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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47章


谁也不愿意说话,谁也不愿意留在这里。水池里只剩下一段裂败的桃花枝,姐姐收进袖口,起身离开,我跟在她身后,问,“如果种在厎阳山,这花枝还能再长出来吗?”

        姐姐摇了摇头,“不能。妖的生命如同树木一样,岁岁年年,但死了也就死了。不过如果埋在厎阳山,也算了却她曾经的愿望。”

        找了出旷野之地,姐姐手持那桃花枝,绕出一道银灰的光,向东南方扔去。这花枝远远地飞上天空,一下竟消失在视野之中,我问,“这是扔去了哪里?”“正是厎阳山。看日后能种出什么来吧。”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黑了,没了来时的急迫,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着。这荒野的星辰如同一双双眼睛,打量着我和姐姐。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觉得累,终于走到媚男河边,姐姐对瓷面狐狸说,“你带着你的徒弟峰青去京城陪着青林吧。我毕竟担心他。”

        瓷面狐狸问,“我可否要劝他回来?”

        姐姐说,“不用了。如果他与伍姑娘是段错误的缘分,那么也善始善终吧。别在他心底留个长久的伤疤,日后我倒不自在了。”

        瓷面狐狸领命走了。姐姐刚回海棠阁便将紫来叫到房间来,将杀死蔷薇嫂子的事说与她听。她倒是见过大世面一般,“死了就死了吧,也省得她在巫山巷折腾出什么风浪来。”

        我说,“原来都这么讨厌她。”

        紫来说,“死又不是一件坏事,有的人混混乌乌苟延残喘一辈子,还不如早去阎王那报到呢。”

        姐姐说,“可是我需要再捏出一个蔷薇嫂子,你不知道,她与天上的一位多事神仙有个交易,我怕她死了,会有不安分的狂徒要找我们的麻烦。”

        紫来问,“姐姐不会想派我去吧?”

        姐姐问,“当初在你身边的那个白兔精,她这会儿还在崆峒山吗?”

        紫来点点头说,“我明儿去问问她,她如果愿意,便带来回来。”

        第二日我刚醒,支开窗户,便看到蔷薇嫂子趴在二楼的窗台上发呆,拨弄着眼前的花。我乍一看以为昨日的事情是荒唐梦一场,细想才发应过来,是我起得晚,白兔精已经来报到了。我走出房间,映山笑着说,“珠姑娘终于醒了,你知道吗?这对面的蔷薇嫂子走了两日,今日回来后,便一直在那装傻充楞,什么话也不说。客人问她姑娘的事,她非但不要钱,竟然还从怀中掏出银子给客人。你说是不是中邪了?”

        我想这白兔精怎么还这么感伤游离,早晚有天不还是得露馅么?便问紫来其中缘故,她笑着说,“没事,我就在这里呢,她不过还没适应人间罢了。过些日子,见多了花花公子们,她想必也就好了。”

        瓷面狐狸去了京城后,姐姐每日懒懒地在也不关心海棠阁的生意,仿佛这前阵子楼上楼下的热闹,都是别人的吵闹,那些入账的银子,在她眼中也不过是块哑巴石头罢了。

        海棠阁风调雨顺,水华将祝公子和黄主簿都伺候周到,童公子近来倒是与岩桂走得近,后来我才知道,映山不跟岩桂恼火,是因为她那乡下的表哥,要准备进京赶考了,所以她的一门心事都在老家。

        水华拿着片西瓜笑着说,“那可是真真的状元!”

        岩桂也笑着,“要是映山表哥中了状元,咱们都要鸡犬升天啦!”

        文三娘也开心,“那等映山出嫁的那天,你们也得翻翻自己的银匣子,看看要准备多少□□,才配得上你们的排场!”

        水华撇着嘴说,“哟,三娘自己还没掏钱,倒先惦记起我的辛苦钱了!”

        文三娘说,“谁说我没准备,而且我看青林公子虽然去了京城,可最后肯定还是要回来将咱们白姑娘娶走的,这里还有一份银子呢,我可都准备好了!”

        水华说,“哎呀,我都没想到呢,亏我还得意最近生意不错,累是累了点,这腿脚也有点酸,可银子却攒了起来。到头来,没想到都是为其他人赚的钱!”

        岩桂说,“说得好像白姐姐要抢你银子似的!”

        众人又笑了,今儿她们倒是不打起来。等了半晌,映山才一脸蜡黄地从屋里出来,敲开姐姐的门,我拿了盘西瓜,也上楼去看,听见映山说,“白姐姐,我准备告假几日。”

        姐姐说,“这是怎么了?”

        我放下盘子,扶着映山坐下,她说,“我那乡下表哥,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后来一直就没好利索,说是手一直哆嗦,现在连笔也不能握了,这进京的日子快到了,这还怎么去赶考,可不急死人了!”

        姐姐想了想说,“我给你些银子,一来你从南安城里请个大夫带去看病,二来你好歹也回趟老家,拿些银子四处孝敬,也是你的体面。“

        映山十分感激,摇头说,“银子我那都是够的。只是想照顾表哥看病,万一有什么事,也希望白姐姐替我担待些。”

        她说的应该就是员外的事,姐姐说,“你不必担心海棠阁的事,你一走,有的人说不定还偷着乐呢。你这回去的一趟才需要好生照看,我让妹妹陪你一起,毕竟与你关系好。”随后又在我耳边叮嘱,“你还记得你当年猪口蹄疫泡过的湖水吗?你去取上一瓢,带去给映山那表哥,但有一事,只怕这些日子我们南安城轰轰烈烈那一闹,她表哥的家人不一定十分待见她,你到时候照料着见机行事,不行我会及时赶到。”

        我只求姐姐你小点声,还好映山没认真听,不然知道我得过猪口蹄疫,这做人的脸还要不要!

        映山微笑着玩笑说,“白姐姐是怕我跑了不回来是吧?”

        姐姐翻了个白眼说,“我好心让珠花陪你回去,你却说这个话,我不是个在乎银子的人。今儿你能名满巫山巷,明天我自然能把紫来培养出来。到时候你别家徒四壁了,又来给我磕头!”

        映山马上过去拉住姐姐的袖子说,“白姐姐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和你玩笑呢。”

        姐姐说,“这也是我同你玩笑的话。等你表哥金榜题名的时候,我一定将你风光地嫁出去!”

        这话竟让平日里铁汉子一般的映山滴了两粒眼泪,正好文三娘进来看到,忙把她拉走说,“羽扇姑娘还心烦呢,你又在这里哭了起来,你这些眼泪好歹忍住,出嫁的那天有的你哭!”

        难得听到文三娘说上两句让人开心的话。饭毕我便飞去了崆峒山,却找到那口湖水,取了水,顺着以前婆婆的茅草屋又走了几步路,空荡荡的,这让我想到了灵峰山隐叠泉后面那位真的南石,可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第二天我便随着映山去了她老家,还带上一位城里的大夫,雇了马车走了四个时辰,我的腰差点没抖断,看映山一脸紧张严肃,我也不好开玩笑。

        下了车,看到映山表哥家住在一间田埂旁的三四间农房里,土灰色的一片,房梁上挂着玉米大蒜等干货。一进屋,果然家徒四壁,简单的厅堂显露出一种干净的贫穷,只有靠墙的桌上摆着一尊瓷菩萨,面前还有个小香案。

        果然像姐姐说的,人间的信徒,就算再穷,也要给天上的神仙们烧上几炷香。我倒挺替人可惜的,他们要是在天上看到那些神仙游手好闲的模样,该有多失落。

        一个粗布衣裳的大婶弓着腰走了进来,满脸皱纹却挽着袖子一股子干劲,想必就是映山表哥她娘。一眼认出了映山,开门见山地说,“这不是海棠阁的映山姑娘嘛!怎么也有空来我们这寒酸地方,不过可惜,我们这处小庙,放不下姑娘的脚!”

        映山缩了缩脚,小声地说,“我来看看表哥,还带了大夫过来瞧瞧。”

        “姑娘可别在这站了,我怕王员外来找我家麻烦,这人物我们可惹不起,比不上姑娘,能在员外耳边说上几句话。姑娘也算是光耀了祖上的门楣,我和我儿,拼上一辈子,也是不能够!”

        就算是王员外时而耍起酒疯为难映山,映山也能自在地骂回去,这会却慌着直捏着手,耳根顺着脖子下来都是细汗,也不说一个字,甚至连眼睛,都不敢正眼看过去。

        越看映山不说话,似乎越是助长了她的气焰,这大婶干脆撒欢了说,“听说姑娘可有本事了,即使不是玉子,那花魁大赛上也是赫赫有名,纵然多少男人见识过姑娘的闺房模样,可还是兜着银子留着哈喇子,等在姑娘的门口,想要再见一回!”

        我看不下去,直说,“这位大婶,你也没必要同我们阴阳怪气。我也知道,映山赚出多少银子,多少是自己用的,多少是来补贴你们这些穷亲戚的,大家心里都有数!别花银子的时候笑脸迎花,见了财神爷反而你倒成了主子了!她站不站在这也不是你说的算,不如让映山的表哥出来说句话,如果他说个不字,不劳您费心,我们马上扭头就走!”

        我看侧房有个瘦弱的身影,抖抖索索,不敢向前一步,也不舍躲开一步。

        映山也看到了,等着什么,又在怕着什么。眼看等不出名堂,便过来拉了拉我的手,说,“珠姑娘,要不咱们先走吧。”说着将袖子里的一袋银子,匆匆跑到桌子前放下,又跑回我身边。那大婶溜了眼那桌上的银袋子,也不动声色,好像在等着我们主动离开似的。我气不过,上前揣起那银袋子,要夺门而去,结果又被映山拉住。

        还没等映山说话,那大婶眼见银子飞了,倒不高兴了,“你们当我们这里是什么?穷人看病的银子就随手拿走了?”

        真是不要脸,我也不爽,“怎么着?你这里是哪尊佛,供着哪位菩萨?这银子是扔进功德箱里拿不出来了吗?巫山巷的客人不满意了,我们还退钱呢。你刚刚那副自命清高的样子,这会儿又比不过了?”

        映山拉住我,“珠姑娘,别和她吵了,这银子就给她吧。”要不是当着这煞面女人,我早连着映山也骂一顿,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气焰哪里去了,这会儿倒成了巫山巷的男人,缩头乌龟一样。

        于是几个人僵着,连请来的大夫也在门外不敢进来。直到一个体面的小厮从门口进来,还跟着一个光鲜衣着、地主模样的人,竟然还有娉婷。我和映山看着她,她怎么也来了?

        那大婶笑脸迎了过去,对地主说,“大人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看看,快上座,我给大人沏茶。”

        “坐我就不坐了,只是和你说一声,你以后种不了我的地了。”

        那大婶瞬间煞白了脸,只问为何。

        “我卖了。”

        小厮盯着娉婷,娉婷使了个颜色,他马上掏出一叠纸,交给映山说,“姑娘,这是之前帮您置办的附近十亩地的地契。”

        映山一惊,肥嘟嘟的双手只是哆嗦,还好我在一旁扶了一把,说,“你接着啊。”

        大婶忙换了脸色,扶过映山,说,“姑娘你先坐一坐,我去给你沏壶茶。这初夏的天,有点燥热,喝点茶散散热。”

        我好不生气,只说一句,“大婶别客气,这火刚上来,立马散去,是要病倒的!”

        大婶不好发作,转身去倒茶,侧房的身影终于走了出来,一身褐色的褴褛,映着那张病中枯黄的脸,倒有些下半辈子的光景。他走到映山面前,两个人只是喊对方名字,连手也不敢拉一下,只是在面前揉搓着。

        一个病,一个傻。

        留着他们温存,我拉着娉婷便走出来了,煞面大婶端了两杯茶给我们,堆着笑说,“姑娘们一路辛苦了,赶紧喝口茶润润。”

        我推开说,“茶还是不喝了,我们喝惯了巫山巷的水,这里的水太干净,怕喝了拉肚子!”

        娉婷跟着说,“大婶不必伺候我们,屋里面那才是你的正经主子,好生伺候吧!”

        人走后,我拉着娉婷在田埂旁坐下,我感叹,“没想到你的嘴皮子也这么厉害了。”

        “都是姐姐们好功夫,我不过学了点皮毛。”

        这话也听不出是赞扬还是讽刺,不过她没坏心倒是真的,我问娉婷,“你说刚刚看映山和她表哥那副相依为命的样子,像极了两个没衣服穿的人站在冰天雪地里。可是为什么我不觉得好笑,反而想哭?”

        “因为你看他们相爱相亲,被感动了?”

        “你说映山那双玉葱的手,在海棠阁招呼来往过多少男人,每每抹着蜜诱惑着男人,往那曲径通幽处,为什么今天在她表哥面前,那双手就素净又胆怯起来?”

        娉婷也一头雾水,“珠姐姐你都不懂,我更不知道了。”

        我又问她,“今儿是白姐姐派你来的吧?”

        娉婷点点头说,“你们走后,白姐姐便让乔婆找了个小厮,又让我带上银子,来把这些事办了,虽然一路敢来,可是肯定还是比你们的步子来得慢些。”

        我点头说,“也好。也正好看清表哥他娘的面孔,虽然是朴实的农民,可是那话,比蔷薇嫂子还狠些!还好她不在巫山巷,不然海棠阁上上下下,甚至整条街也没人骂得过她。”

        说完我竟然觉得有点恍惚,以为牡丹坊的蔷薇嫂子还是曾经那一位。

        娉婷低头偷笑说,“我倒是没想到,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映山姐姐,也有今天软柿子这面,算是长见识了。”

        海棠阁没事,我们权当采风。之后几天,我和娉婷就在映山旁边,成了她两个小丫鬟,看着她在表哥的病床旁又是喂粥又是递书,她表哥背起各色古文,我和娉婷在旁边早睡到不知何庙何佛之下去了,醒来看到映山依然炯炯有神地盯着她那表哥。我悄悄在娉婷耳边说,“看来她表哥嘴里念念有词的法术,只对映山一个人奏效。”

        我每日做的就是偷偷往映山递上的汤药里放点崆峒山带来的湖水,那表哥日渐红润,一日日的,也能握笔写字。我算是看出了映山喜欢他的地方,瘦削的书生脸,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透露着一股子机灵,这可是在巫山巷盼星星盼月亮也看不到的风骨。

        我问娉婷,“你说映山她表哥喜欢她吗?”

        娉婷说,“当然,你看我们在这里也待了这几日,他看过我们两个吗?”

        这我不服气起来,娉婷瘦些你看不到也就算了,我这么宽,映山表哥要是看不到,只怕是瞎吧。我去后院拿过映山手中的药碗,走回房间,也要学着喂她表哥,映山跟在我身后,不知道我要干嘛。

        我把勺子递到映山表哥嘴边,他一脸傻愣,机灵的大眼睛顿时成了无趣的黑玻璃珠子。

        恍惚间他才发现我在他眼前,说,“你是娉婷姑娘吧。不劳烦你了。”

        都这么些天的交道,还认错人。我生气地转头把碗放回映山手里,她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意思,笑着说,“这你还抢呢!”

        我说,“怎么了?我差在哪里?我这腰上的肉可不比你的少!”

        于是我又坐回了娉婷身边说,“这世上真是一物降一物,在海棠阁尽看王员外给映山喂葡萄喂酒喂蜜瓜了,这些日子她倒是成了丫鬟。”

        这话被映山听到了一丢丢,她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许是我不该提到王员外的名字,我马上觉得不妥,收住了口。

        过了两日,我和娉婷看这对病中鸳鸯也疲累了,便先回去。刚来到姐姐身边,先是问了一通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我一一道来,又说,“姐姐买地又费了好些银子。”

        “反正让文三娘找了人,在当地打点着,说不定过年还有好多果子呢。”

        果然除了青林的事,姐姐依然还是精明的。又过了两日,瓷面狐狸也来说道京城发生的事。

        瓷面狐狸说,“说是伍姑娘送去京城后,在皇宫里面就待了一天,第二天就送去了西子楼挂上了名牌。”

        姐姐没什么反应,好像之前就知道了。我不解,问,“西子楼是什么地方?”

        文三娘说,“西子楼是京城第一大妓院,那地方本来是丞相府的后院,一开始为了满足自己的癖好,从犯事的人里找了些标致的姑娘,养成几个私妓,后来招待客人的时候也会出来伺候,多少年后,久而久之,这西子楼就变了京城第一妓院,渐渐与这丞相府也没了多大关系。”

        姐姐叹了口气,“没想到终究还是这个下场。”又想到那个多情的男人,忙问,“那青林现在怎么样?”

        瓷面狐狸微笑着说,“别着急,青林那天跟到皇宫外面,眼睁睁地看着伍姑娘送了进去,他与官兵发生争斗,被打了一顿,也不去看大夫,在宫门外守了一夜,承不想第二日伍姑娘是从别的宫门送去的西子楼,他依然在原地等着。直到伍姑娘的名声传遍了整个京城,他才反应过来,喧闹了几天的晚窗璧人就是伍姑娘。”

        姐姐有点着急,“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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