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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第107章


瓷面狐狸往后缩了缩,抿了抿嘴。一脸失望,他轻轻地嗷叫,“噎。噎。噎。”

        可是女人仍然一脸惘然地看着它,又不知自己所在何处,想要离开。终于,狐狸口吐人言,“你在人间养过一只狐狸,你记得吗?就像我这样,蜜桔色的毛发,在春日的光下总是闪着光泽,你每次抚摸过,我都会哆嗦一阵。于是你问,你是不是怕我?我总是摇头,而你总是不信。”

        这女人先是吓了一跳,可是看狐狸并无恶意,却是满脸温顺,便说,“我自来就讨厌狐狸,又何谈养过?我记得有人说过,狐狸是最伪善的动物,所以我都躲得远远的。”

        瓷面狐狸在她跟前委屈地跳了起来,试图希望她蹲下来抱起他,可是女人却无动于衷。我再回头看,姐姐居然不在,这一片平坦的山腰,一棵树也没有,可是已经看不到姐姐的身影,顺着几辆马车看过,也丝毫未见姐姐的踪迹。

        我轻声呼喊,“姐姐,姐姐!你在哪里?”我过头看那女人的姿态,渐渐意识到,也许是姐姐化成了这女人的模样,来戏弄瓷面狐狸。那姐姐究竟要做什么?

        再看瓷面狐狸,依然蹲在女人脚下,又害怕地躲开几步距离。嘴里念叨,“你忘了我?你真的忘了我?”

        四周围着的小狐狸渐渐散去,似乎它们不能容忍,自己崇拜敬仰的师傅,在别人脚下,这样一种卑微模样。

        突然女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头端详狐狸一遍,又站起身,绕着看一圈,说,“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都在跟着我?”

        她摇曳轻盈的面容,在风中化作一朵早开的晚菊。

        这话让狐狸终于如释重负,发出了“咯,咯”的笑声,他欢快地跳着,露出肚皮一团白毛。女人说,“隐约记得我死后,有人说我郁有繁重的心结,不得投胎,是人间有份未尽的心事,可是神仙看我才清志高、锦心绣肠,便收我做了门下弟子,让我积攒着重回人间续缘的修为。”

        狐狸说,“你说的便是琉璃光那个无用的神仙。”

        “我也找不到更好的归宿。”女人说,“有个道士告诉我,在人间有个狐狸小妖能为我所用,替我在人间收拾不安流浪的灵魂,装在一个葫芦里,每逢初一十五就送来,我好炼成药丸给师傅。后来道士不见了,葫芦也不见了,我也从未见过这只狐狸。再后来,遵循师傅的指令,我去厎阳山准备要了映霁天的性命,可是我却几乎烧成灰烬。兜兜转转多少年,我的灵魂被捏碎,布散在人间,却总是忘了之前的事。看你不过是几分眼熟,却不知你从何处来,又要寻往何方?”

        瓷面狐狸的眼中布满了红丝,如一颗被红血煮沸的玉石,“这些年来,我一路跟着你,关于你在人间的往事,你竟然一点往事都记不起来吗?”

        女人说,“我原以为你是迷路的狐狸,不过跟着我的气息,想要沾染一番,好混个小妖当当。”

        瓷面狐狸一脸失望,“原来你都忘了。”

        “我忘了什么?”

        “在你跟着琉璃光之前,原先在人间,养过一只小狐狸,就是我。”

        瓷面狐狸那一身的橙灿灿的毛发,一下灰暗成银蓝色,即便在日光下,也如同在泥沼中混迹过一般。“为什么会忘了呢?”

        他卑微地抬起眼,“竟然一点都记不得了吗?”

        女人回答,“不记得。”

        瓷面狐狸绕了两圈,灵机一动,一转身变回人形,却抛弃以往的浪荡不羁,换了一个赶路的书生模样,皮肤比往常相比,晒得黝黑些,这会儿却有些拘谨,像第一次见到三娘的年轻姑娘。

        瓷面狐狸问,“你还记得我吗?”

        女人仔细看了一阵,竟然满目朦胧,似乎熬出了几百年的眼泪,浑浊在眼眶中,不知该让哪滴眼泪先流出来。她终于记起,半句话噎在口中才吐出来,“我终于见到你了!”

        瓷面狐狸说,“好多年没见了。”然后一招手,身后杨柳依依,冬日换成春日,山峦换成了青堤。像是梦中的景象,或者是南石《花鸟家》中的岁月,脑子里竟想到不知何时看到的诗,“落花满春光,疏柳映新塘。”

        瓷面狐狸坐在树下,招了招手,那女人如中邪一般走了过去,他拍了拍身边的树根,示意她坐下。

        女人一脸矜持,“可是我已经嫁与他人了。”

        这话一出,我才渐渐明白过来,原来瓷面狐狸当初在姐姐书中挑出的模样,竟然就是这个女人多少年惦念的一张脸,那个误了她半生,在她嫁作他人后重新遇见的心动。本以为是狐狸的随意,谁知道是多年难以忘切的羡慕。

        瓷面狐狸说,“这里是梦,你做什么都可以。”

        女人坐下,将头枕在他的腿上,一边流泪一边说,“我在天界与人间,混沌了多少年,听过多少谎言,做了多少不堪的事,都是为了这个梦。”

        瓷面狐狸眼睛也湿润起来,“我为的也是这么一天。”

        我傻傻地看着他们两个人,一个骗着一个,都沉沦于梦境之中,但嘴角的笑意,确是真实的。

        女人说,“曾经我的师傅,用一张画符遮住我的脸,那一段日子我简直慌张极了,我怕偶然遇见你,你却认不出我来,所以用尽全部的精力去记住你的面孔,就等着今日,能够一下认出你来。”

        瓷面狐狸说,“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我做尽恩将仇报、泯灭良心的事,都只是为了与你相见,与你相比,善良和德行一文不值。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女人伸手去擦拭瓷面狐狸的眼泪,说,“那如果我此刻让你去死呢?”

        “就算是下到最深的地狱,也值得。”

        原来在这女人面前,瓷面狐狸也能说出这等万劫不复的誓言。有了这句话,女人发出乖张地笑声,从他腿上站起身,如变天一般,从满目春情替换为怀疑挑衅。瓷面狐狸一脸疑惑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女人冷下脸,一脸怒色,“你早就该死了!又偏要将我折腾出来,与你这副偷来的皮囊,在这里耳鬓厮磨!”

        瓷面狐狸站起身,害怕被人揭晓谜底,问,“你为何口出此言?”

        女人说,“你不必变成他的模样。你又不是他,即便你幻变成他的模样,他的声音,可是你一说话,就不是他!终究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你的低贱,永远攀不上他在我心中的记忆!”

        瓷面狐狸渐渐明白过来,噘着泪,“你知道我不是他。”

        女人冷笑说,“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找到你自己。”

        “因为我害怕你忘记我。”说完变回了狐狸模样,周围的过去景致也瞬间消失,从梦中残忍醒来。

        “我怎么不记得,你是陪伴我度过人生的那只狐狸。”女人说,“我恨你,因为你毁了我的人生。”

        这话一出,四周的风都忘记该如何停下,在空中轻轻打着转。瓷面狐狸不敢抬头,反复念叨,“我没有。我没有。”

        女人说,“那一年还在人间,我进京赶考,若不是你这只狐狸的指引,我的爹娘能找到我?是你!将我从鸿图之志的追求,打回到熬清守谈、墨守陈规的乏味生活之中。”

        我想起瓷面狐狸说过,她原本也想同男子一样,考取一个功名立世,可惜却在巫山书院被押解回家。狐狸委屈地解释道,“可是那一夜,你被贼人尾随,而我一直小狐狸没办法抵挡,只能将他们引路至此呀!”

        “就算那件事,你是为了我的安危。”女人又说,“那为何我的仰慕之人,就是你刚刚变身的这个男人,那一年进京赶考的路上,却因为落水,而耽误了行程呢?要不是你从中作梗,也许我能与他再次相遇。”

        这话一出,瓷面狐狸刚刚那挺直的脊梁又缩了回去,连身上的毛发也软绵绵地躺了下去。女人继续说,“你知道我钟意于他,可你也有私心,不想让我遇见他。你既然知道变成他的模样,就该明白我的一生都在惦记着他。”

        狐狸不敢抬头看她,“原来你都知道。”

        “我早该知道了,不过被你蒙在鼓里这么多年!”女人说,“我原以为你是只松鼠,可是即便你在我怀中卖弄着可爱,但还是摆脱不了你狡猾的本性。”

        “我对于你。都是善良的。”

        “那也只是你认为的善良罢了。”女人气定神闲地说,“蛇有蛇的善良,狼也有狼的善良,可是都改变不了它们阴险狠毒的本质,所以与其争得一个伪善的名声,不如孤单地邪恶,你这样掩耳盗铃、颠倒是非,估计连你自己也骗不了!”

        “如果你认为我做错了事,那你怎么才肯原谅我?”

        “我刚刚说过了。”

        “什么?”

        “你立刻死去,兴许我的心情能够好点。”

        瓷面狐狸发出嘤嘤的呜咽之声,“真的吗?”

        女人哼地一笑,走到悬崖边说,“你从这跳下去,兴许快点。”

        瓷面狐狸坐在地上,自言自语,“我在人间潇洒负情,时常想起那段人间往事,感叹时过境迁,无需挂念,可是纵情虽然快活,可是如同一场醉夜的酒,醒来总是心中寥落。这件事像是刻在心底似的,无论我这漂泊在何处,看着船沿上刻着的字,总觉得又回到了原点。”

        女人不耐烦,“你死不死?不死我可走了,可听不得你这些看似肺腑之言的啰嗦话。”

        瓷面狐狸手中幻出一把刀,持在胸口处,女子看着他,像是等了好戏开演。他说,“只要你不怪我,怎么做我都是值得的。”

        说完就用匕首在胸口一点点将自己刨开,像屠夫将肥猪开肠破肚,鲜血从他洁白的腹部涓涓流出,染红了干净的毛发。周遭剩下的小狐狸们屏气凝神,有的背过头,不忍看到眼前这一幕。

        瓷面狐狸的眼泪一点点流出,满脸痛苦,他说,“我这糊涂的一生,最后还是让你恨我了。”

        女人问他,“你害怕吗?”

        瓷面狐狸脸色惨白,本来一小只狐狸这会儿缩成一团,他半天挤出几个字,“我不害怕。我很爱你。”

        天地骤变,天闪雷鸣,似乎另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瓷面狐狸的气息越来越轻,像是奔波了千万里路,冷不丁歇下脚,就再也起不来身。他竭力向那女人脚下爬去,可是那短短两三丈路,他只能远远地巴望着,而女人也不肯向前靠近。

        我上前想将瓷面狐狸抱到女人脚下,但是一碰到他的身体,早已冰凉,再看他的眼神,似乎连我也认不出来,不过是一只濒死的狐狸,他嘴里嘤嘤作响,可却听不见什么声音。剩下的小狐狸们围着师傅嗅了几下,纷纷都跑走,不知散去何方。

        女人莞尔一笑,一转身又变回姐姐,她手中拿根树枝,蹲下来戳了戳瓷面狐狸,“他要是不这么和我作对,也不至于到这番田地。”

        我看着姐姐,想到那一日,她亲手杀了蔷薇嫂子的那一抹笑意。

        我似乎也被瓷面狐狸的用情感动了,“也不至于让他死。”

        姐姐说,“本来我不想杀他。他最后的话,也的确让我动容,可是既然这迷魂灯加上白蛇的胆脏有这功效,我为何要将其让给他?如果有一日我真的被压在厎阳山底,用着灯照出青林的影子来,我的日子也不用那么难熬了。”

        我看着姐姐,“所以你是最后一刻才想要杀了他。”

        姐姐摇头,将刚刚那盏迷魂灯收进袖中,“我并没有真正杀了他,而是让他永远都处在濒死的痛苦之中,如同女史官日晷里的时间,他绵延的痛苦和未尽的生命也藏在这迷魂灯中,忽明忽暗。”

        我看姐姐脸色乌黑,似乎有一股邪恶之气在她身上游荡,我扶着她,“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

        本来还有精神,我这么一扶,她立刻瘫软起来,全部力气压在我胳膊,我用力一撑,“姐姐!姐姐!”

        这个时候,身后马车里又传来秦公子的声音,“她偏要逞能,终究要把自己熬尽了。有句古诗念得好,‘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姐姐抬头看那不知世故的月亮,果然眼神涣散,似乎熬尽了一辈子的力气。秦公子刚刚几句话如同咒语一般,将姐姐直愣愣推倒在地上,似有一团黑色的影子在侵蚀她。而她,明显感觉到身体不受控制,立刻甩出手,幻出一朵朵海棠花,飞去那刚刚冰封的马车。

        手中最后一朵海棠花飞走的时候,姐姐如释重负地瘫在地上,马车上的人一个个苏醒过来,纷纷走下来,青林看着姐姐,急忙跑了过来。

        见到青林安然无恙,姐姐也安心地闭上了眼,这一睡就是好久,不见醒来,我提醒峰青继续上车赶路。

        一路一站,可姐姐始终不省人事。青林抱着姐姐问我,“我娘子到底怎么了?”

        我只能胡诌,“我们走上蛇桥,快过来的时候,这蛇竟然要将我们杀了。所以姐姐与蛇大战,精疲力竭,落得这幅模样。”

        他一脸天真地看着我,“你没帮帮她吗?”

        原来男人这般看我们女人,我冷笑一声,“有时我在想,是不是将你杀了,我和姐姐是不是都自由了。”

        青林自觉方才的话不妥,边解释说,“都是我无能,事事都要娘子出头。”

        文三娘拉了拉我的袖子说,“他的话也不是故意的,你偏要说些呕人的气话来。”

        也是了,就算是姐姐醒来,也会责备我。女人嘛,即便男人有错,怪罪的也是另一个女人。

        众人在山间巡游一阵,仍心有余悸,问旁人,却无人能道出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有秦公子不怀好意冲我笑着,似乎早已洞察这其中的纷扰。

        马车继续向前,我也歇息片刻,青林和文三娘照顾着姐姐,时而贴上冰毛巾,时而送杯温水,都是没用的功夫,我原本憋着一肚子瓷面狐狸的气,后换成姐姐,现在又移到青林身上,不愿发作,怕全是误会,又怕姐姐追究。不多久,后面车上传来黛山的声音,“过来的那一座也是山,这里又是往山上行,不知这是要去哪里,山上山还是天外天?”

        霜华说,“这一路往上的春光无限,倒不像是去南方。”

        旁边一个女娃问,“那是去哪里?”

        霜华说,“去天界做女神仙去咯!”

        又是一阵笑声,窗外虽然崎岖不平,却春光甚好,各种春花飘散在空中,渐渐暖和起来,人人宽衣解带,将袄子纷纷脱下,收拾进箱子。再看姐姐,依旧昏迷不醒。

        姐姐在梦中紧握青林的手,“公子可不敢离开我半分。”

        青林回答,“我不离开娘子。”

        我冷眼旁观这个无能的男人,他始终处在一个被动的角色,有人爱,他便爱。姐姐千辛万苦,他不能帮上半分。后日他成道登仙,姐姐要么去地狱受苦,要么代替那个厎阳之魂,从此不见天日。想到这点,我几乎原谅姐姐所有的无情和冷漠,这些年,她的心思只能放在这个男人身上,其他都顾不得了。

        姐姐依旧说着梦话,“公子也不要看不起我,无论我隐瞒任何事,都只因深爱,怕公子看不起我。”

        只见姐姐额头上冒着汗,摇着头,像在噩梦中挣扎,文三娘过来蹲下,扶在姐姐身边,对青林说,“白姑娘像是中了邪。”

        青林和我不懂,问,“什么是中邪?”

        文三娘解释说,“看白姑娘头顶这若隐若现的乌青,像一片污邪之物在她体内流窜。”说完将姐姐的衣袖往里撸出一小截胳膊,“你看这里也是。”

        果然,这胳膊像是一小湾湖水,时不时一条乌黑的鱼从中游过。

        “那怎么办?”

        文三娘说,“要找到一尊佛,在佛光下,驱除邪祟。”

        我心想,那些佛可是姐姐的死对头,救不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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