是国土之大，快马加鞭也得走上个四五天。
特别是此刻，她们到了边境交界处，一大片寸草不生的荒漠——黄沙渡。
此地气候炎热，常年无雨，一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土黄色沙海，一点绿植也没有。
所幸沙丘后有个废弃的驿站，里面的井里竟然还有水。想来应该是有商队偶尔会经过这里，来驿站里打水，顺手把井口用大石板盖住，风沙才没把井填掉。
只要过了黄沙渡，就能抵达华川国境内。
可是真的能走出这片荒漠吗？
“听说这黄沙渡夜里会有沙尘暴，沙匪还会经常打劫路过的商队。”
叶清嵘有些担忧，她们身上倒是没多少钱财，大可白送给那些沙匪，要是动起手来她们这边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并且她自己也有武功傍身；可是这沙尘暴就有些难办，要是日落前走不出这片荒漠，夜里一旦来了沙尘暴，连遮蔽的地方都没有。
绯月也开始忧虑，如果是以前的自己，护着这队人马安安稳稳地抵达华川国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但是，她的灵力还没有恢复，强行使用的话就会浑身剧痛无比。
原本计划的路线并没有经过黄沙渡，而是穿过边境的某座城直接去华川，但是那座小城近日不巧又爆发疫病，这才绕道走了黄沙渡。
“休息一下，继续走吧。我们日落前一定要走出去。”绯月说道。
侍卫虽然辛苦，却也没有怨言。
这些人多是骑兵，只要给马喂足了水，骑上去就能走，也不需要人自己踩着热腾腾的沙子走路。
“大祭司，可曾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叶清嵘神色有些怪异，她四处张望，却什么都没发现。
“怎么了？”绯月问道。
“好像是什么液体滴在沙子上的声音。”叶清嵘答道。
绯月笑了笑，“大家晒了这么久，衣服都被汗打湿了，刚刚又去饮马，极有可能是汗液和水一起滴下来了吧。”
“不对，不对。”叶清嵘摇了摇头，接着道，”我从小练骑射，听声辨位是不可能出错的。那个声色绝不是人身上的汗或水，而是像……从很高的地方坠下的。”
绯月瞬间警惕起来，她看了一眼天空，依旧晴朗无云，并没有要下雨的迹象。
莫非是有什么东西要来了？比沙尘暴和沙匪更可怕的东西……
“啊——”
突然之间传来侍卫的哀嚎。
接着，一滴，两滴，滴滴下落……陆陆续续的红色雨滴滴落在其余侍卫的身体上，惨叫声接二连三地传开来。
毫无疑问，那些诡异的红色雨水正在腐蚀他们的身体。被雨水沾过的皮肤皆被腐蚀成血红的孔洞，直至露出白骨。
而叶清嵘和绯月所在的地方被马车檐挡住了，雨水没有溅到她们。
绯月伸出手接住一滴雨水，便感到剧烈的疼痛。她咬紧牙关，那痛感却像一条蛇一般，直直往她心里钻。
但神奇的是，她的皮肤并没有被腐蚀，手腕被雨水沾上的那处皮肤，却爬上了红色的妖纹。
“啧，又出来了吗？”
“手里有东西的，包住你们露出的皮肤，盖住你们的头。”她朝侍卫们大喊。
这个鬼地方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让这些侍卫找点东西把自己包起来。
“大祭司，你还好吧？”叶清嵘有些担忧，这大祭司也太虎了，竟然直接伸手去接雨水。
“我没什么大碍，你先回马车上避避。”绯月回答道。
此刻侍卫们全副武装，将自己的手脚尽数包裹住，面罩也戴了起来。见状，绯月松了一口气，心想这大概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她示意侍卫们做好战斗的准备，接着拿出一柄如同翡翠一般翠绿的小弯刀，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柄弯刀竟变得和寻常兵器一般大小。
“承翠，今日是我们第一次并肩战斗。”她心里默默想道。
很快，承翠的魂魄回应了她。
当初承翠用这柄刀自尽，她怨念极为强烈，不愿去投胎，魂魄便依附在了这刀中。
承翠本应成为恶灵，被阴司追捕；幸而得到绯月的垂怜，绯月将她完全封印在刀中，耗损了大量灵力加以炼化，她这才成为了一柄妖刀。
一柄只有凤凰才可以使用的妖刀。
“前方何人，为何不现身？”绯月说道。
她猜测着这次事件极有可能是人祸，而非天灾。听闻黄沙渡的沙匪中有不少是奇人异士，能够使用异术。
从她离开马车之后，便一直感觉到有股冰冷的视线一直盯着她们，极有可能就是那些沙匪。
可是半刻钟后，却无人应答。
她心想，这些沙匪搞这出无非就是为了钱财而已，大可不必多做纠缠。
“我们两个姑娘家出身在外，身上没有太多钱财。好汉若不嫌弃，大可以拿去，只求放我等离开。”她接着说道。
沉默了一阵，只听见耳边有着呼呼的风声。
接着，终于有了回应的声音。
“小女子休得胡言，老夫岂能与那满身铜臭的俗人相比？”
一阵小型风沙突然吹起，飞石将周遭侍卫的面罩打落，他们只得以手掩住口鼻，连眼睛也无法睁开。
“后退。”绯月命令那些侍卫。
带头的人看到绯月面色严肃，便知晓她是以大祭司的身份下达命令，他只能带着那些侍卫退到远一些的地方。
片刻，三个身影出现在风沙中。待那阵风沙尘埃落定，绯月看清了那三人的面貌。
两位老者和一名“老妪”。
两位老者大概五十上下，一位留着花白的胡子，袒露着纹了青面夜叉的双臂；另一面老者穿红色袈裟，右手里拨弄着念珠，左手执禅杖，口中念着“阿弥陀佛”。
再看看那名“老妪”，佝偻着身子，穿一袭杂花袄裙，露出来的脖颈和双手上皱纹遍布。
她拄着一根金镶玉拐杖，姿态看上去比两位老者要年长许多。但是，那张脸精致媚气，分明是二十几岁的少妇模样。
绯月见怪不怪，毕竟她自己也不是人类，超出认知的事物她可见过太多了。但是那些侍卫可不这么想，他们好奇又恐惧，低声议论着。
老妪见状，手一挥，那阵红雨又下起来了。如果说之前那阵只是毛毛细雨，现在的这可就如同骤雨一般倾泄而下。
那些侍卫的衣物皆被淋了个透，雨水顺着缝隙钻进他们的衣服里，腐蚀着他们的身体，他们只能哀嚎遍天。有几个聪明的将自己埋进沙子里，可那雨水竟也跟着渗入沙子。
在这荒天野地里，他们无处可逃，无处可避。
只一瞬间，那些侍卫便化成了白骨。
绯月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那雨同样淋在她身上，她浑身剧痛，可却没被腐蚀。只是，身上已经遍布红色妖纹，那妖纹从她的脖颈处逐渐蔓延至下颚处。
她听见马车内有些动静，又急忙厉声制止道，“别出来！”
她怕叶清嵘被这红雨所伤，也怕自己这副样子被看到。
叶清嵘原本在马车里，听见外面一片哀嚎，便知他们遇上的事好像没那么简单。她想出去看看怎么回事，谁知手刚一碰到帘子，大祭司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那些哀嚎声已经消失了，皇室出身的她也曾跟随父皇去过战场，她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整支队伍，只剩下她与大祭司二人了。
现在出去也无济于事，只恨自己一介凡人，不能做些什么。如此，那便不能再拖累大祭司。
“阁下何人？”绯月问道。
“吾乃蛊蝶婆，那二位是山靖道人和诲安方丈。”那名自称蛊蝶婆的老妪倒也直来直去，毫不拐弯抹角。但她一开口就是苍老沙哑的嗓音，与那张年轻貌美的脸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
“所为何事？”绯月也不想多说什么，直接切入主题。
“为了……取尔等性命！”蛊蝶婆话一出，诲安方丈便举起禅杖，像标枪一般朝着绯月投掷出去。
毕竟是统率过五大妖的凤凰，绯月轻轻一跃，便避开了。
任那禅杖撞击在地面上，溅起厚厚一层沙尘，却连她的衣裙也没沾到半分。
“好身手！”一旁的山靖道人夸赞了一句，却扛起一柄大斧，直直朝绯月奔袭而去。
“锵！”
是利器互相撞击在一起的声音。
她以一柄碧色长刀，抵挡住了山靖道人的攻击。
“谬赞。”她回应道。
此刻，绯月惊讶于山靖道人的力度。那力度之大，超乎她的想象。
她的手腕被震得发麻，已经开始微微发抖。逐渐使不上力，感觉像是被什么压制了一般。
看来不得不用灵力与他对抗了。她调动灵力，已经做好了浑身剧痛的准备，可是预期中的疼痛感并没有袭来。
身体的某一处极其沉重，灵力根本无法使用。
很快，她发现了那柄大斧上的猫腻。漆黑的斧身上刻着形似莲花一般的图案，周围皆是经文。
“遏迦退魔印？”
那是专门压制妖魔的特殊宗教咒印，灵力尚未恢复的绯月自然会受到限制。
闻言，山靖道人呵呵一笑，“姑娘好眼力。”
“这柄斧头，并不是你的武器。”她说道。
那道人继续攻击，并挑衅道，“没错，这是诲安那老秃驴去西域诸泼伐国求来的东西，对付你也足够了。”
【作者题外话】：高估我自己了，原以为一章能写完的……我拆成两章了，另一章明天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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