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年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火盆烧得正旺，丰国近年来靠征战过后侥幸寻来的风调雨顺，在不绝于耳的鞭炮声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就连平日里死气沉沉的陌府，竟也不时有阵阵欢声笑语生发出来，转圜在府内的各个角落。
我一向不喜热闹，可若说的清晰些，也不算不喜欢。
许是已经活得太久，日后也有太久要活。
对于那些不同往日的欢愉，我总是抱有些许抵触。
我始终认为那些来之不易的温馨，都会随着时间或是场景变换消失不见。
宴席再盛，终会有落幕的一刻。
可留下的人总只能在失去之后，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清晰地感知到绚烂不再。
收获的也只有心中尚未散尽的余温。
记性好些或许还会留下无法忘却的美好，可我多希望自己是记性不好那一类的。
若不经历那些无可名状的璀璨，便也无需忍受繁华消逝后无尽的落寞。
可是陌云归那小鬼根本不管我怎么想，他只知道过年就是要热热闹闹。
年三十天还没亮时，他便将我抓起来，嚷嚷什么除旧布新。
陌云归正是十四五的年纪，可这精力就是四五岁的小孩也比不过。
说实在的，当年就是凤九那般顽皮，也断不敢对我如此胡闹。
这让我不得不怀念刚来陌府的前两年，兴许大家都很生疏，陌云归也不太招惹我。
近年可好，可算是找到陪他上天入地的人了。
他这一番吆五喝六下来，让我感觉自己好像不是陌云闲的徒弟，而是他陌云归的伴读。
罢了，看在他还是个孩子的份上。
看在他自己也事事亲力亲为的份上。
看在我还要在他家陪墨渊元神渡劫的份上，我也不想同他计较。
只是每年的祭祀仪式实在繁琐，我和他还有一众仆从一起忙了能有两三个时辰才算置办了个大差不差。
摆好茶酒，点燃香炉，朝天地拜上几拜。
正当我以为终于没什么别的事，要偷溜的时候，陌云归便将我一把抓住，非要我同他一起去拜祖宗牌位。
我是真的会无语。
陌小少爷，从今天开始你是我祖宗成了吧。
那是你老陌家的祖宗，大过年的你拉着我拜个什么劲啊。
我几经反抗失败，胳膊肘真的拧不过大腿。
最终我还是拜了。
不仅拜了祖宗，还和他一起去拜了陌云闲。
我宣布，日后每个新年这陌府里有陌云归就没有我。
任他调遣一天下来，我实在对这守岁没什么兴趣了，谁爱守谁守吧，求求让我睡会。
凡间这身体是真的经不起折腾，一天下来我这小细胳膊已然快抬不起来了。
可事实告诉我这种想法无异于天方夜谭。
好在晚上熬得我心力交瘁的不再是那猴子般的陌云归，而是我的好师父陌云闲。
他倒也不让我做什么，只是和我面对面干瞪眼。
你是我亲师父好了吧，新年还没到便一定要让我经历一番人间疾苦吗？
真不愧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就照他们兄弟二人一通‘关怀’，今天过去我非要再飞升一次上神不可。
我斜坐在榻上，时不时看两眼陌云闲。
“师父，小五真的困了。
不如让小五睡会儿，等时辰到了再烦您老人家把小五叫起来。”
我很期待他的答复，并且希望他不要辜负我的期待。
“我很老吗？”
这不是重点啊大哥！重点是我真的很困。
我意识到今日是非守岁不可了，便也认命。
可这榻实在暖和，我怕自己下一秒就昏沉睡去，便咬咬牙将身上盖得毯子叠好放在一旁。
就在这番起身要去沏茶的功夫，终于等到了救星。
“侯爷，五公子，是时候入席了。”
以往的年夜饭我向来是不入席的，倒不是陌云闲不许，而是我不想。
按着凡间的规矩来说，父母之丧本就应该守丧三年，来陌府后，年，便和我再无干系。
我在沈家虽不过暂住，可作为凡人来说，十余年来的养育之恩不能不报。
更何况沈家这血海深仇若是连我都忘记，再叫别人想起便难了。
起初还有下人来请。
可后来许是他们意识到，凡有和团圆搭边的节日一到，平日里在后花园都会迷路的我，愣是叫人找不到时，便不再唤我，由着我去了。
我对于沈家几位至亲虽不至于朝思暮想，可每逢中秋上元都免不了对着圆月感时伤怀。
虽说到我这年纪，对于生离死别已不至于看得太重，可若是要我看着旁人一家团团圆圆，自己的家人已无处可寻时还要面不改色，我实在做不到。
今年过年我本想也是如此，可我一直在陌家兄弟眼皮子底下。
陌云闲不是不用去找，是干脆替我省去躲起来那步，直接带我入席。
说是宴席，可除了桌上多了几盘好菜，外加一条鱼之外便同往日无甚区别。
桌边也只有我和陌家兄弟。
我这才知道，陌府没有我的话，团圆节日时吃饭的便只有两个人。
虽说已是好几年不吃这年夜饭，对于人间这新年的规矩已然忘了大半，可过年理应吃些饺子，这点我是记得的。
可餐桌偌大，我确实没找到一个饺子的踪迹？
记得我还能在沈府过年时，虽说府里人多，可母亲总是亲自去厨房为我包上一盘饺子，这是四个哥哥都没有的待遇。
难道陌府的厨子不会包饺子吗？
我想问，可又觉得失礼。
不过既是过年，作为小辈，想来就算多说些话也不会被怪罪。
斟酌再三后，我把嘴里的鱼肉咽下去，还是问了出来。
可除了陌云归瞪得灯笼般大的眼睛，什么也没问到。
陌云闲一语不发，可进食速度却加快了许多。
我真的说错话了？
只见本来对我和陌云归说笑内容饶有兴趣的陌云闲将筷子放在桌上，拂袖而去。
屋内一片死寂，僵持了大半刻。
“你不该问的。”
“什么？”
俗话说，言多必失。
依照我当凡人的经历来看，凡是说俗话的人必是有大智慧、大学问的人。
“陌府在还不是陌府的时候，年夜饭中是有饺子的，可也只有饺子。”
我听不太懂，可陌云归正经的时候实在难的，竟唬得我不敢出声。
“那时阿娘还在。”
他不再说下去，许是已经说不下去，便也将筷子放下。
不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
“小五，你不清楚其中缘由，不怪你，只是记住下次在切莫再提便好。”
我点点头，可还是觉得万分惭愧。
第一次和陌云闲吃年夜饭，便唱了这么一出，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我走到陌云闲的屋旁，却没有看见他的踪影。
去哪了呢？
被心中的歉意牵着，我生生将陌府翻了个遍，万幸这次没有迷路。
一路上，看着被轻雪覆盖的青石路，不禁感慨十里桃林四季如春，这许多年来我竟是连雪都很少见。
真是错过了不少美景。
最后，我终于在偏厅后的画室找到了陌云闲。
“师父，我……”
我愣在了陌云闲抬头的一瞬，虽说我曾在心里说了无数遍他不是墨渊，可还是忍不住走上前去。
“小五，坐。”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若说哄人，折颜可以，四哥可以，阿爹阿娘可以，我不行。
说起来，我也不是那种要人哄的性格。
好在陌云闲对刚才饭桌上的事只字不提，我便也有些忘记自己究竟为何来找他。
“小五，北方寒冷，你若害怕不想去，可以同我说，哪怕已在路上。”
这样子竟和我和父亲的最后一面重合起来。
那是父亲也说，只要我没坐上那大红花轿，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只可惜我没了父亲，所幸，我还有师父。
我确实不想去，我这身体怕疼更怕冷，此一去定是要消去半条命不可。
可我必须陪着陌云闲。
错过了这番，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几个七万年。
对了，玉佩……
陌云闲看着我在身上翻找半天，最终递过去一个晶莹剔透的玩意沉默不语。
“小五，你……”
“师父，这东西……本该拜师时便交给你的。”
我顿了顿，发现他刚簇起来的好看眉毛舒展开，才继续说下去。
“只是当时忙着学这学那，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此番要去北方，既涉及打仗，这玉佩我便不能不给你。”
“沈家的东西？”
不愧是陌云闲，我只说了上句，他便能将整篇替我补出来。
“这是我十二岁生辰时，我四哥送给我的。
那时他便说，若我日后遇到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拿着这个去找沈家军。
军中人士，凡是名字里有‘玉汝于成’其中一个的，便是自己人。
当时四哥便告诉我这件事除了他和父亲，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陌云闲只是听着，并没有接过玉佩的意思。
“这是你的护身符……”
“我用不上。”
我将玉佩塞在他手里，也不管他想说什么，我只想把我想说的说出来。
“先前你去南方，回来时说沈家军只剩七八成，想来那次出征你与沈家军已是离心。
如今那皇帝让你领兵平叛，便是要你和沈家军两败俱伤。
据我了解，丰国的部队沈家军便占了半壁江山。
虽说沈家已不复存在，可只要军中有人有意要反，无论是那皇帝还是你，都挡不住。
这玉佩，虽无法将沈家军尽数收编，可有总比没有强得多。
只要拥护你的人多了，那些想兴风作浪的在闹事前也会多想些后果。
你拿着，也算多条后路。”
“你不怕沈家军尽数更名改姓吗。”
姓陌吗？若是你能带着那一众人活下去，也未尝不可。
“我信你。”
轻描淡写，亦是浓墨重彩。
陌云闲观察那玉佩好长时间。
正当我担心他还是不会收下时，却听到了一句无比熟悉却又陌生的回答。
“我必不负你。”
这说辞，怎么和当年那小太子一般无二。
我不由得轻笑。
上一个和我说这种话的人已然让我搭了双眼睛进去。
陌云闲，这次我已经没什么能赔进去的了，就连这条命也是为你而来。
所以就算你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也算在人之常情范畴内。
没人会怪你。
只是我愈发困倦，不过点头的空档，便已经伏在几案上，悠然入梦。
这次我对于自己无甚期待，我只想你能安稳度过余生，也好给等了七万年的自己一个交代。
我会等到那天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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