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上撒盐

　　胃镜的报告显示食道已经严重堵塞，狭窄得管子都无法通过，医生的意思是在腹腔装喂食管直接灌入营养物。他们都知道，“日子”越来越近了，至于多近，取决于癌症的扩散速度。

　　做完胃部打洞手术，爷爷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麻药慢慢地退去，疼痛折磨着可怜的老人。次日，他能坐起来了，可是胃部痛得他直不起身，趴在被子上紧皱眉头，看得孩子们都眼睛发酸。

　　待他肚子饿了，梦母把牛奶温热，借助针筒打到喂食管里，一天顶多也就两三包。想想，一百多斤的老人，一天只能“喝”三包牛奶，健康细胞怎么斗得过癌细胞？

　　他从148斤暴瘦到122斤，脸颊两侧都凹陷进去，双目无神，真如《黄帝内经》所言：“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气满，喘息不便。”病房里空调一天到晚不间歇地工作，窗户便从未打开过，无聊的时候抬头看电视，时间一长，人就容易发晕，透不过气来。

　　他就去门外站站，看看风景，可是一分钟不到，两条瘦削的腿便无法支撑身躯了。他蹲下来，缓一缓，再慢慢地，慢慢地站起来。



　　后来，小辈们给他带了张钓鱼椅子，平常可以收起来，他能时常在走廊上透透气，却也坐不长久，若有张躺椅或许更好。

　　梦骊看到一则新闻，为之振奋。1971年，一名女性因为醉酒意外跌倒而亡，她于十年前就患了乳腺癌，感到生活无望，从此以酗酒为生。她没有接受抗癌治疗，仅仅服用了双硫仑——一种戒酒药。

　　尸检报告显示，她骨骼里的癌细胞消失了！

　　2017年，丹麦、捷克和美国的跨国研究团队发现双硫仑具有抗癌功效，“在超过3000名服用过双硫仑的患者中，相比于停止服用的患者，1177名继续服用双硫仑的患者的死亡率要低34%”。

　　文中还揭示了双硫仑抗癌的原理，其主要代谢物二硫代氨基甲酸酯，能够与铜离子结合，阻断细胞处理不需要的蛋白质，从而使后者堆积，影响癌细胞的生存。

　　文章并未指出肺癌能否被双硫仑击败，但梦骊想，再也没有比爷爷目前的境况更糟糕的了，与其等待癌细胞侵吞他整个身体，不如试一试，万一成功了呢！

　　她当即打电话给爷爷，问他可否愿意一试，爷爷当然说好，让她帮忙购买。然而，问了好多药房、医院，她都没有找到含有双硫仑的药品，只有化工原料，她不敢购买。

　　为什么会这样？

　　问过覃修后，她才知晓，此药尚未在国内上市。她顿时失了魂似的，好不容易燃起的火星就这么消失了，她该如何向爷爷道出真相，而他说不定此刻还满怀期待着生命奇迹的出现！她怪罪自己太鲁莽，应该先调查一番的！

　　哎，活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是不成熟！她恨，恨自己无能，恨国内为何没有这款药，恨肺癌为什么要缠上那么好的一个人。

　　“爷爷……那个，我问过医生了，他说最好不要吃这个药，没有临床实验，不能乱吃。”这是她想了很久才编出的谎言。爷爷只是“哦”了一声。

　　她说：“不过，医生说了，很多得了肺癌的人后来都好了，主要还是跟心情有关。你在家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一定会好的。”爷爷“嗯”了一声。梦骊匆匆挂了电话，她无法再承受爷爷的虚弱与失望了。

　　他的生日到了，小辈们准备接他回家“吃”餐饭再回医院，说不定，这是他余生最后一个生日了。

　　大儿媳做了一桌好菜，中间摆了个十寸的蛋糕，可他只能看着，夹了块最喜欢的鸭肉，咬了咬，尝到味道后就把肉吐了。再夹颗芒果粒，嚼了嚼，吐掉。

　　他只能尝尝味道。

　　他取出烟，在医院里一直不被允许，现在抽，没人阻止，但愿这害了他健康的东西，能给他一点慰藉。他笑着和亲人聊天，好在原来身体底子不错，那么久没吃过饭的人，此时，精神看上去居然没有特别糟糕。

　　他说，他把自己的身体耽误了，要是当初不在小医院随便看看，去杭州好好做检查，也许还能治。后悔又能如何呢？世上没有后悔药，沙漏的砂砾快要流完了。

　　“太公，你还没许愿呢！”稚嫩的曾孙突然吐出这句话，让在场的人都屏住呼吸。还用猜嘛？他最大的愿望自然是康复啦，除了消炎止痛没有任何其他治疗措施的情况下，这个愿望实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我啊，希望梦骊赶紧结婚，让我再喝一杯喜酒！”爷爷说。

　　她当即眼眶湿润，假装害羞地背过身去。梦骊父母都未发话，他们心里难受。

　　宴席散去，回到家，爸爸首先发话，要求择吉日，最好在半个月后举办婚礼。“那样不好吧，”妈妈犹豫道，“人家会以为小骊怀孕了，要嫁来不及了，传出去多难听！”

　　爸爸是妻管严，平常都让着妻子，可他也是孝子，这回说什么都不肯让步。“我爸看人一向很准，他觉得小覃可以，那一定就可以。你也不要再想什么二婚不二婚了，对梦骊好，结过八次婚又怎么样？”

　　“行行行，都随你随你，你爸都要死了，我还不随你啊？”妈妈妥协。明明是好心，可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刺耳。

　　梦骊把家人的想法告知于覃修，他当即表示会尽力，让她放心。覃修父母一开始并不乐意，好端端的一桩喜事，却被女方搞成“冲喜”，改革开放几十年，他们还搞这一套封建迷信！再说，现在操办一切事宜，岂不是太赶？不过，他们表示可以先和女方父母见一面细聊此事，其实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推迟日子。

　　爷爷回到医院后住了几天，医生让他回家休养，的确，在医院光接受止痛治疗对病情并无裨益，止痛药可不能使用过度。再者，他在医院心情压抑，还不如回到熟悉的家里，和亲人生活在一起，或许这是他最后的快乐了。

　　医生建议等到病情进一步恶化，如呼吸困难需要氧气装备的时候，再将老人送达医院。他回到家中，不甘心整日和床榻作伴，没有医院浓烈的消毒水味道，无需开空调，空气新鲜，哪怕没力气站着，也能缓缓地走到门口，坐在躺椅上晒太阳，看着门口经过的邻居，听着竹林里传出的鸟鸣，抚摸身旁慵懒的大黄狗，他的心情确实有所改善。

　　村里的人们拎着礼品来看他，让他千万好生休养，一定要好起来。可他的情况并无好转，因为解不出大便难受，他用了泻药，结果弄得床单上都是秽物，惹得大妈恶心不止，难免唠叨几句，使得他更为羞愧。

　　一个德高望重的老爷子，生活变得如此糟糕，他遭受身心双重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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