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楚廷④
次日，天际落下了蒙蒙细雨，绵绵湿意如同轻纱般笼着这依旧繁华的京都城。车水马龙的嘈杂，人潮拥挤的熙攘，日夜为生活苟且奔波的百姓早已记不得了，昨夜曾有过的喧闹。
迎着微风细雨，已至古稀之年的三朝元老披发素衣跪于殿前，那因岁月而凹陷的眼眶里打转着泪水。
“老臣慕容煜求见陛下，还望陛下开恩，饶恕臣的不肖子孙慕容允烨。所有罪责皆在臣工一人，是臣教导无方，才让这逆孙作孽。”慕容煜朝着紧闭的朱红殿门一句一字地喊着，须臾间，他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似竭尽了他全部心力，他缓了缓，又道：“自今时以来，下臣历经三朝，居庙堂之高时，不敢不竭尽所能为君分忧。恳请陛下看在臣工年轻时，为大楚尽心尽力的份上，宽恕慕容允烨，陛下！”
“爹，您还是回去罢，您都跪了一个上午了，天也有些冷了，别受凉了。”跪于一旁的慕容延望着老父那张老泪横流的苍颜，于心不忍，道：“陛下迟迟不肯见我们，儿子料想，允烨这边，恐怕是保不住了。”
慕容煜闻言一怔，他回眸，目光添着几分绝望，他凝视着眼前那早已身高八尺，英气十足的次子，道：“你早就不想让他活了对吗？就像当年，不让他父亲活着那样。若他死了，等我也百年之后，也去了，慕容一族便都以你为尊了，是不是？”
“父亲！”慕容延蓦然站起，细小的雨珠顺着他的脸颊轮廓悄然无声地滑落，他面色冷漠，看不出喜悲，道：“允烨乃儿子的侄儿，儿子从无此意要置他于死地，可此时不同，允烨乃大理寺亲审，这一审，才知，允烨这些年仗着陛下予慕容家的殊荣到处为非作歹，竟也牵扯出了庄庄件件的命案，那被他所害十三具白骨，陛下不杀他何以瞑目九泉？不杀他何以平民愤？”
言罢，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慕容延的右脸上，待慕容延回过头，只见老父亲怒目圆睁的面庞。
“那些区区贱民罢了，就算是五十条人命，一百条人命也死不足惜。”
“呵，贱民？”慕容延冷笑，似乎也有了几分薄怒，他仰头，看着远处的亭台楼阁，摇了摇头，道：“父亲，您已经很久不闻外界的事了，允烨伤的人可不是庶民，她乃当今状元郎，先帝与陛下的亲儿啊，退一万步而言，那人可是皇室宗亲，那是足以诛九族的罪。您能为爱孙冒死犯颜，陛下又为何不能为了爱子一怒？
陛下仁厚，留慕容一氏满门，那已经是对我们最大的恩典了，此时，您拿什么保他？”
久之，慕容延又望向苍穹，悠悠一叹，低声道：“儿子又何尝不想留大哥仅存于世的独根。”
“爹，大哥在您心底重之如命。那儿子在您眼里又算什么？”慕容延的眸色黯然，目光落在老父亲身上许久，少顷，鼻头一酸，又道：“儿子从未害过大哥，当年您离家不久，大哥便染上了疟疾，儿子寻遍名医，都无济于事。您一直疑心儿子手足相残，无论儿子怎么解释，多少年了，您总是说儿子在您奉旨离京之时，设计残害兄长。无论您信与否，儿子，从未对不起兄长。”
“因为那慕容允烨，您已经疯了，父亲。”言罢，慕容延便挥袖离去。
而，冷寂的殿内燃着沁人心脾的熏香，温枫依旧如前般批阅奏折，充耳不闻，闭门不见。
久之，于这朦胧烟雨里，那撑着油纸伞的官衣少女映射眼帘，渐行渐近，直至那两鬓斑白，苍颜枯骨的老者瞧见来人的容貌。
慕容煜的半个身子如折了翅的鸟儿，瘫附在冰凉的地板上，他似久旱的野草遇见甘露般，如瞧见了希望，苍老的双手扯住了子熙的衣角，泪如雨下，道：“殿下，臣慕容一族，虽不是满门英烈，但也有数人为朝廷忠心耿耿，看在臣工的份上，老臣求您替老臣向陛下说说情，求您救救我的不肖子孙罢。哪怕最后是判个流刑也好，总得还有命存于世间。”
子熙看着那已经白发苍苍，风烛残年的老人，心有不忍，她将手中的伞塞至慕容煜的手里，道：“对不起，我不能。”
慕容煜闻言一愣，少顷，狠狠地甩开了那把递在他面前的油纸伞，眸色渐渐显出了凶狠，“可您不是没事吗？您不是活生生的站在这里吗？为何揪着烨儿性命不放？”
“国公爷，这已经不是伤不伤我一事了，慕容允烨作恶多端，杀人放火，已激民怨，若陛下轻饶他，文人的笔可会饶过陛下？千夫所指，万民唾弃，我的母亲承受不起。”
小雨随风飘然地落下，湿润了她的身子，子熙不再看老人那张刻满失落的面容，她闭起了眼，深吸一口气，道：“国公爷，你可知，慕容允烨羁押入狱的消息刚传开，便有无数含冤百姓冒死击鼓，控告您家的小公子行凶，杀人，抢劫，奸yin，无恶不作。仅仅一夜，呈冤之人竟多达二十余人。
陛下下诏，命大理寺彻查一事，才知，原来荣国公的幺孙，慕容允烨竟背负着十多条人命啊！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而法自古以来便是不容情，国公爷，请回吧。”
慕容煜怔愣半晌，久之，才缓缓站起身，他望着紧闭不开的殿门，眸色满是苍凉，已分不清那行滑过他面容的水渍，是泪还是雨。
他喃喃自语：“真的救不了了吗？我老了，也无用了，生命弥留之际，就连我儿的最后骨血，我也保不住。”
“所有人皆劝我，事已成定局，陛下亲判，允烨必死，可我不甘心，明知不可而为之，哪怕冒犯天子，也要搏上一搏。”
慕容煜转身，看向脚下走过的层层阶梯，岁月蹉跎，流年似水，他的双脚已然无力，但为了爱孙一命，顾不得年迈体弱，忍着艰辛，一步一步地踏上殿门，最终，只换来这番结局。
可悲，可叹，可怜。
子熙立在原地，目送着那如残阳西垂的背影在眼帘中渐行渐远，心里涌现出五味杂陈的感触，似一颗石子落在平平无奇的湖面上，惊起了层层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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