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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徒伤悲矣


  人和人生是两个概念。人拥有人生,人生是一个人的写照。有的人一生平淡,讲求顺心达意;有的人一生坎坷,虽百求而几未果;有的人一生碌碌,千山万水,万水千山,只是走了一遭人生;而有的人,富贵才华,铺就了一路。人生,千百般样,只有相似处,没有完全复制。

  南宫起的一生,恐怕他自己都无法形容。做皇帝,却爱美人胜过江山;做儿子,言语不恭,从不称母;做丈夫,眉眼里只有固执的对皇后的恨;做父亲,只在清醒的时候才想到自己这个爹是亲生的。他知道自己失败,却有心无力。

  一个国家的皇帝以死局为计,何其悲?何其可怜?他对严家何其恨?

  南宫轶站在思明殿前,仰头望白幔遮挡的旧日,那里有父皇的踌躇满志,亦有郁闷愤恨。思明殿见证了父皇的一生,是否也将见证他的一生?

  南宫轶直直地跪下,直直地看向思明殿。

  “先帝说让您不必着旧制年号,不必循旧制治国,先帝说旧制误国。”南宫轶身后,胡尘道。

  “旧制误国,旧人误国。”南宫轶道,“父皇留给我的是把刀。”

  “您准备怎么做?”

  南宫轶越过思明殿,看向檐角,高侍迎风而立,高举南宫起外裳,对着北方高声喊道:“帝兮归来,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又岂会归来?

  父皇给自己,到底留下了什么?

  南宫轶不知。

  如今父皇的魂魄乘风而去。去寻自由与爱了。南宫轶伸手去抓,然后摊开,空空的手中是前路未知的纹理,一道一道,或深或浅,是他曾经或悲或伤的人生。他不完整的人生又缺失了一角。

  南宫轶匐于地,悲伤周身蔓延,泪水无声地滴落。从前无依,以后无靠的自己,是孤家寡人了。

  严皇后笔直地站在寝宫前,一身缟素的南宫缜陪侍其右,脸上泪痕未干。

  “母后,我们该怎么办?”南宫缜弱弱地又问道。

  严皇后拍拍女儿的手,安慰道:“不会有事的。”

  “舅舅为什么还不回来?姨娘呢?他们都要袖手吗?”

  严皇后四顾,心里陡生茫然,继而是委屈。偌大的家族,这是要全推到她手上吗?严家,俨然不是铁桶了,疮疮疤疤地刻满矛盾。严邷看似任性的行为背后,代表的是严家新生势力的态度,他们想报国、想推翻腐朽。南宫起先于自己看到这一点,并加以利用。很明显,他赢了一局。他铺的网,结了扣,一步一步,诱严氏深入。他想用自己的死激起严邷之流的愤怒,以促他们挺身而出,然后朝廷会有势力响应,如此,除严氏的目的就可达到。计,不高深,却吸引人心,帝以正国之言,引了严家人打杀严氏,他这是怂恿、教唆。她在南宫起的眼皮底下拉拢他的儿子,演出一幕母慈子孝的和乐之景;他在自己眼皮底下接近严氏族人,策导了一出国欲正,必逐外戚的戏码。争了一辈子,没有理由放弃,凭什么放弃?他恨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恨他?自己一腔抱负,因为他而废。这空荡无情的皇宫,隔断了她的精彩。他至少爱过抗争过,而自己想做的事何时做过?

  那一夜,他清醒时看向自己时那厌恶的眼神,是自己一生的恶梦,从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一生毁了,彻底毁在他的眼神里。自己是恨他的,这恨,涂满胸腔,不眠不休……

  南宫轶站起身,笔直的背像极了其父,他会怎么做?接受其父的安排,还是如从前般凡事询问她的意见?

  有内侍趋近,俯身低声道:“几位老爷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好了。”

  严皇后眼睛仍看向南宫轶,轻轻地“哼”了声,道:“告诉家里的几位先生,看好孩子们,还有平日里玩耍的公子,国丧期间千万严守礼制,不要往来了。”

  内侍低眉顺眼地应下离开。

  严皇后又拍拍身边南宫缜的手,温柔道:“他是你哥哥。有事,

  只管躲到他的身后,他会护你。”

  南宫缜仰起幼稚的小脸,问道:“那您呢?”

  “你父皇给我画了幅永夜图,我得细细端详,好好参一参。”

  “不是说父皇的身体有了好转了吗?怎么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呢?”南宫缜终是弱弱地问出心中疑问。

  “一个病入膏肓之人怎会那么容易好转呢?那是你父皇在安慰你呢!”

  南宫缜听到这里又开始伤心地流下眼泪。

  “去吧!去你哥哥身边。”严皇后将女儿推向前。

  前面,是山河恸哭。

  严皇后站在人后,自语道:“胜师呢?”

  胜师此时正手握一把锉刀,细细地在硬木上刻写着,嘴里不停地叨着:“山水一程,遥相祝。”

  “南帝算不算一遇红颜毁半生?”苍荨一边问着,一边贴近去看。

  胜聪并不接话,仍认真地刻写着。

  “他若将心思都用在国政上,南杞必不是如今之状。外戚独大的局面他也有责任,可他偏偏将责任都推到严氏身上,实在有些偏颇。南宫起用己身烧起的火,会不会如他愿蔓延开。我现在很期待盛勇之下的南杞何去何从。”

  胜聪低头,有泪滴落。

  “他是个心狠之人,你又何必怜他?”苍荨劝道,“活人还得活着。”

  “老大徒伤悲。”胜聪放下锉刀,轻轻揩去眼角的泪,哀叹一声,“徒伤悲矣,徒伤悲矣。”

  “人生何其短,伤悲亦短,不该执著。”

  胜聪抬头,苦笑道:“你自己都做不到,何苦劝我?”

  “我是做不到,可我不像你,左手是南宫氏,右手是严氏,生生逼迫自己,何苦呢?宿命使然,你念着他们,却辜负自己,此生何解?”

  “你拦着我回国,我如何念着他们?”

  “严清的心计,南宫轶会是她的对手吗?南宫起铺的网是天网,要严清慢慢解的。你下山时既说不归便不要回,总得给胜由芝锻炼的机会。”

  “南天女峰的弟子一向尊帝护国。倒是顾谙,会做什么?”

  “你希望她做什么?”

  胜聪看向苍荨,道:“你阻我回国,是怕我妨碍到她吧?可是你忘了一个人,弥故师父。”

  “弥故,弥故。”苍荨默念了两遍,道,“倒真是把他忘了。这时节,还能赶得上为南宫起念一偈佛语。我是忘记了他,可是顾谙记得,会好好招待他的……”

  而此时,顾谙并不知觅故的到来,她正端坐崖上,遥看远方。章儿半跪在一堆石子跟前,左右手抓着石子摆玩着。崖上风大,吹的顾谙额前青丝乱飘,她用手指将头发绞了个劲儿,斜着插入发际,认真地看章儿玩石子。

  章儿终于将石子竖着立起来,然后数起来,歪着脖子,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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