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这天明溱是和陆钧一起离开的，陆少将说后续处理他无需在场。
明溱将怀里刚失去母亲的小男孩交给了医疗队成员，他们回到清园巷，地下停车场里此时只停着一辆医疗车，安弦医生正在车里等候。
“别担心，只是常规检查。”陆钧示意明溱进门，他止步在外。
安弦医生穿着连体式防护服，全身隔绝在白色的特制织料里，露出透明目镜下的一双眼睛，满眼写着不赞同。
“我不是在针对你。”安弦温柔地让明溱进入一间立方体形状的隔离舱，视线转向陆少将，因为病人的不配合而感到非常生气，“长官您就这样毫无防护地一路回来吗？我接到通话时列了一长串建议，您居然全部抛之脑后？”
“我是不是不该回清园巷。”明溱顿了一下。
广场上已经有大批医疗人员赶到，对伤者展开急救，并尽快收集和处理尸体。商业区已经封禁，当时广场上的所有人都将接受检查。
甚至可能是长期隔离。
“没关系，”陆钧目光淡淡，低声道，“你是我的人，这是特权。”
他身上仍是联邦防卫军的深色军装，肩章的金属边沿锋利刺目。
莫名地，明溱想起顾若批判特权阶级时滔滔不绝的论述和义愤填膺的表情。她有些想笑。
安弦医生忍无可忍，暴躁打断了两人接下来可能的对话。
“少将！x-tn9病原体可能出现在眼睛、口腔或者皮肤表面，我知道您行动前喷了隔离防雾，但必须要说，隔离防雾如果真那么有用，十几年前联邦就不至于付出惨痛代价。”
隔离防雾是针对x-tn9病毒而发明的一种阻断与病原体的接触的方式，可以通过喷涂于人体表面，迅速起到防护作用。但不得不承认，这一防护仅仅是临时性的，更滑稽的是，自联邦专利局通过该项技术的专利之后，很多香水制造商向发明者递出橄榄枝，希望他的技术能造福于非医用行业。
明溱在隔离舱经历了全身清洗。
医疗车里的空气轮换过几轮，明溱再出来时，安弦医生已能平心静气地抽血化验。
病毒一旦感染人体，立刻就能经由血液循环系统蔓延全身，联邦医学界最新检测技术，即便没有出现任何症状，也可以准确地判断是否感染。
针管里的红线上升到高位，安弦不再有机会分心去责备她的不听话的病人。
十分钟后，她从检验区出来，告知了一个好消息：“结果正常。”
明溱轻轻动了动僵硬的背。
“但是不要放松警惕。”安医生抬高声音提醒，同时打开医疗车的门，放被关在门外的陆少将进来，“长官，您最好也做一次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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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惊无险的一天就这样过去。
安弦医生和医疗车悄声离开，剩下明溱与陆钧，在三楼医疗间里各自接受医生的一长串批评并作出自我批评之后，两人带着身上消毒液的气味，相对而坐。
明溱先笑了，然后是陆钧，前者笑得乐不可支，后者严肃了一路，忽然受到感染，止不住嘴角的笑意，便掩饰地咳了几声。
安医生一定不知道她的病人在笑什么，其实明溱也很难说清楚，她只是觉得，眼下的情景让她很想笑一笑。
“为什么会出现堕落种，您知道吗？”她回过神来，问。
陆钧的神情凝重了些，眉峰微微上扬，似陷入沉思。
最终他只道：“这次事件，在联邦的预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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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星即日起开始戒严。
事发的商业区暂停营业，进出路口拉上了红色警戒线。
学校要求学生进出报备，明溱乖乖待在学校，周末不再回清园巷，这既是因为要参加训练，也是因为防疫措施日渐严密，而陆少将忙于其他事务，近期恐怕更难见到面了。
时代广场的恐怖袭击事件引起了公众的极大恐慌，和星网上声势浩大的讨论。
不断有声音质询十三区监狱在此事中应承担的责任，星盗的来历究竟是什么，堕落种为何突然复发，x-tn9病毒是否会像十六年前一样大规模传播……围绕每一话题，有成千上万个人在发言，社交场上一片混乱。
据报道，经过初步调查，该事件中出现的这一批堕落种与十六年前不同，他们身上确实携带有x-tn9病毒，但该毒株的传染性有所下降，除了被直接咬中的不幸者之外，没有更多人感染。
而这些无辜的不幸者，要么当场死亡，要么已经送进封闭病房，进行集中救治。
目前暂未找到治愈的办法，但医生惊喜地发现，毒株的毒性也有所下降，这意味着感染者发作起来并不剧烈，以现有医疗手段，可以尽量延续他们的生命。
情况公布之后，不理智的情绪依然逐渐发酵。
公众对堕落种的恐惧和厌恶不断在星网上蔓延，十六年前耸人听闻的故事和一些由影像资料呈现的细节，在星网角落飞速传播着，其中又不乏以假乱真、哗众取宠者，势头难以遏制。
司昭私信明溱，问她要不要取消行动。
belle：「我没事，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黑色头像的对话框沉寂下来，许久没有回复，对于司昭来说，这已经是一种示弱，他不打算干涉明溱的任何决定。
belle：「请相信我。」
「好。」对方说，「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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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范围筛查在首都星全面展开，尤其针对十三区监狱囚犯和近一年的外来人口，以确保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
“时代广场的恐怖袭击，从已知后果来看，暂且能控制得住影响。”
官方披露，袭击共造成九十一人死亡。事件在科大校园内也引起了很高的关注。
活动场馆里，艾利克斯复述了一遍最新消息：“目前有近一百五十名感染者幸存，这批堕落种似乎与十六年前不同。
“现在的医学技术无法让感染者痊愈，病人可以躺在特殊的医疗舱里延续生命，既不会清醒也不会发作。”
“听起来像冰冻，等待几十年后技术进步，再将已经与社会完全脱节的人放出来。”玳薇评价。
“总比彻底变异或死亡要好。”江九年带着器械室钥匙进来，这个时间他们要做的是抗眩晕训练，需要进器械室使用固定转轮。
“一批莫名其妙从十六年前遗留到现在的堕落种，在联邦的中心搞自杀式袭击，病毒毒性还下降了……”艾利克斯觉得整件事情透着诡异。
“我猜那是面向公众的积极一些的说法，”江九年耸了耸肩，“病毒的致死率、传染性和变异性，在千万年的进化中达成隐秘平衡，毒性下降，未必意味着好的结果。”
一直没说话的敬寒城忽然道：“看当天流传出来的视频，你们有没有觉得，比起狂躁嗜血的异形，堕落种显得更加聪明。”
“星网上已经删得差不多了。”玳薇抱着手来了一句。
的确，恐怖袭击的视频在星网被判定为血腥暴力，不支持发布。
“为什么要看视频呢？”顾若不理解两位小伙伴的脑回路，“我们面前不是有一位亲历者吗？”
大家齐刷刷转头看向明溱。
被目光围攻的明溱沉默了。出于缓和气氛的目的，她说出一个问题：“你们觉得，堕落种是什么？”
问题问得没头没脑，但江九年答了：“是不幸者，也是敌人。”
他们因为不幸而感染病毒，也因为感染病毒而注定脱离赋予他们血肉和骨骼的母体，与联邦人类为敌。
在场众人若有所思。
“集中救治的那一百五十名感染者，其中有部分已经出现变异反应。”顾若从母亲那儿得知了一些消息，顾母身为联邦科学院成员，虽然专业方向并非医学，但科学院内部消息可以互通。
“他们依然会在冷冻技术下进入长久的睡眠，等待将来有一天有希望恢复健康。”说这话时顾若的神情很冷，甚至有一瞬让人觉得陌生，“现在的处理方式已经极尽人道。”
大家明白顾若要说的意思。
当初德莫珂异变，第三军团付出惨重代价，失去近三分之二的士兵，才牢牢守住德莫珂星系外缘一线，其中很多人并不是在正面作战中死去，而是感染了病毒，被自己的战友处决。
“荣耀军团曾经的荣耀，以鲜血写就。”玳薇陈述，“整个军团在出征的时候就写好了遗书，几十万封遗书被收集起来，同时发布在星网上，此后很多年，再难见到那样壮烈的一幕。”
明溱记得那个网址，一个专门网站，至今有很多民众常登录进去，凭吊他们逝去的亲人，亦即牺牲的英雄。
网站首页的背景照片，是出发前，第三军团士兵列队宣誓。
所有士兵在军旗下立誓，一旦被感染，即刻自杀，一旦战友被感染，即刻处决。
因为被感染的人只可能出现两种情况，一是发病，三天内哀嚎着死去，二是熬过三天，身体畸变，精神失常，沦为疯狂杀人的堕落种。所有熬过三天的人，联邦统一称之为堕落种。
“绝不能把病毒带入联邦其他星域——这是当初联邦议会紧急会议上地方星系代表提出的最核心的诉求。”
这段历史他们每一个人都熟知，此刻由玳薇以散漫的女声念来，却依然惊心动魄。
“陈旻元帅当时是元首，他发表宣言，称人类整体高于一切，议会漫长而复杂的拉锯尚未让讨论成型，是陈旻元帅强行发布元首令，出征德莫珂。
“当时的元帅，第三军团的指挥官，名叫柏英，他身先士卒，带头立誓，后来战事快平息，他也成了感染者，从此长眠于德莫珂，再没有回来。
“联邦牺牲的最高将领，一名中将，为了不沦为堕落种，他交代好一切，然后用配枪自尽。”
十六年前，对待可能异变的感染者，唯一的办法就是处死，如今他们尚能有一线生机。
不再讨论冷冻技术对人类生命的价值，顾若接话道：“还有一名将领，第九军团的上一任指挥官，陆钧少将的父亲，陆行山中将。”
大概十三年前，各地清剿堕落种的行动已进行到后期，德莫珂之外的珊瑚星系突发堕落种，源头者在十六年前就中了病毒，被家人藏在荒芜星上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所以一直没暴露。
那名堕落种偶然破开禁制，感染了喂养他的家人和荒芜星上的所有居民。
第九军团指挥官带兵前去镇压，堕落种有意识地组织起来围攻星舰，所有近卫战死，指挥官重伤，虽然靠医疗手段救了回来，但至今无法再使用机甲或正常指挥作战，只能回军部担任清闲的文职。
“某种意义上来说，一名将军，无法再上战场，与牺牲无异，联邦为此授予他中将的荣誉。”顾若以一句话作结。
众人默了片刻。
艾利克斯语气轻松：“十六年前的事，虽然叫作德莫珂异变，但实际上德莫珂只是病毒的发源地，当时整个联邦范围内，随着人员流动，到处都有病毒爆发，各星系都曾出现堕落种，直到德莫珂被镇压之后数年，才完全消下去。
“病毒至今没有抗体，就是因为所有感染的人都死了吧。”
“那是联邦对公众的说法。”顾若纠正了他的故作玩笑，“其实有一些堕落种被关押起来进行秘密研究，但是至今没有传出好的消息。”
首都星第一医院地下实验室的堕落种，想必便是研究的亲历者之一。
近日星网上关于x-tn9病毒和堕落种的议论甚嚣尘上，甚至联邦进行过堕落种研究实验的消息，也经由不知名渠道爆了出来。官方对此并无任何解释，而公众探究的热情高涨。
才十六年，很多人亲身感受过当初的恐慌，若非如此，何以闻之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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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大一如往常，事实上，只要不上星网，整个世界就是和平的。校园是学生们的象牙塔，他们在此生活、学习，作为单纯的旁观者去关注全星域的新闻，参与社会议题的讨论。
军事学院的老师对星网上的风风雨雨并不多言，只是开始全面要求学生进行更严苛、更突破极限的训练。
明溱没有想过这个时候还会在学校见到陆少将。
她收到陆钧发来的消息时正打算午休，消息说他在学校外等她。明溱依言到了门口，没有受到门卫机器人的阻拦，随后便看到那架其貌不扬的飞行器，停在街边行道树的树荫下。
陆钧看上去只是临时路过。
“接下来我需要处理堕落种的事，会离开首都星一段时间。”这条街位置偏僻，没有什么人气，他下了飞行器，与明溱并肩散步，两人如同午间路过此处的一对行人。
“我同您一起去？”明溱指的是精神力的事，精神力紊乱是长期病症，治疗至今，也只恢复十之六七。
不过这个提议没有收到陆少将的赞同。
“我的精神力不会出问题，”陆钧说完，又补充道，“好好上课。”
首都星2区的城市绿化一向被视为标杆，栽满梧桐树的街道被浓浓绿荫覆盖，春生夏长，初夏将至。
几片细叶随着风，拂落于地，伴着树下颇有默契的两道足音。
一条街走到尽头不过几分钟，她很快就该回去了。
“期中以后，学校有联赛，您会回来吗？”明溱问。
陆钧极耐心地想了想，大概还是不能确定，他摘下军帽托在手中，英俊的眉目虽因为几日未眠，流露淡淡倦意，但一想到可能的战火，眉宇间的倦意随即拭去，目光如电，锋芒毕露。
开口却是温和的：“事情处理好，我就回来。”
两人道别。
赵副官已将飞行器停至街口，随时可以出发。
“长官，第九军团整兵完毕，琉喀忒亚已到达预定位置。”赵副官汇报，“韩上校在老地方，等候指令。”
陆钧专注地望着明溱的背影。
他目送她，走进校门。
“走吧。”他向赵墨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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