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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罗汉金身蒙恶尘,汀兰带雨不相问。


  一阵难以察觉的脚步声,叩进了卷帘的耳膜。

  这脚步声极低极轻,但是卷帘依然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丝微弱的异动。他从这脚步中,分辨不出身后这来人的丝毫气息。

  未知的,往往最危险。

  稍稍一滞,转瞬之后,卷帘那雄壮的身形豁然大动。

  他飞也似的探手而出,一把横握在了水磨禅杖那粗重的杖柄上。随着一阵狂风舞过,他抡起禅杖,回身劈向了方才悄悄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

  那人见状慌忙纵身躲闪,宽阔的斧刃随后凌空斩下。寒光乍起,斧刃轰然落在地上,激起半丈尘埃。

  透过烟尘,卷帘定睛一看,原来站在他身后的,正是金蝉子。

  此时,金蝉子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狂跳不止,他低头看去,只见那斧刃距离他的脚边,不足半寸。

  见是他后,卷帘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他手挽禅杖往回一撤,斧刃登时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他手握禅杖,不痛不痒的合手说道:“得罪了。”

  这是道歉的态度吗!?刚才我就是想好好站在你身后听你诵经你为啥突然抄家伙砍我啊!?要不是我反应快躲得急我就被你劈死了你造吗!?还有你最后的这个动作真的不是在示威吗!?

  金蝉子勉强定了定神,他头上有些跳起的青筋也渐渐消了下去。

  我是高僧,我是大师,我是真佛,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没关系。”金蝉子笑了笑,他合手说道:“施主此时仍在诵经,真是虔心向佛啊。”

  “你想多了。”卷帘把手里的禅杖插在地上,然后他从地上拾起了经书,心疼的拍了拍落在书页上的土。全然把金蝉子晾在了一边。

  如果尴尬有味道,金蝉子怕是已经窒息了。

  “施主真是风趣。”金蝉子硬挤出一个他自认为很灿烂的笑容来,他笑着说道:“不过,施主方才念诵的应该是《佛说无量寿经》吧。”

  “嗯。”卷帘仍在低头忙着收拾自己手里的事,头也不抬一下。

  “如我所知,《佛说无量寿经》乃是净土三经之一,经中介绍了阿弥陀佛接引众生的大愿和极乐世界的美好景象。”金蝉子渐渐胸有成竹了起来:“据闻念诵此经,有平心静气,敛怒收嗔的修心之效。我想施主必是久怒不得排解,故此需要常诵此经消弭怒气吧?”

  听到这句话,卷帘的动作滞了一瞬,他站起身,拿过身侧的水磨禅杖,大步走上前来。

  他小山般的身躯耸立在金蝉子的面前,金蝉子只觉得一阵汹涌的杀气滚滚而来。

  “你到底是谁?!”卷帘的声音虽是低沉,但却不难听出其中澎湃的怒意。

  金蝉子不惊不惧,他微笑着说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何来此人间。”

  他的话,顿时令卷帘大吃一惊。

  “你是如何得知?”他猛挥起水磨禅杖,一弯锋利的牙刀霎时间抵在了金蝉子的喉头。

  “就凭这个。”金蝉子探出一指,他轻轻拨开逼在颈上的利刃,合手说道:“你的这件兵器俗名为武禅杖,此物虽在人间亦有打造,但却远远没有你使用的这柄浑厚沉重。你这禅杖合有一丈之长,从其上透露出的重量来看,其更是可达千斤以上。试问,哪个凡人用得起如此强悍的兵器?”

  金蝉子顿了顿,他直视着卷帘说道:“我想,此物真正的名字应该是叫做正法禅杖吧,而能持有此物的你,则应是戍守佛门净土的金身罗汉!”

  一句话,掷地有声。

  卷帘沉默不语,但在他的眼神里已经出现了一丝慌乱的神色,金蝉子见状暗自窃喜,还真的让自己给说中了。

  若是没有那个小和尚一语道破,金蝉子真的不曾想到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来自西天佛国的神明。有了那小和尚的启发,再结合他身上的种种特征,最终金蝉子把卷帘的身份推断出了个八九不离十。

  “大师说的没错。”卷帘收起手中的禅杖,他的语调此时已经缓和了许多:“我确实是来自西天大雷音寺的金身罗汉,大师才思睿智,真乃高人。”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何下凡?”金蝉子有些不解的问道:“据我所知,西天佛国中人是向来不会离开净土半步的,更何况是你这守护大雷音寺的金身罗汉。”

  其实这么说金蝉子也是自觉有些气短,休说他这金身罗汉,自己这堂堂旃檀功德佛不也是下凡了么?

  “唉,大师有所不知啊。”卷帘长叹一声,娓娓说道:“我在西天佛国戍卫百年,在这百年光阴里,我一直都在看着脚下这片红尘中的喜怒哀乐。但是渐渐的,我开始对我的信仰产生了一丝动摇。”

  “为何动摇?”金蝉子问道。

  “我看到,贫苦的人善良一生未得善终,而富贵之人一生跋扈却无有报应。”卷帘垂首说道:“释尊常说众生平等,但我却在这红尘中看到的尽是不平之事;释尊常说因果循环,可我却在这人世间看到的尽是不公之理;释尊常说我佛慈悲,而我却在这小镇中看到的尽是假传佛意欺压百姓。我悲悯这劳苦苍生,憎恨这浊世无明,但我却碍于这佛门身份,不可违背那戒律清规。因此,我时常觉得自己在袖手旁观,无法去阻止他们为非作歹。久而久之,我自感胸中的怨恨愈积愈厚,并且有时会难以控制自己的嗔忿。”

  “所以,我来到这凡间,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救赎之法。”

  说到这里,卷帘垂下了头,在他的眼底流淌出了一丝悲伤的神情。

  金蝉子听罢,他点了点头,将手轻轻落在了卷帘紧攥的拳头上。

  “施主,为何要对自己如此苦苦相逼呢?”他笑着说道:“凡事不可一成不变,万千变化方有这大千世界。我佛虽是戒律森严,然却在法理内外,皆有机寻。”

  “与其相信别人,不如相信自己。”

  说完这番话后,金蝉子不觉心中一阵窃喜,这话是弥勒尊者在他离开西天佛国之前跟他说的,他把这些话几乎原封不动的说给了卷帘。

  不过,他现在也模糊的了解到了弥勒尊者话中的深意,虽是一知半解,但他确信自己的理解大致没错。

  而听到金蝉子的话,卷帘猛地抬起头来。

  “大师此言何意?”他连忙问道。

  金蝉子只是笑了笑,默然不语。

  在卷帘的目光中,他转身离去。而走出数丈之外后,他站定身形,朗声说道:“凡事问心无愧,自当遵从本心,相信一切因果自有善始善终!”

  “大师如何称呼?”卷帘大声问道。

  金蝉子微微一笑,他转过身,合手说道:“贫僧,玄奘。”

  ……

  此刻,十里之外。

  高老庄上,灯火熹微。

  悠长的回廊间,一个侍女端着一盏香茶,快步的走着。

  不多时,她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住了脚步,在微微迟疑了一下后,她探出手去,小心翼翼的叩响了这扇紧闭的大门。

  “走开!”一个带着些许哭腔的女声立时从门内传出。

  那侍女顿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怯声说道:“小姐,大少爷让奴婢来给您送安神茶。大少爷吩咐说,一定要把这茶给您送进来。”

  “我不要!”那个声音中的哭腔更浓了几分:“回去告诉他!我讨厌他这个哥哥!”

  “可是……”侍女看上去为难的都快要哭了。

  “我不要,你到底要我说几遍呀!”那个声音中,渐渐生起一丝愠怒。

  这时,一个身披白衫的男子款步经过,他听到廊间的争执声后,便循声走来。

  “怎么回事?”他伏在红漆雕栏上,笑吟吟的问道。

  “见过二少爷。”那侍女回头看到此人后,慌忙欠身行礼,她委屈的说道:“回二少爷的话,今日下午,小姐从庙中进香回来后,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避不见人。大少爷三番五次派人来请,可小姐就是闭门不见。这不,大少爷派奴婢前来给小姐送茶,说要是这茶送不进去或者凉了半分,就扣掉奴婢此月所有的月钱。”

  说到这,她已经有些哽咽:“二少爷,您知书达理,请您为奴婢做主呀。”

  高家二少爷高士良听罢,他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儿呢,我这妹子啊从小娇惯坏了,她要是认准了的事情,任谁都改变不了她的主意,所以你这茶呀,今晚是肯定送不进去喽。”

  “那怎么办呀?”那侍女的眼角边都快要掉泪了。

  “这茶你送回去吧,大少爷那边我来解释。”高士良笑着说道。那侍女听罢立时如释重负,她忙不迭的道谢起来:“谢二少爷!谢二少爷!”说着,她转过身去,快步离开。

  “真是有意思。”高士良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若有所思的笑道:“这小妮子,究竟在那寺庙里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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