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雾赏月
《与世书》
仿佛还在阿皇肚子里的时候，我就已经感受到了自己的高贵。我想，我生来就是带着麟国的使命的。作为公主，作为阿皇最宠爱的女儿，我理应在黑暗中悄悄蒙住她的孤独和恐惧，告诉她，她还有我。
在他人眼中，阿皇的一生都是神奇而幸运的，她在麟国的声望极高。
在我眼中，阿皇总是冰冷和孤独的，她好像很爱我，什么都由着我；似乎又很抗拒我，将我送上灵山；有时候对着阳光感受山茶花的温暖，随后对着我微微一笑；有时候将我带到幽暗的铁钉房子里，让我体味“人性本恶”“疤痕”“权势”与“孤独”……
后来我知道了，如果我每在面上多恨她一些，她才会安心。
我心疼她，在她不那么自私自利、伤人害人的时候。
当我阻止不了她的疯魔，我还是想替她多担待一些。于是，我想多一个阳光、可爱、善良、偶尔活泼调皮、偶尔撒娇卖萌的妹妹，留在她身边，陪着她，驱赶她的孤独。至于那些守护家国的事情，我努力做到，我也可以做到。
小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安安稳稳地睡过一个觉，哪怕是做梦，都是漠烟先生、国学堂师父们的谆谆教导。
她们说我是天才。如果天才的名头可以让百姓和阿皇开心一点儿，那我就是天才中的天才。
六岁那年，我主动请缨，去往静州城。第一次知道瘟疫是什么、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死人在我面前被拖走、被焚烧。即使是吓得手抖，而我仍要强装镇静。我才六岁，军中官兵大有不服，我知。
也是六岁那年，我识得一小孩。我一见她，我便不怕了。
她的娘亲死于瘟疫，她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是一声与死亡格格不入的哭声让我发现了她。她像一束光，暖走我全身的冰凉和内心的颤抖。
我抱着她、取悦她，一同抱着我自己、取悦我自己。
我想，如果阿皇肚子里的妹妹出世了，必如她一样勇敢、一样幸运。
她的名字叫小环，我让她长大后就来白邺城寻我。
原来这个小女娃只有一道光，我拿走了，她便没有了。我期盼已久的亲妹妹欺辱她、我敬爱的阿皇伤害她，而我，什么也做不了。
再次相逢的时候，我以为是半生过去了。像一朵被风霜摧残并人工制成的山茶花，小环的身上只有令人心疼的死机。她卑微得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耗子，任由天地践踏。
当我努力弥补给她带来的伤害的时候，她与我，冷漠成了陌生人。连恨都没有。
如果所有人都给予自己以唾弃，家，或许是唯一的栖身之处。我要带她回家，尽可能完好无损地将她带回家。她说她的家在南国。
或许是缘分，我也到了出嫁的年龄，再或许，我也可以远嫁到南国，带着我的愧疚和使命。
我几乎是抛弃了可爱的小算子和暂时不懂人事的青儿，离开了。我深爱着北国的土地，我却要离开了。
还未踏出皇城，就有人机关算尽。
我很欣赏他，他很聪明。可能是身世的缘故，他总是绷着一根弦，明明一举一动中都是隐忍，却还要故作轻松。耳边总有声音在说，他的身上有着我的影子。有人说，两个相似的人，可以抱团取暖。
戒备之心在日常的相处里日益变得复杂起来，他的身上有着让人靠近的魔力。自从遇见他之后，什么都是新奇、有趣、有温度的。越是觉得亲近，越是不想被骗或者骗人，越是这样想着，越是感到疲倦。我想，总有一天，他会是和自己并肩而立的自己人。
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也曾暗自欢喜过，幸好啊，他竟然是皇子，正好般配。
移王爹爹死后，自以为是的幸好，都变成了不好。
我嫁给了傻子，他成为了皇帝。那个他，也就永远死在了过去。
另一个漠烟先生没了，小环旧疾未除，天眼内部事物繁多、北边消息时刻忧心……
而邕，是个人人可欺的傻王爷。
初进王府的时候，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光，像只只剩了躯壳的幽灵，壳而是硬的，却没有了魂。府中宽大，容得下我这么一只幽灵。
在和傻子相处的那几年里，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于是，我竟然有了童年，有数不尽的荒唐话、荒唐事，想说便说、想做便做。即使知道是在做戏，也乐得其中，甘愿假作真时。
可能是在某一天，傻王爷忽然又不傻了，胡话也就变成了正经话，自此，王爷每说一句话，仿佛都要剖出心，从不敷衍，从不欺瞒。
即使看起来真的都像是真的，而我再也没有放下自己身份的勇气了。或许是痛心他是皇子，终究是要爬向更高位子的，就像那个死去的故人一般。
美梦，也终有做到头的时候。就像我的确爱上了傻王爷，但还是会离开。
邕的眼睛是愈来愈清纯的，比昔日更亮。将自己置身于荆棘林，不愿邕走近，也不愿自己走出，在这一刻，我才真正懂得什么是使命。使命不是为了北国，不是为了阿皇，而是找到了爱，并将它永久毁灭。使命，是孤独。
世上再没有这样犯傻的王爷了，一路跟在我身后，为我披荆斩棘。王爷说，我去哪儿，他便去哪儿。原来被真挚对待的感觉是这样的。
只是后来一场大火，他再没能跟在我身后。
我知道王爷食言了，却没怪他。
我再也不想将自己困在孤独的使命之中了！等我啊，相公，我就来。
我这一辈子啊……人这一辈子啊……
夜深人静里，明明天上挂着的是满月，而我却常常看不清桂魄的轮廓。我以为我努力做到就可以做到，实际上只能被大雾困住，挣脱不得。我累了，我想钻回到阿皇的肚子里，在高贵还未烙印在我骨子里之前，回到忘川河，拒绝喝掉孟婆汤，去做一只孤魂野鬼，一只快快乐乐的一只孤魂野鬼，最好是漂泊在江河之上，为面临困境的苦命人摆渡。
我不爱这世界，她剥夺了我许多。我爱这世界，她让我即使苦痛也恋恋不舍。此刻，我站在生命的尽头回顾往事，除了孤独，还是孤独。
我的名字叫崔筠，一个将孤独嵌入血液里，没有来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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