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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燃红烛


予柔上了药,正要吹灯,外头却有人敲门。

        “谁啊?”碧桃问。

        “客官,我是本店的掌柜,烦请开门。”

        碧桃替予柔放下帐幔,依言开了门。

        予柔透过纱幔,见除了掌柜,还进来了一个青年男子,身形修长,穿着青色襕衫,气度温润,眉眼却是冷冽的。他冲着予柔一揖,道:“敢问小娘子方才是否往西侧矮墙去了?”

        碧桃却挡在前头反问他:“小官人问这个做什么?”

        那人似是笑了笑,答道:“小娘子莫要误会,只因店中伙计方才发觉西侧矮墙有动静,恐进了贼人,我等循着血迹找到了此地,若方才之人是小娘子,店家也解了这误会不是?”

        予柔招手叫碧桃过去,同她比划了几下,碧桃道:“方才之人确是我家娘子,但她不是贼人。”

        “如此,掌柜也可放心了。”他顿了顿,又嘱咐一句,“小娘子的伤不可大意。”

        青年人示意掌柜离开,不想那掌柜却眼神游离,好半晌才嗫嚅着问:“你家娘子不是——”

        一个“死”字尚未出口,碧桃啐道:“放屁!小娘子好好的,也容得你们这样去咒?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那棺材里有没有睡人?”

        那掌柜不敢造次,立在原地揣着手伸头往棺材里去瞧,竟真是口空棺。他只得赔着笑脸致了歉,出门同那男子闲聊道:“也是奇了,带着口棺材嫁人,啧啧,是巴望着小侯爷早些去了。”男子笑笑,并不答这话,掌柜也就住了嘴。

        予柔盘算着跑是跑不成了,即便跑出去,侯府财大势大,想找个人还不容易。横竖那小侯爷病的快死了,等他死了,自己再作打算。她这样想着,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应该,那小侯爷同她素不相识,自己却盼着他死。她摇摇头,翻了个身,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均匀。

        第二日是难得的艳阳天。南轩窗下,日光透过院里堆叠的杏花枝干暖暖的倾泻下来,照在予柔光致致的脸上。

        予柔惊奇得发现自己能说话了,虽然嗓音委实不堪入耳。无论如何,好天气总是能给人带来好心情,予柔想,事情总会好起来的。她抱了抱碧桃,哑着嗓子道:“碧桃,谢谢你。”

        这一出弄得碧桃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扶她坐下,“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倒同我见外起来。”

        不多时便有喜娘来梳妆。予柔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脖子上好大一圈淤青,想来是昨夜上吊时勒出来的,那喜娘却当没看见,只管给她挽发描眉。

        装饰完毕,予柔看了看镜中那张娇媚的脸,笑了笑。她一笑,原本尖尖的下巴就更尖了,颊边还有两个梨涡,那喜娘奉承道:“这一行我做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呢。”

        予柔的漂亮是一眼看过去就令人惊艳的漂亮。五官皆往尖处走,眼下一颗小小的泪痣,即便是不施粉黛,丢到人群里,也是一眼就看得到的存在。她对着镜子孤芳自赏了半天,还是碧桃抓了把赏钱打发了喜娘。

        予柔正扭着脖子左边照照,右边照照,侯府迎亲的人就来了。洞房花烛夜是人生的大喜事,即便是瞧着别人娶老婆,也是值得帮着开心的,因而客栈内此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予柔披上朱红的盖头,由廖妈妈搀着上了轿子。到了文远候府,跟着司仪(在这里应当叫司礼)的指令,这里拜拜,那里拜拜,全然一个提线木偶。司礼口中押韵的吉祥话一套又一套丝毫不带重样的,予柔一句也没听进去,等她觉得脚几乎要走瘸了,碧桃才扶着她进了洞房。

        床上铺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坐上去硌得慌。予柔要掀盖头,廖妈妈不让,“哪有新娘子自己掀盖头的?”她要揭了那层被子,廖妈妈也按着她的手,“新娘子急着扫床,要遭人笑话的。”

        臭规矩还挺多,予柔想,这哪里是结婚,分明是受罪嘛。

        受罪的还在后头。

        予柔这一整日除了几块点心,水米未进,现下一个人被丢在这里,只能捡被子上的红枣吃。至于为什么不吃别的,自然是别的都带壳,予柔现在处于半残疾状态,只有一只手能用,没法儿剥壳了。

        她吃了半天红枣,觉得没意思透了,在心里分析把女儿迷晕装进花轿里嫁人算不算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首先,应当判断下药这样较为柔和的暴力是否包含在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的暴力中……她想来想去,得出结论——社会主义好。在这儿碰的到这么些人,除了碧桃,全是混账王八蛋。

        酒宴上觥筹交错,断续有声音被风吹过来。

        “恭喜小侯爷!”

        “小侯爷早生贵子!”

        “今日是维桢的好日子,要吃酒的都冲我来……”

        “知道知道!不能误了他同弟妹的洞房花烛夜……”

        又是一阵哄笑。

        门被推开了,予柔用那口破锣嗓子轻声问:“碧桃,点心拿来了吗?”

        “拿来了。”碧桃道。

        “快端过来给我吃两块,人都要饿死了。”

        毕竟在人家的地盘儿,予柔不敢直接掀了盖头,微微揭开一角,她听到关门声,还是碧桃做事谨慎,廖妈妈说让人发现新娘子太能吃,也是要遭人笑话的。

        须臾,一块荔枝糕探到了盖头下,予柔一只手捏着盖头,另一只手被裹成了猪蹄,只得弯下腰,低头就着那手咬了一大口,又立即端正的坐了回去。

        “真好吃,可惜是甜的,我都吃了一天甜的,现在只想吃些咸的,吃了咸的又会想吃甜的,永远循环下去,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碧桃不答,予柔吃吃的笑了,“你肯定不知道,因为这是我们那儿的说法,叫甜咸永动机。”

        听了她的话,盖头下又伸进来一块胡饼,予柔低头又咬了一口,这回是咸的。她满意的点点头,却蓦地瞥见——眼前的手骨节修长,拇指上还套了个白玉扳指,她慢慢掀起盖头,顺着那只手视线往上,是同她一样的朱底金线玉芙蓉喜袍,再往上是修长的颈,白净锋棱的下颌,朱唇贝齿,挺拔的鼻梁,桃花眼含情带笑,轻佻又带着点探究的视线黏在她身上。

        予柔鼓着腮帮子,心跳很不争气的漏了一拍,慌忙放下盖头,咽下嘴里的胡饼。也不知道古代的化妆品防不防水,千万别晕成一张大油脸才好,她忙掏出帕子在脸颊抹了抹,盖头却已经被玉如意挑开了。

        小侯爷行了个花哨的礼,笑着道了声:“娘子。”

        予柔不知道该回个什么礼,只得也冲他笑笑,清了清嗓子哑声道:“小侯爷。”

        他的身上分明没有酒味,说起话来却带着三分醉意。

        “娘子的新妆怎生添到颈子上了?”

        他说着朝她的脖颈伸出手,果然是色中饿鬼,予柔忙起身躲开,初见时的一点好感荡然无存。

        她比划着道:“小侯爷,我这不是妆,是勒出的印子。”

        他端了那碟糕点放在予柔面前,又走到对面坐下,问:“哦,怎么勒的?”

        予柔见他没跟过来,也坐下,胡诌道:“如果我说是睡着了,让被子勒的,你信不信?”

        她倒了杯茶,喝到嘴里才发觉是合卺酒,辛辣的酒气熏红了她的脸。

        小侯爷笑了,“信,自然信。娘子睡相不好,是要睡里边还是外边?”顿了顿,又递过一个茶盏,“娘子也太心急了些,自己掀了盖头,又自顾喝起酒来了,合卺酒还是要两个人喝才有滋味。”

        三句话不离睡觉,这可不好。虽然小侯爷长得不赖,但她不想同他探讨睡哪边的问题。

        “我不喝酒,有些饿了,要吃饱了再睡。”

        她说着拿起那张没吃完的胡饼,埋头啃起来。小侯爷咳嗽了两声,笑道:“也好,为夫先去洗漱。”说着起身往东梢间去了。

        这间屋子极大,西面两间房全部打通,最里侧的月洞窗下摆着一张硕大的榉木书桌,壁上挂的是各色美人图,博古架上的珍玩亦是不计其数。东次间的卧房与正厅只以屏风隔断,再往里就是唯一隔出来的东梢间,做浴房用。予柔听着里头的水声,心里直打鼓。

        小侯爷看起来不像是不讲道理的样子,若是好好同他说……说什么呢?未成年人保护法?妇女的性同意权?如果走在大街上,突然有人发表一番女人就该缠足,男人三妻四妾的议论,那一定会被当成神经病吧。同样的道理,指望古人能一下接受二十一世纪这套规则,简直是痴人说梦。

        予柔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回过神来,头上的钗环压得脖子生疼,她挪到梳妆镜前先解发饰,谁料全然不得章法,连着头发生拉硬拽下来。

        “再好的头发也禁不得娘子这般糟践。”

        小侯爷换了月白的中衣,长发披散下来,清清落落的样子,跟天外谪仙似的,予柔忽然觉得可惜,这样一张脸,怎么就长到他身上去了呢?他径自走过来,熟练的替她解了发饰,不愧是烟花巷里的状元,予柔在心里竖起大拇指。

        小侯爷看着镜中那张娇媚的脸,眸色旖旎,“娘子也早些安置吧。”

        予柔的心又砰砰跳起来,她起身依言去了浴房,这嫁衣好看是好看,可穿法未免也太过复杂了,无数根带子纠缠在一起,她只得皱着眉挪了出来。

        龙凤花烛下,小侯爷正翻着一卷什么书,抬眼问她:“怎么了?”

        予柔艰难的扯着腰带边道:“这衣服我不会脱……”

        小侯爷放下书卷冲她招手,“过来。”

        予柔走过去,才发现那书封上写着“夷坚志”三个字,耐不住好奇,便问:“这是讲什么的?”

        他替她解着衣带,眨眼笑道:“这可是真正的好书,梦幻杂艺也有,神仙鬼怪也有,医卜妖巫也有,娘子竟没看过,真是可惜。”

        神仙鬼怪?晚上看鬼故事,胆子可真大。予柔原本是不相信有鬼的,可她经历了这些事,她觉得鬼神之说虽然匪夷所思,却也不可不信。

        她想到这里便问:“你看这个不害怕么?”

        小侯爷却笑着指了指她的脖子,“娘子在阴曹地府走了一遭都不怕,我怕什么?”

        衣带的死结解开了,他松开手,又拿起书继续翻着,予柔道了声谢便进了浴房。水气氤氲,水温也恰好,予柔整个人浸在浴桶里,挨到水几乎要凉透了,估摸着他已经睡下,才出了门。

        床已经扫好了,小侯爷规矩的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呼吸绵长,外边空出大半个床位。

        予柔舒了口气,准备吹了灯烛,床上的人却开口阻止“别吹”。

        予柔吓了一跳,小侯爷眸光渺渺,轻声解释:“龙凤花烛彻夜燃尽,夫妻才可白头偕老。”

        他的声音不复此前的轻佻,沉沉的,无端让人心安。予柔另铺开一床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挨着床沿躺下,问:“小侯爷是想要同我白头偕老?”

        小侯爷倾身俯过来,嗓音沉而略哑,“怎么?娘子不愿意?”

        予柔拽紧被角蒙住脸,隔开上方温热而微痒的吐息,“等一下!”

        确定身侧的人再无动作,她才把脸露出来,却发现帐幔被放了下来,隔开了外间花烛的火色,予柔舒了一口气,原来人家只是想放个帐子。

        黑暗中,小侯爷又唤她:“娘子。”

        予柔的心再次悬起来,胡乱“嗯”了声。

        过了好半晌,予柔几乎以为他睡着了,却自身侧闻得一声长长的叹息:“娘子嫁给我觉得委屈?”

        予柔忽而生出些许内疚,他是个久病之人,自己这般避之如蛇蝎,他一定是觉得遭人嫌弃,伤心了。她想了想,道:“也不能说是委屈,就是不开心,但你别误会,这跟你没有关系的,就算是嫁给皇帝,我也不开心。”

        外头筵席散去,四下里的灯火渐次灭了,只余新人院内的龙凤花烛闪烁着微光,清醇的雅意香从炉内袅袅透出来,充满了整间屋子,予柔便在这清淡的香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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