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下午的课，敬寒城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必然已经看过论坛上的视频，看过那些指向他的刻薄的言语，论坛上他的支持者和反对者激烈交锋，而旋涡中间的当事人还在上课，背影挺直如一块冰冷的石头。
有同学在教室后方刷着光脑窃窃私语。
讲台上的老师随手敲了敲桌子，两束红色光精准地从天花板射在讲小话的同学身上，照出两张红彤彤的鬼脸。
私语戛然而止。
老师满意了，再随手点了他最喜欢的优等生：“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敬寒城起身侃侃而谈，他用素日语调回答老师的提问，这样说话时好像显得没有那么冰冷，而只是一个安分的好学生。
用词凝练，风格质朴，称得上满分答案。明溱赞一声，继续思索自己的烦心事。
课后人群如同流水自楼中疏散，明溱多走了几步，回头找室友的一刹，看见敬寒城从眼前侧身而过，冰一样的眼眸，流露着倨傲与漠然，正正对上明溱的时候像某种精致而无神的无机质，和之前每一个看见他的时刻一样。
敬寒城微不可察地一顿。明溱没有发觉。
他的步子很快，他今天没有和艾利克斯一起。
距离晚餐尚有一点时间，三人小分队回到宿舍，顾若重新看起帖子，发现才短短半天，楼已飞速地搭了起来，其间言语，于敬寒城，好坏参半。
“但不得不说，”小白花蹙起眉头，“这位发帖人说话真的好操蛋啊。”
玳薇递过去一袋牛奶，堵了她说脏话的嘴：“论坛上的事，说到底只是一些没有根底的闲言碎语，不到三天就会被人忘记了。”
被捂嘴的顾若愤愤不平地盯着她。
“好吧七天，”玳薇飞快改口，再改口，“一个月？”
“他这个人，不会被这些东西影响的。”玳薇挑了把椅子坐下，“敬家的大少爷怎么可能经不得这点风浪。”
“我听听，是有多那什么让我们顾若都说脏话了？”明溱笑。
顾若闭着嘴，将光屏转向这位朋友。
“唔，”明溱品鉴一番，“是挺操蛋的。”
大概是这几日脑子里装的阴谋诡计太多，一时转不过弯来，明溱往下划着评论，边看边念念有词：“帝都熟悉敬寒城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今天才吵起来？敬寒城是敬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年轻人，这帖子莫非涉及到什么更深的隐秘……”
玳薇在旁，补充发言：“是啊是啊，他们就是想挑起机甲专业学生的不合，从而从内部攻破我们，站到军事学院的头上……”
明溱：？
玳薇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文理学院那帮人最会动嘴皮子了！”
明溱：“……玳薇你好像是个王女诶。”
“一般般，不值一提。”岚星系王女挥着手如是说。
此事还需从头说起。
联邦幅员辽阔，下辖星系达三千五百零一个之多，星系内部又有次级星系，有更多的宜居星。如此辽阔的星域，当初虽在核心星系的联合倡导下，表决建立了代表全星域人类整体的联邦，但联邦之下各星系，仍然可以依照各自的行政体制和社会生态延续下去。
联邦的统一力度，在于人类整体概念的强化，并不需要从某些方面抹平星域差别来实现。
玳薇所处的岚星系，保留君主，议会立宪，玳薇便是岚星系当前的王女，第三顺位继承人。根据岚星系对女性的推崇风气来推测，实际支持率还会更高。
顾若科普了一下岚星系的王室情况，再度明确了玳薇本人这一王女名头的含金量，并延伸说明：“岚星系民风开化，政权过渡平稳，历代以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女王和男王都是正常继位，仅发生过一起流血事件，原因还是两位双胞胎继承人互相推让以至大打出手……”
明溱懂了，怜爱地看了看玳薇：“那玳薇你中学的政治和历史应该学得不错。”
顾若收回自己的光屏，过了一会儿，惊道：“帖子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楼层疯涨，大家都在疯狂刷新？”
她并不指望两位室友能比她先知道答案。
明溱点着自己的光脑，漫不经心：“我给发帖人下了战书，邀他练习室一战。”
顾若＆玳薇：？
玳薇首先翻到了那条评论。
起首的id，是明溱，不用怀疑，她在学校论坛上从未发过言，一直实名。
id后面跟的是一句话：你看不起敬寒城，那你应该很厉害，我们练习室打一架吧。
顾若再次点击刷新，最新一层楼仍是明溱发出的：机甲的事，用机甲的方式解决。怎么样？
“啊啊啊啊啊，明溱妹妹，不，明溱姐姐！”
“真的要打了吗？真的要开打了吗？真的真的要开打了吗？”
“打打打！与其在帖子里吵来吵去，不如练习室见真章。”
“楼主有机甲战斗系一班的课堂视频，我到处查过了，这是独一份，他有十成可能是一班当时在场的人。”
“怪不得说话那么酸，原来是同班啊……”
“所以才用了匿名id发帖是吗……”
“虽然但是……要练习室见真章的话，为什么不是敬寒城出来打？”
“敬寒城不好回应吧，回应得太强势就是心思偏狭不大度，回应得弱势……人家都骂到你头上了，你还上赶着给人道歉？”
“我不管我不管，棋逢对手，王不见王，然而可以为对方冲冠一怒！谁嗑到了，我嗑到了。”
“楼主！楼主你在哪儿！呼叫楼主！”
“笑死，刚才骂得挺痛快，现在不敢出来了？”
“晚饭时间，或许还没看见吧。（手动狗头）”
“楼主可能在临时苦练机甲技术。（手动滑稽）”
就在该名发帖人持续装死拒不回应战书之际——
大三学长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帖子末尾出现了：“女神！我愿意为了你再扒一次id！”
群情振奋。
勇气可嘉。
“主要是因为，他把我也扯进去了你们明白吧？”明溱面对一左一右两位室友从头顶审视到脚底的眼神。
“置顶那段视频，其中一位主人公的确是你。”这是玳薇。
“帖子里的评论，的确把你和敬寒城放在一起品头论足，从背景出身谈到用功态度。”这是顾若，“不过就舆情风向而论，你头，他足。”
合着就一对照组工具人。
“但是这都不重要。”玳薇伸出一根食指，摆了摆。
“是否介入其中、作出回应，”顾若跟风总结，“只取决于你自己。”
“所以你为什么想帮敬寒城？”二人异口同声。
“你有这么好心？应该不是吧。”
怎么就不能好心了，我在你们心里这么恶毒吗？
“你很惜才，和他遥遥相望惺惺相惜？噫，鸡皮疙瘩。”
惺惺相惜哪里恶心，难道谁都有机会惺惺相惜？
“你欠了他钱？哦，随便说说，开玩笑的。”
那是，我堂堂belle缺那点钱吗？
“你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稳住，出身差别太大的跨阶级之恋一般没有好下场，尤其你还是单相思。”
你们能不能闭嘴……明溱的神经都忍不住跳了跳。
“其实我就是想找个借口|活动活动。”已然烦心了n天的明溱如是诚恳道，“或者二位先和我上练习室玩玩？”
“拉倒，免谈。”这次玳薇拉着没反应过来的顾若迅速跑了。
练习室，战斗双方都显得很认真。
大三学长果真攻了学校系统，扒出那名发帖人的真实身份，大概率又要被老师找上门关禁闭，几乎与此同时，帖子的本人在论坛里发声，他是看不惯敬寒城，他应战。
明溱开了1v1模式，两架学校通行的a级机甲相对而立。
没有装备等级上的压制，没有高手对弱势者的轻视和逗弄，他们只是硬碰硬、一击又一击地过招，仿佛在机甲实操课堂上被老师点了名字出来的两个作示例的同学，相互切磋着机甲作战已濒临成熟的技术体系。
又一次，对方的机甲被打倒在地，机身侧翻，机体损毁度达到86，他艰难地集中自己近于枯竭的精神力，发现再也发动不了了。
观战区首次在非重要赛事的时间聚集了这么多人，文理学院虽然不能使用军事学院的练习室，却也可以作为游客登入观战。敬寒城的名头已经足够吸引很多人，更何况对战的其中一人还是心向文理学院的机甲小学妹呢！
虽然，就机甲实力而论，称呼人家小学妹，实在是大大的轻浮。
文理学院的轻浮弱鸡们就是这样，一边看过招一边将小学妹深度吹嘘了一遍，顺便踩一踩军院其他的机甲怪物。
由于弱鸡的语言造诣比较深厚，机甲怪物一心沉浸于技术，倒也没有心思吵起来。
两大学院的大和谐，二度开花。
“果然输了啊……”
“其实双方都很认真地在比试，天赋差距摆在那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也不能完全归于天赋差距吧？就方才pk的全过程来看，技术水平的高低很明显，无论是熟练度、动作完成度、输出转化率还是反应时间和应变能力，都是明溱更胜一筹。”
“说更胜一筹都说得很温柔了……”
“这就是人机通连度高达97的大神吗？”
“不止97，战斗数据你们应该有注意到，发挥得好的时候，已经快要超过99。膜拜中……有可能的话，我今晚就肝一篇分析帖出来。”
“慕了！”
“话说，这位输了的同学，他和敬寒城有什么恩怨吗？”
“他是机甲战斗系一班的人，平时……大概排在中下游吧，其实能进一班的，实力都不会差。”
“那怎么会这样？”
“谁知道呢，无论前因如何，自己总得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敬寒城和他好像没起过冲突，不过课上随机练习的时候，有把他打败过几次，明溱来之前，所有人都会败给敬寒城吧，大二三的学长学姐也没逃过哈哈哈。”
“敬寒城高中的时候就打遍首都星无敌手了，我记得那时其他学校的学长还组团去皇家学园找他挑战。”
“往届倒也有天才式的人物，但近几年首都星这边机甲领域的年轻人，敬寒城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啊！”
“所以敬寒城确实很傲，但也确实很强，一定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就是明溱太强了？囧。”
“对不起我好像又嗑到了……（乱入）”
“诶诶诶，对战区的对外语音怎么关了？画面都还在呀？”
“好像是明溱关的，她在说什么吗？”
“想听！姐姐给个机会叭……”
男生从机甲里钻出来，身体和头部的疼痛非常真实，下线前会一直感受到。
他原本趴在地面，花了一点时间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挪到损毁的机体旁靠着，哑着嗓音道：“你现在一定很看不起我吧。”
一个输得惨烈的失败者，他总得说点什么，虽然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
明溱站在原地：“没有。我下战书，只是因为你牵扯到了我，我不愿意在某段谈资里充作攻击另一人的工具。”
“而且我觉得，”她笑了笑，“敬寒城这个人还不错。”
“他高高在上，性格如此恶劣，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男生愤怒地喊，捂住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
“他是个战士。”明溱懒得纠正喜欢两个字。
对战区里安静了几秒钟。
“你知道我来自边缘星系的荒芜星。”明溱就地坐下，也靠着自己的机甲，亲昵地感受着机身外壳传递出的轻微的冰凉。
“那里的环境和帝都天差地别，我离开之前，星球上刚经历一场异形生物潮，人类居住地全部沦为废墟。军校里的学生，大多只是借学校的名义混个日子，得过且过，天空都是脏的，什么都看不到希望。
“帝都永远四季如春，明亮且安全，联邦如此广大，星与星之间相距迢远，一架通行的a级机甲，cj0813的军校生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
“边缘星系是联邦的脓疮，”男生平静地陈述，眉目多了几分压抑的悲悯，“人人都知道他们的存在，可是人人都救不了。”
联邦在保护人类安全方面作出了无可比拟的贡献，然而人类族群的分布遍及整个庞大星域，总存在阳光和雨露泽被不到的地方。
譬如就算是荒芜星完备的社会福利制度，有最好的初心，也未必有最好的成效。而况，如果能够自己养育自己的孩子，谁又会故意遗弃他们好让市政福利来接纳呢。
两人坐在虚拟的对战区里相对而谈，仿佛刚刚没有打过那一场。
明溱低声道：“社会阶级有时候确实如同天堑，普通人一辈子都难以跨越，但人的能力很奇妙，不必给自己设限。”
“你已经是天才了！”对方忽然激动起来，带着极力按捺的疯狂，“你已经是这个世界烂俗价值的既得利益者！根本就不能体会，经济水平差距带来的生活的差距，仅仅是一种普通甚至更加高尚的差距，绝大多数人都可以在贫穷境遇中快乐地度过一生，并不因此而缺失完满的个性和独特的品格。”
“但是人类这样顽强鲜活的生命，也会有巨大而无法承受的恐惧，上帝造人，就是为人设限，我永远不可能拥有97的人机通连度，永远不可能像敬寒城一样天生成为人群的焦点，再付出多少努力，也不可能！”
周围一片寂静，观战区那些真实的议论与谈笑都隔绝在虚拟空间之外。
“我的确不能体会很多东西。”
“我关了对战区的语音，自以为是地和你说话，尤其是在刚刚把你打趴下之后。如此情境，没有人比我更虚伪了。”明溱回应他，“或许我所说都是一些无趣的毒鸡汤，一些与烂俗价值同样烂俗的价值，不过我始终认为，无论成为什么样的人，在烂俗价值的评价体系里或者好一些或者坏一些，一个人都可以完全忠于自己的选择而不被判定为错误。”
她起身。
“祝你强大。”
“容我虚伪地说，臣服于不可控制的命运的人，也依然强大。”
她先一步退出了对战区。
明溱，三战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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