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太子常洛：一月天子的宫闱风云
万历四十三年五月初四，京师紫禁城。
初夏的日头晒得人昏昏欲睡，太监小栓子站在慈庆宫前，和他的同伴小豆子一起当值。
明日便是端阳节了，正好他不当值，可以摸到御膳房去讨个主子们吃剩下的粽子，最好再找点绵白糖蘸着，那叫一个美！
小栓子想想就很美，他悄悄抬头看了看门另一边的小豆子，像个木头似的，站着一动不动。
慈庆宫不比别处，这里是太子常洛居住的地方，太子自从大婚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说起来这太子也是个可怜人，立储立得磕磕碰碰，当了太子以后，皇帝也对他不冷不热。
前两年太子妃郭氏没了，皇帝拒绝将她以太子妃的规格下葬，到如今还在耗着。
去年冬天唯一疼爱太子的李太后也薨逝了，平日里除了传膳的太监，就更没什么人来慈庆宫了。
小栓子迷迷瞪瞪地看着日头，在艳阳下，看见一个人拎着一个什么东西，仰首阔步地朝慈庆宫走来。
但是此人怎么看都不像宫里的人哪？
待此人走近，小栓子渐渐看清了此人约三十来岁，红黑脸的汉子，穿的是民夫的粗布衣裳，手里还握着一根枣木棍。
“你、你干什么的？！”小豆子喊了一声，但是那人并没有停住的意思。
“哎！问你话呢！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小栓子上前阻挡，刚一接近他便被当头打了一棍。
惊谔中的小栓子还没站稳，又是一棍砸在他头上，眼前变成了一片血红。
“打人哪！疯汉子伤人哪！血！血！血！”小豆子看见满脸血的小栓子，一边呼救，一边抱住了那个疯汉子。
“朱常洛，快出来受死，老子今天要了结了你！”那葬汉子被小豆子抱住了腿，前进不得，猛打了几下小豆子的背，他疼得放了手。
这疯汉子一路拿着枣木棍，见人就打，避闪不及的太监宫女都着了道，一直到殿前廊下，一个叫学过些拳脚的太监韩本用飞身扑了出来，趁他不备，将他按倒在地上。
这时宫门内和殿上的侍卫听见了呼喊声，赶忙出来一起制服了这个莽汉子。
“何事喧哗啊？！”正路过大殿的李进忠听到动静，也出来查看。
前些年太子添了几个儿子，但太多命短，只活下来长子由校和第五子由检。
由校出生的那年，李进忠由魏朝推荐，做了他生母王选侍的典膳。
选侍，是宫里没有封号的最低一级的嫔妃。
但是太子妃郭氏无子，由校是皇长孙，按照“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祖制，如果不出意外，由校是极有可能成为储君，甚至登基为帝的。所以王选侍也有可能飞上枝头当凤凰的。
人不能总看着眼前，要看长远些。
更何况皇长孙的乳母客氏，她原本是魏朝的相好，如今这客氏看上了他，如果能得到客氏相助，不怕今后不飞黄腾达。
“回李公公，逮住了一个想刺杀太子的疯汉子！”侍卫如是说道。
“疯汉子啊……”李进忠看了一眼那个头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人，似乎显得很平静，又说道：“别弄死了，得好好审审，要把背后主谋给揪出来。”
他又瞅了瞅四周，似乎并没有惊动主子们。
此事很快传遍了宫里。
通过连夜审问，才知道这个行凶的民夫名叫张差，原是苏州的一个猎户，是跟着运水的车混进来的，他还说是叫庞保和刘成这两个太监花钱让他来行刺太子的。
但是庞保和刘成是郑贵妃的心腹啊？难不成是郑贵妃想谋害太子吗？
第二天，在翊坤宫里，听到这个消息的郑贵妃先是吓得花容失色，随后又冷静了下来。
只有一个疯汉子的片面之词，又没有物证，能奈她何？
更何况她根本就和这件事毫无干系，有什么好心虚的？更何况她有皇帝的宠爱，完全有恃无恐。
但是内务府的人还是把庞保和刘成带去了北镇抚司的诏狱。
这好人进了诏狱，不死也要脱层皮啊……
郑贵妃念在这二人跟了她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一路哭哭啼啼地去乾清宫求见皇帝。
“朕正想召你前来，也正巧你来了。”万历的语气平缓，但却是一脸的愁容。
郑贵妃一看，竟然太子常洛也在。
“臣妾今日是为了我那两个奴才来的。”郑贵妃和太子见过面后，抹了一把眼泪道：“这两个奴才平日里是有些跋扈，但料他们也没有那个胆子敢谋害太子啊，只凭那个疯汉一己之词，恐难服众，还望陛下……”
如今李太后没了，宫里就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而且皇帝一定会偏袒她的。
“这件事，朕心中已有定论，不管怎么说，那歹人供出了你手下的名字。如果是完全毫无干系，宫外的人怎么会知道他们的名字？”万历打断了她的话。
“这一定是有人在构陷啊……”
她再怎么看常洛不顺眼，也不会让人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去“刺杀”他，而且还留下活口把她手下的名字给供出来。
一定是有人构陷，还想把她也给绕进去……
郑贵妃看了一眼跪在万历面前的常洛，这个孩子自小是被人欺负着长大的，性格温吞懦弱，就算他有这个胆识也没那个心机，想出这么个“苦肉计”来构陷她。
一定是他身边的人！
是谁呢……
她记得十年前，有个司礼监跑腿的太监，嘴巴甜脑子好用，被魏朝派到慈庆宫给王选侍做了典膳，好像叫李进忠来着……他倒像是个人物……
“这件事按下不表，你过来给太子道个歉，此事就算完结了。”万历觉得此案无论怎么审，输的都是皇家的体面，庶母谋害长子，无论孰是孰非，传出去都是天下人的笑柄。
“臣妾……”可是她真的没做啊，为什么要道歉？
“朕让你道歉，你就道歉！还愣着干什么？！”万历的语气有些微愠。
郑贵妃见皇帝脸色不对，只好委屈巴巴地来到常洛面前，行了一个大礼，道：“此事牵涉了我手下的奴才，让太子受惊了，郑氏给你赔个不是……”
常洛一见平时里趾高气昂的庶母，如今放下身段来道歉，神色慌张地上前跟着回礼。
由于万历和太子都不愿深究，此案到此为止，并且以“疯癫奸徒”的罪名将那个疯汉张差凌迟处死。
但是这还没算完，张差一死，关押在诏狱里的庞保和刘成觉得人证已死，便叫嚷着自已无罪。
万历觉得此二人是郑贵妃的心腹，又涉及重罪，如今如此聒噪，便把他们交给了魏朝处理。
此二人放是肯定不能放了，但是要处死总得有口供吧。但是屈打成招，又不能让郑贵妃认帐。
魏朝正在为难的时候，李进忠给他引荐了一个人，据说以前是高淮的手下。高淮死后，他就一直在东厂当差。
“小人赤羽，见过魏公公。”
“你就是赤羽？进忠说你有好手段，可以让人乖乖招供又验不出伤？”
“是的，无论是多硬的嘴，小的都能给他撬开。”赤羽的眼中闪着光，自从高淮死后，他就再无用武之地了，如今只能在东厂做管理文件案牍的闲职。
“好的，你们去办吧。”魏朝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又说道：“记住，一定要快。”
赤羽随李进忠去了诏狱，甫一进门，他就想起多年前在这里审讯一个和高淮作对的杭州商人的情形。谁知那次是高淮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那商人有皇家的人出面干涉，最后无罪释放。
不过这次这两个太监，可能就没那么幸运了。
“事先我斗胆问一下李公公，这二人真的有罪吗？小人好心里有数，掌握分寸。”在锦衣卫去提审庞保和刘成的空当，赤羽从随身的提盒里拿出许多审问用的工具和药水。
李进忠看着这形形色色的工具，眼睛里放着光说道：“假是真来，真亦假。魏公公也好，皇上也好，不过是想要个满意的答案。你明白了吗？”
“小人明白了，一定会给大人们一个满意的笑案。”赤羽说道。
此时耳边传来了脚镣手铐的声音，这是庞保和刘成快到了。
这熟悉的声音让赤羽兴奋起来，而李进忠则眯起了眼，想起了那年冬天在文华殿，因为没有给太子生炭火而与此二人的争执。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年刚好过了十四年而已。
六月初一的那天，也就是魏朝拿到了“认罪书”的第二天，庞保和刘成被发现死在了牢房，仵作说他们是吃饭给噎死的，而收尸的人发现他们全身筋骨都散了，身上的穴位还有许多针眼。
此案彻底宣告完结，万历迫于朝野的舆论，将已经亡故两年多的郭氏以太子妃的规格下葬，赠谥号“恭敬”。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万历崩逝于乾清宫，常洛坐上了皇位，年号“泰昌”。他起用了旧臣叶向高为首辅，并废除了矿监税使等等弊端。
万历死后，郑贵妃为了讨好泰昌帝，贡献了十名美姬。
耽于声色的常洛在登基后仅十天便病倒，又有郑贵妃以前的亲信，新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崔文升献了通利药，此通利药内含大黄，性凉，常洛腹泻不止，几近衰竭。紧接着鸿胪寺丞李可灼又献上了用处子癸水、辰石、人乳等调制成的红色“仙丹”。“仙丹”性热，凉热交替，水火不容，常洛只做了二十九天皇帝，便一命呜呼了。
再后来，常洛未满十六岁的长子由校即位，年号“天启”。
由校感念客氏的哺育之恩，封她为“奉圣夫人”，让她可以自由出入禁宫。
由校又感念李进忠在生母王氏身边当差，任命他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并让他恢复以前的旧姓“魏”，赐名魏忠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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