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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死生


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是千禧年的最后一天。

        太阳拂照的清晨,暖洋洋的。章翊赖在被子里,实在不想起床,她怏怏不平地趴在床上抱怨:“许常。许常。许常。”

        许常站在阳台上,正弯着腰给薄荷细致地浇水,听到呼唤声,放下手里的喷壶,走进卧室,宠溺地开口:“再睡一会,时间还早。”

        “你看我这是想要继续睡觉的样子吗?”章翊脸埋在枕头下面,出声含糊不清:“我这是不想起床好不好!”

        “有区别么?”许常掀开枕头,好笑道:“那科目二下次再去考,今天不考了,我带你出去玩。”

        闻言,章翊噌噌掀开被子,跳下床,一脸嫌弃地看向他:“不要!不能跟你长时间呆在一起!否则,我的意志全被你消磨光了!”

        说完这句,她麻溜地跑进洗漱间关上门,开始洗漱。许常看着她仓惶而逃的身影,面上露出坏笑,果然独特的人得用独特的方法,屡试不爽。

        他走出卧室,经过洗漱间时,抬手叩了两下门:“速度带快点,鸡汤煲好了,抄手也包好了,我现在去煮。”

        “啊?哦!”章翊满嘴泡沫还不忘夸赞一句:“我家许大帅哥就是贤惠!”

        许常摇了摇头,对这姑娘表示无奈,她的措词还真是……不分性别!好样的!

        饭桌上,两碗鸡汤抄手,碗面飘着一簇松茸和几粒葱花,冒着白烟,香气四溢。章翊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味道鲜美,完全满足了口腹之欲。

        “今天去考试的人多么?”许常惯性地捞起碗里的鸡蛋,挑出蛋黄,把蛋白放进了章翊的碗里。

        “听教练说,人不少,估计要排队考,不知道会不会排到下午。”章翊夹起他放进碗里的蛋白咬了一口,含糊不清:“放心吧,肯定能赶回来陪你跨年。哦不对,是让你陪我跨年。”

        “要不今天还是别去考了吧!再约下一场。”许常放下筷子,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她。

        “不行!早考完早结束,不然总有件事在那待处理,一想到我就脑壳疼。”章翊换上一本正经的态度,不容拒绝。

        “好好考。”许常面露喜色:“考完了,明天下班带你去看小外甥。”

        章翊放下筷子,喜上眉梢:“真的吗?”想了想又道:“许送……许送会不会不想见到我?”

        “不会。”许常肯定:“虽然请了家政,但毕竟生孩子是件大事,大人婴儿都需要照料,她不会在这种时候为难你。而且,这段时间,她的状态也有所改变,可能是快要当妈妈了,性子温和了不少。”

        “那就好!只要她不动辄就甩脸色请我滚,我不会计较那些有的没的。毕竟在这个城市里,她只有我们两个亲人。”章翊边往嘴巴里塞食物,边表明立场。

        许常呵笑一声,没再说话,起身盛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再喝点汤,多长点肉。”

        “你嫌弃我!”章翊不满。

        “没有没有。许常笑道:“我怕你考试的时候饿,影响通过。”

        许送靠坐在医院的病床上,仔细看着各项检查数据和化验单,面色凝重。医院是她工作的医院,她原本计划在元旦剖腹产子,可能是因为日子太好,明天预约手术的产妇太多,妇产科的主任无法给她开后门,只得建议她提前或者推后一天。

        许送算了算日子,推后一天,就得推后两天了,许九说了二号要去领证,她不想自己孩子的生日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她看着肿胀的脚踝和下肢,以及不断升高的血压,孕期伴随着的头痛,她觉得这个孩子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考虑再三,决定提前一天剖出来。她放下手里的各种报告,拿出手机,拨通了许常的电话。

        许送:“许九,是我。”

        许常:“嗯。”

        许送:“我情况不太好,要提前一天剖腹产。”

        许常:“好。”

        许送:“你来给我签字。”

        许常:“马上过去。”

        许常挂断电话,站起身,正视还在喝鸡汤的人,神色凝重:“许送情况不太好,今天就要剖腹产,我现在过去签字。你吃完,碗放在水池里,等我回来洗。”

        章翊忙不迭地放下碗,收拾起来:“你等等,我和你一块儿下楼。还有,那天买的婴儿用品放在了左边的衣柜里,你换完衣服,带出来。”

        小区门口,章翊踌躇着开口:“要不,我今天还是弃考吧!和你一块儿去迎接小生命。”

        许常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把章翊按了进去:“你先去考试,考完了直接到医院找我们。”

        “好吧。那你自己小心点。”章翊不知道为什么惶惶不安起来,她犹犹豫豫地关上了车门。出租车向北驶去。

        许常拦下了另一辆出租车,向南驶去。

        他们背道而驰,分离在世间。

        章翊心神不宁地坐在出租车里,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心里七上八下的的惶急让她坐立不安。

        车内四窗紧闭,闷躁感袭遍全身,她拽下拉链,脱掉了外套,一声轻响,什么东西磕到前排椅背的塑料壳,掉落到了脚垫上。她弯下腰仔细查找,看见了掉落的手链。

        手链是许常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链条的中间是一对小鱼,小鱼的眼睛上镶着紫色的水晶石,它们头对着头,摆出嬉戏的形态,很是讨喜,她很喜欢。

        此刻,连接一对小鱼中间的链条断了。

        这条手链和无名指上的戒指,同在左手,同一人给她戴上,从未摘下过。平时洗漱做家务时,她都尽量让着它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怎么就断了……

        章翊突感一阵恶寒,心脏像是缺失了一块儿,她抱紧刚脱下来的外套,无知无觉地潸然泪下,直到泣不成声。

        出租车司机,等待红灯的间隙,转回头友好地询问:“靓女,你这是怎么了?”

        章翊抹了一把眼睛,掩不住颤抖,哽咽不止:“我手链断了。”

        “哎呀!我还当什么事!断了就重新再买过,湿湿碎啦!”司机师傅想当然地吃惊,甚至觉得这个乘客的言行举止无法理解,但还是耐心地给予劝慰。

        章翊骤然间想起这段时间以来的细枝末节,压抑的情绪崩溃到了极点,语无伦次:“师傅……麻烦你……调头,去中心医院。”

        出租车司机莫名其妙,秉着顾客是上帝的宗旨,在下一个路口调转了行驶方向。

        章翊拨出许常的电话号码,无法接通。无法接通。一遍又一遍。

        彼时的许常,正在和宋子梁通电话,交待他帮自己请假,手续等他回公司上班补办,以及部门内的各种工作安排。挂了电话,他看了下时间,继续拨出电话,通话人是许送。

        许送:“许九啊,你到哪了?”

        许常:“现在的身体状况怎么样?手术预约的是几点?”

        许送:“下午两点。身体还好,各项检查已经全部做完了。”

        许常:“我大概还有五分钟到医院。你出来,我先带你去吃个饭。”

        许送:“我有医院食堂的饭卡,随便吃点。”

        许常:“接下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你不能正常吃饭。”

        许送:“那吃火锅吧。”

        许常:“医院门口等我,上下楼”

        许送的手机听筒里突然传来急刹车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巨响,接着手机的另一端传来嘟嘟嘟……

        许送突然意识到什么,回拨过去,对面传来: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您稍后再拨。

        许送大喝一声:许九……她迅速掀开被子,套上平底鞋,疯了一般跑出病房,任病房里她请的家政阿姨心惊胆战地呆滞在身后。

        烟尘四起的交通要道,光影和红色液体交织、重合。

        一辆出租车四轮朝天地倒扣在道路中心,碎玻璃散向四处,柏油路上染黑一片,长长一段轮胎摩擦地面的痕迹,汽油嘀嘀嗒嗒地涌向地心,袭地的铁皮里渗出血液。

        道路的另一端,一辆大货车散着白烟停止在瘪斜的护栏上,车灯线路流窜外露,坠着破碎的塑料件,堪堪停歇。

        周围密密麻麻的人群,有人惊叫出声,有人劫后余生。

        事故现场,支离破碎,混乱不堪。

        许送跌跌撞撞地向着弟弟家的方向疯跑,她完全忘记了现在的自己是一个待产的孕妇。直到她穿过人群,看到了躺在担架上浑身是血的人。她双腿瘫软跪坐在地,□□接踵传来阵痛,一阵痛过一阵。

        救护车上,许常的蓬松柔软的黑发,被血液染湿沾连在一起,衣服、裤子也已经被血液浸透。许送握着他血迹斑斑的手,不停地颤抖:“许九……许九……许九……你睁开眼睛……你睁开眼睛啊。”

        担架上的人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缓缓抬起眼皮,良久,双唇微张,发声却无音:

        “八……姐……”

        “章翊……”

        许常闭上了眼睛,思维涣散,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发出声音。黑白交织的边缘,他想说:我的姑娘,她才21岁。

        许送颤抖不止:“许九……许九……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现在就打,你别睡,你别睡啊许九。”

        许送在手机跌落几次之后,终于翻到了章翊的号码。

        许送:章……章翊,我是许送,你快来,快来,许九……许九……浑身都是血,都是血啊……

        拨不通电话的章翊,眼角还挂着泪水,突然手机在手中震动起来,她颤颤巍巍地按下绿色按键,听着电话那边句不成调的哭诉,抑制不住冲那边咆哮:“你说完再哭,现在在哪?”

        许送:医院……在去医院的路上,不是,到急诊了,你快来啊……

        章翊颤抖着挂断电话,哭着嚷道:“司机师傅,求求你,求求你,开快一点。”

        “哎呀,不是我不想开快啊!”出租车司机伸手指了指挡风玻璃道:“前面发生交通事故了,堵着不动,快不了啊。”

        “还有多远?”章翊望了一眼前方,心痛到窒息。

        “这条路是最近的了,直行往前,大概还有五分钟的车程吧!”出租车司机摇了摇头,表示无奈。

        章翊掏出钱包,抽了一张人民币扔过去,大喝停车,她迅速地打开车门,一路向前奔跑起来。

        章翊跑到抢救室前的时候,许送正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扶着公共座椅的椅背,大口喘着粗气。见到章翊,她像是松了一口气,跪坐在了地上,随即□□流出鲜红液体。

        章翊心急如焚地看了看抢救室上方‘抢救中’的三个红字,吃力地扶起许送坐到了公共座椅上,跑向了护士台。

        林筑安推着行李箱,站定在医院的大门口。他转了店,收拾完行李,等着夜色降临时就离开这个生活五年的城市。离开前,他想悄悄地再看一看爱了近五年的姑娘。他望着门诊台阶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坠入了悲伤的情绪之中。

        剖腹产的术前签字,在医院同事的再三劝导下,同为医生的许送,她知道此时的自己心智不清,根本没有权利为自己签字,只得给林筑安打电话。

        林筑安靠着三楼口腔门诊的拐角处,正在思考要不要再挂个号当面说声再见的时候,他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看到来电人提示,他只感觉到一阵惊吓,以致于忘记了按接听键。难道是行踪暴露被发现了?现在是连见一面都不愿意吗?

        铃声一直在响,响彻整个走廊,他连忙捂住手机话筒,做贼心虚地接起,压低了声音:“许医生,对不起,我这就走。”

        许送:“你在哪?”

        林筑安:“什么?”

        许送:“你现在在哪?”

        林筑安:“我在……嗯……我在机场。”

        许送:“马上回来签字。”

        林筑安:“签……字?签什么字?”

        许送:“剖腹产手术。”

        林筑安:“什么产?谁产?为什么要我签字?”

        许送:“我产。你的孩子。”

        林筑安:“你说什么???”

        此时的许送,全身心都在抢救室里,根本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解释什么。加上腹痛难忍,她躺在产床上,拿着手术单,用尽最后的力气咆哮:“马上。妇产科。”

        约摸一个小时后,抢救室的灯灭,几名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摘下口罩,歉意地看向章翊:“请问,是许常家属吗?”

        “我是。”章翊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珠,慌张地望了一眼医生身后的抢救室。

        “病人送过来的时候,伤势严重,失血过多,处于昏迷状态。经过一个小时的抢救,加上病人的原发病……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医生微微弯了一下腰:“请节哀顺变!现在进去送他最后一程。”

        章翊急火攻心,踉跄着倒地,失去五感。

        医生扶起她,耐心劝慰:“家属,请您节哀!”

        抢救室里,一张床上,盖着白布。

        章翊觳觫地走近病床,战栗地掀开白布,那张清秀俊朗的脸呈现在她面前。病床上的人,和平日里睡着的样子并无二致。

        她伸手抚上他的脸,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他的眉毛、双眼、鼻子、嘴唇、耳朵。她像是在触摸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宝。

        她握起他冰冷坚硬的手,掌心和手背上干涸的血迹,颜色深红。她俯下身吻了上去。

        她整了整他的衣领和头发,伸开胳膊抱了上去。她的脸贴着他的脖颈,凉寒的触感,冷的她眼泪直簌。她就这样抱着他,许久,许久。

        最后,她吻了吻他冰冷中带着血腥味的唇,一丝不苟地替他盖上白布,就像替他盖上了被子。

        那些寻常日子里,我们感受到的一反常态,从来不是平白无故。

        我们总以为,明天过后还有明天。我们常常忘记,要依迹而循。

        说了回来洗碗的人,早上一起出门的人,他可能再也不能回家了。

        章翊记得许常所有的嘱咐,她掏出手机,拨出了欧远的号码。

        欧远:“翊翊啊,怎么这个点给我打电话啊?吃中饭了吗?”

        章翊:“欧远。”

        欧远:“翊翊,你怎么了?声音听着不对啊!感冒了还是刚哭过?是不是许九那小子欺负你了?有什么你告诉我,我来教训他。”

        章翊:“欧远。许常,他走了。”

        欧远:“走了?去哪了?我看这小子是活够了,他还敢离家出走不成?因为什么事?你告诉我!吵架还是什么?我跟你说翊翊,许常他人挺好的,就是有点固执,你别和他计较哈,两个人过日子,互相理解,互相包容。一会我给他打电话。不行我飞一趟羊城。你别急,啊!”

        章翊:“欧远。许常,他不在了。”

        欧远:“你说什么???”

        章翊:“车祸。十二点医生宣布的死亡。”

        欧远:“翊翊,你别急,你别急啊。我这就订票过去。哦对,许送,许送她知道吗?先让许送过去陪你。”

        章翊:“许送在生孩子。”

        欧远:“你说什么???”

        章翊:“欧远。我……我应该先干什么……”

        欧远:“你别急啊翊翊。我马上过去。你是在医院吗?你就在那,哪都不要去,哪都不能去。一定记住了!”

        章翊:“好。”

        黎晓之从手中台上下来,刚脱下手套,正在洗手,手术室护士拿着手机跑过来:“黎大夫,您的手机一直在响,响了很久了,怕是有什么急事,你快接一下。”

        黎晓之扫了一眼手机屏幕,继续洗手:“是我家那口子,他能有什么急事,等会儿的。”

        手机声音停止后继续响起,黎晓之擦干手指,按下了接听键:“你有病吗?什么大不了事,要这样一直打电话。”

        欧远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说废话,直接了当:“晓晓,两件事,你挺住。一,许九,两个小时前车祸离世了。二,许送,正在生孩子。”

        黎晓之:“你说什么???”

        欧远:“我现在在飞机上,马上要关机了,去羊城。时间紧急,机票你自己买下,咱们羊城见。”

        黎晓之:“许天仙……许送……哎呀,你快去快去,和我废什么话,我马上订票。还有还有,翊翊,翊翊那姑娘呢?”

        欧远:“在医院。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黎晓之:“我是问她怎么样了?事情论堆凑,还都是……”

        欧远:“这正是我担心的。”

        黎晓之:“保护好她。”

        林筑安在手术室前,前后左右来回走动,震惊大于喜悦,说不出准确的心理感受。约摸一个小时后,他听到“哇哇”的哭声,是孩子出生了。他左右手抱成拳,惊喜感暂时占据上位。

        十几分钟后,护士抱着小小的一团,走了出来,朝林筑安使了个眼色:“哎,许医生家属,过来看看。男孩,五斤四两,母子平安。”

        林筑安想抱抱孩子,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他左伸一掌,右伸一掌,陌生且别扭地接过小婴儿:“谢谢!许送她……”

        “许医生在缝合,我先抱出来送去保温箱。早产儿,各项生命体征尚不达标,需要严加看护。”护士指了指手术室前方的通道:“孩子给我吧,你在这里等许医生缝合好去病房。”

        “好。”林筑安看着臂弯里的软软的小婴儿,突然蹙眉,自言自语:“小伙子,你长得像你妈哎!漂亮!”然后恋恋不舍地抱还给了护士。

        千禧年的最后一天,腊月初六,星期日,天气晴朗,温度宜人。

        在同一家医院里,在抢救室里,在手术室里。

        有人行差踏错。有人撕心裂肺。有人惊喜交集。

        有人死。有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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