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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


我出生在云溪,一个中国南部的小镇。我的爸爸是一名戏曲老师,我妈妈开棋牌室。我在麻将的嘈杂、男人的粗话、还有烟灰的浸蚀之下度过童年。

        飘着浮萍的水漫过我们的河流码头,我坐在漫长的雨季里清洗麻将。那是烟花三月过后的,泛着沉木潮臭气味的春天。

        落花时节是江南,那样一种经久不息的阴雨和腐烂也是江南。我在此生长二十年。

        我的妈妈生意人,她总是很匆忙,在人潮之中来去,总撇不开铜臭与世俗。她在这样的环境里度日,但我的妈妈并不市侩圆滑,天性使然,她愤世嫉俗、眼里揉不得沙。

        我爸爸是教书先生,他乐观又悠闲,温文尔雅,诵读诗书。

        妈妈说话总是刺耳,她遇事常让我在自己的身上找原因,所以我不和妈妈谈心,我回避真实的自己。

        爸爸鼓励我,他爱夸赞他的女儿。

        我是这样截然相反两个人的结晶,他们的个性我各占一半。因此我成为一个拧巴的人。

        我是家中独女,性格含蓄、内敛而温吞。我在父母的庇护之下成长,直至十岁。我遇到了一些麻烦。

        是从一些男孩开始。

        那时我四年级,在操场跑圈,被一个篮球砸到头上。我停下来,等着道歉,而我等来的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和起哄——“哦豁许家辉,你砸中了死胖子,她今天就给你当老婆。”

        那个叫许家辉的男孩恼羞成怒,他取走他的篮球时狠狠瞪我一眼,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他看起来非常的恼火,而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们口中的“死胖子”指的是我。

        这个社会对内向的人总是苛刻的,如果你的一个内向敏感的胖女孩。那世界的恶意会如潮水向你涌来,你会遭到无端的羞辱。

        男性多么可怕,最可怕的是孩童时期的男性,不受到法律规则的束缚,他们身上的恶是不被扼制、无止无休的。三言两语,让一个人坠入深渊。

        我追上许家辉,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向我道歉?”

        那些看好戏的男孩在大笑不止。

        许家辉骂我:“烦死了!你给我滚开!”他狠狠踢了我一脚。

        我摔在地上。

        没有人来扶我,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成为众矢之的,已经许久。

        我被父母保护得极好,温顺乖宁。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发现这世界并不只存在光明的一面。

        接下来,他们对我的侮辱从言语进展到行动。起初是抢我的零食,甚至抢我的钱,到后来会在书法课上泼我一身的墨汁,他们冲我扔鞭炮。发生这些事的时候,即便会有一些同学看到,但无人为我做主。

        有一回我壮着胆子去将这件事告诉老师,老师叫来几位男孩当面对峙,命令他们对我道歉,他们意思性地低了低头。

        老师对此事其实不以为然,他告诉我:这只不过是小打小闹,等你们以后长大了,这些都可以一笑泯恩仇。一笑泯恩仇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快回去查查字典,又多学一个词。

        当时,他们就站在老师的身后笑。

        老师用小打小闹概括这一件事,而我心眼小,永远无法做到一笑泯恩仇。

        雨水天,我在家中的棋牌室做功课。那一场春雨来得猛烈,河水疯涨,淹没了地表,爸爸妈妈麻利地劳作,他们在将一楼的水排向前边的河里。棋牌室仍然在营业,端茶送水的工作由我承担。

        许家辉和一个叫童远的男生坐在我家的麻将机上面拍卡。

        我叫他们下来。然后被出言不逊。

        我劝说无果,打算离开。童远突然叫住我。

        “死——”他预备叫我死胖子,见大人都在场,才收回他的怪腔怪调,“苏见青,你过来一下。”

        我问他:“你有事吗?”

        他说:“我带你去个好玩地方。”

        我本来不打算去,但他说,我们得给你买个礼物,好好给你赔礼道歉。

        我不需要礼物,但我需要道歉。所以我轻信了这两个男孩。

        那一天,他们把我带到一个墓地,在一个荒山后面,山后是一个水库。我在半路预感到不对劲打算折返,但他们架着我,强制把我带到了水库。

        他们弄来一艘渔船,用杆子撑着船往前走。目的地是一片沙洲,沙洲离水岸很远。我被丢在那个沙洲之上。

        许家辉说:“你太吵了!教训你一下。”他因为那个恶劣的玩笑记恨我多时。

        他们划着船离开,并告诉我:“晚上来接你。”

        我想爬上他们的船,童远把我踹了下去。那时开始落雨,我看着他们消失在岸边,才确信他们不会再回头。

        我不会水。雨越下越大,我祈祷能有人能路过看到我。但是这地方荒无人烟,我被放逐,雨水浇湿了我的衣衫,黏在我的身上。

        我感受到极致的冰冷。尽管只是冰冷,但孤独的冰冷等同于死亡。

        十岁的春天,我的生命在消耗。叫也没有用,哭也没有用。水库的水还在往上涨,这片沙洲极小,也就容一两个人落脚。我不再企盼有人能来救我,只希望雨赶快停下来。天不遂人愿,雨越来越大。

        很久很久之后,我终于看到有人在水中,正朝着我的方向游过来,他所在的地方很远,我只朦胧看见一道人影的轮廓,不确定是不是来解救我的,但我向他呼救。

        他游得很快,从水中探出脑袋,抓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怎么在这?”

        我看着他在雨中模糊不清的面庞,怔在那里半晌。

        因为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人,他的脸精致得像女孩,因从水中过来而疲倦,显得面色有些苍白。眼睛很漂亮,嘴唇很薄,令我想去触碰。

        “下来。”他不再等我回答,朝我伸出手。

        我对男生的戒备心让我犹豫很久,他擦了擦脸上的水,催促我:“快,我带你走。”

        我害怕他也像他们一样欺骗我,所以我抓紧他的手,才跳入水中。

        他接住我,然后说:“你还挺沉。”

        我很自卑,向他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冲我轻轻笑了一下,好像在缓解我的紧张情绪。

        他笑起来眼睛极是好看,像弯弯的月亮。

        我不太好意思看向他,因为他因为我而险些沉入水中,好像确实无法承受我的体重。

        “我没法游过去,怎么办?”他说怎么办也许不是在问我,他在认真思考解决办法。

        我判断他的个子应该很高,因为他脚踩到底。

        “会陷进去吗?”我问他。

        “下面是石头。”他拿定了主意,说,“我背你吧。”

        走到岸上,岸太远了。可能有二十米、三十米、五十米,迷迷蒙蒙,叫人看不清。

        我们在雨中,我趴在他的肩上。我能感觉到他的个子很高,因为他的肩膀很宽阔。

        “叫什么名字?”他和我闲聊。

        “见青。”

        “很好听。”

        “谢谢。”

        “见青。”他叫了我的名字。

        “嗯。”

        “抱紧一点。我的手臂有点使不上力气。”

        我应该重得像一个沙袋,他走得好吃力。我听话地抱紧他,偷偷看他的侧脸。

        我没有在云溪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孩子。他讲普通话字正腔圆,口音一点不像云溪本地人。我不停地偷看他,然后被他发现,他歪过脑袋来抓住我的眼神。雨水从他的颊上滑落,好像眼泪。他的睫毛很长,盛着雨滴。

        “你被欺负了?”他好像猜到些什么。

        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谁干的?”他又问我。

        我小声告诉他:“男孩子。”

        他一时没有说话。哗哗的淌水声很大。“怎么办?”我把难题抛给他。

        他开始艰难地喘息,将我往上颠一颠,声音沉沉的,说:“不要待在这里,往高处走一走,会有改变的。”

        “有用吗?”我问道。

        “不管有没有用,人活一口气,你甘心吗?”

        他的话有些深奥,我一知半解。但我可以回答他的问题,我不甘心。

        快要到岸上,水越来越浅,我看到他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高中校服。原来是学生,却很像大人。

        我被放下来,雨势终于变小。他的确个子很高。我的头顶与他的腰部齐平。我矮得像一株小草,抬头在看参天的树木。

        他把校服脱下来在拧水。

        我不知道做什么是好,只是看着他。我问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指的是这座山头。

        “来看我妈妈,”他指了指远山,说:“她葬在这里。”

        我回过头去看那片雾中的青山。原来我很害怕靠近的地方,也有人山高路远赶来赴会。

        他带我去他的酒店套房,让我洗澡,给我置换新衣。我洗完澡出来,他坐在床沿更衣。我看到他半裸的上半身,以及他的侧腰的一处纹身。

        那是一朵没有色彩的玫瑰,上面坠着一点雨水,好像是正在一朵淋雨的花。

        他的身体很白净。他的腰线很漂亮,很结实。

        他是男人。不是男孩。

        我走过去,用手指了一下他的纹身,问他:“疼吗?”

        他没料到我会突然出现在身后,诧异看我一眼,然后伸手去抓旁边的干净卫衣:“早就不疼了。”

        我斗胆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凝神看我:“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那你可以告诉我吗?”

        他想了想,向我欠身,身上有一股悠长清香,他贴着我的耳朵好像在说悄悄话,告诉我:“是一个女人。”

        “你喜欢的人?”

        “当然。”他好像想起他的心上人,所以他对我温柔地笑。

        “为什么纹在这里?”

        “因为只要不脱衣服就没人看见。”他把卫衣套在身上,盖住了纹身。

        我领会到男人的狡猾。

        他说他要赶飞机,所以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暂。我和他在那间酒店待天际放晴,夕阳落山,我看着他收拾好行囊,最后我问他:“哥哥。可不可以把你的名字写给我。”

        他没有犹豫,去书包里找笔和纸,没有找到,他又去床头取酒店的纸笔,然而手中的水笔写不出字来,他甩了两下,最终放弃。

        他看起来精疲力尽,于是坐在床前唤我:“过来。”

        我走过去,他拎起我的手,揉开我紧握的掌心。

        “看好了,不要眨眼睛。”

        “嗯。”

        他用手指在我的手心写字。

        那三个字,我记了很久。

        “好好读书,自信一点。”他掐了一下我的脸,然后对我温柔地笑笑。好像十岁的小女孩就不会脸红似的。

        我在房间陪伴他到最后一刻,荒唐的是我等着等着居然在床上睡着,我醒来时夜幕降临,他已经离开。房间里是保洁阿姨在做清扫工作,她见我醒来,将一件衣服扔在我的身边:“小丫头,是不是你哥哥的衣服?”

        我展开那件校服,上面写着燕城三中。

        我不知道他是无意落在这里,还是故意将衣服留给我。

        那天我的爸爸妈妈找了我很久,他们险些去派出所报案,我回到家时,妈妈抱着我哭了很久,爸爸激动地给各处的亲戚打电话告诉他们我已经归家。

        爸爸妈妈是真的很爱我,我至今没有敢将我所受的委屈告诉他们。我害怕他们为我难过,他们没有做错什么。

        那一天过得很惊险,如果不是他来解救我,我未必会丧身于此,然而我仍然感恩上天垂怜,它赐给我一个英雄。

        小学毕业后,我和那些男孩分道扬镳。因为身体发育,我终于开始长高,骨肉日渐匀称。我不再受到羞辱,而是收到情书。于是我早早知道,女孩会被容貌定义。

        那日之后,江南的雨季结束,时间一久,我有时会忘记那个春天的午后,我甚至快忘了他的样子,但我记得那个男人对我说:人活一口气,不要待在这里。

        我去水库看沙洲,它被吞没;我去看那座青山,它依然巍峨。

        可我不知道哪一棵树下睡着他的母亲,如果有迹可循,我会去上香为她祈福。

        有人天生自命不凡吗?我不知道。我们相处三个小时不到,可是我思念他很久。

        金庸写郭襄。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大抵如是。我很喜欢郭襄,我要去试一试侠女的角色。

        当然了,如果真的有机会,我还是祈祷能演上小龙女吧,谁叫她是女主角、白月光。我不要当暗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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