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以身镇水

“人类的情感缘何如此复杂，爱中有恨，恨中有爱，为何不能如狐一样干脆单纯？来的猛烈爽利？在深爱我的同时，又责怪我的美好令他失去斗志，在厌弃我去开创治水大业的同时，又发出对我的愧疚与思念。甚至有三次他特地回来看我，走到门口，又对我激起恨意，掉头弃我而去。”

        “前三年，他一直在爱与恨的幻灭中摇摆不定，我期待着，他尽快做出决定，无论是厌弃还是回归，我都会接受，但，三年过去了，他没有做任何决定，只是以治水为命来逃避我；进入第四个年头，他的摇摆减轻了，他已习惯了没有我，或者说他已不再思考，成了一个只懂挥拳斗水的机器；第六年，我已坚持不下去了，我抱着必须做个了断的心理，去他的治水第一线去找他——这是一个最令我后悔的决定。”

        “他看到我时，扔掉手中工具朝我跑来，紧紧地抱住我。在他脑中，对我的热火又燃烧了起来，可是不一会儿，坚冰便生长出来，他狠狠地推开了我。”

        “他说，‘走开，女人性阴，会惹来邪崇，不可来此！’然后掉头走开，拾起工具，潜入水中。留下身后的我，不管不顾，不知为何，他越是如此，我越是能体谅他对我的无情，越是能激起我对他的爱意与崇拜，他是为了治水才会如此对我，否则他绝不会如此。我对于我对他的恨意深感愧疚，我怎么能恨他哩！他是因为过分爱人类才如此对我不管不顾的呀！他是怕深陷于对我的爱而丢失雄心壮志才如此的呀！我决意留在他的身边，与他一同治水，当然不是以女人的形态，而是伪装为一个人类男子，加入了他的治水大军。”

        “他对民众的爱，令我深受感动，这些人类之间的友爱常常令我热泪盈眶；在狐类中，永远都不可能有浓烈的友爱，这种友爱只能在必须相互依存才能生存的群体中产生。用时代演进的眼光看，他们的友爱很低级，从情感的真挚与亲密度来说，他们的友爱很高级。就这样，我以一个普通治水民众的身份，与大禹在一起生活了三年，这三年里，我几乎忘记了，我是大禹的妻子，甚至忘记了我是一只狐，我自视为一个普通人类，一个有伟大目标的人类，你要明白，对一个几乎永生不死的生物来说，目标是多么奢侈的东西，狐类是多么需要目标啊！那段时光，是我这无边无际的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段。

        然而幸福终有收场时，恰如花儿开了，必定会凋谢。”

        “一天，大禹兴奋地把所有的治水民众都聚集在一起，在满是黄泥与石块的大场地上，两百多名壮汉席地而坐，他，大禹这个黑壮的汉子，站在一块高高耸起的土墩上，对着众人发出声嘶力竭的热情召唤，热情似火，滔滔不绝，总结起来一句话——我们的治水之战到了最后时刻了，我们找到了地泉之源，只要堵住它，治水大业就成功了。但是呢，这堵绝地下泉眼的任务非常艰剧。”

        现在的人，很难懂泉眼的真义了。所谓泉眼，它多处在大江大泽的核心处，往往如天然井口，直通地下洪水，洪水便由其中滔滔不绝地上涌，只要堵住了它，就从根本上断绝了水患，大禹他们之所以发现了涂江的泉眼，是牺牲了众多民众的生命，才发现的——他们在涂山上发现这处漩涡后，在这漩涡变小时，便命令十多个熟悉水性的猛士，游泳探访，被卷进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由此判断出这便是传说中的涂江之眼。

        经过近半年的观察，发现这涂江之眼，运动有一定的规律，每年的8月15日月夜之时，处在喷潮与吸潮的交接时，会发生短暂的平静，这平静时长时断，长可至一个时辰，断的话半个时辰，这要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再加上一点运气，就可以在它平静时以石头以泥巴、树枝将它堵上。大禹要利用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机会。

        直到今天，那个场面我依然印象深刻。

        雨在下，风在刮。整个世界风雨飘摇。涂江之眼，渐渐平静下来。大禹一声令下，二十几个壮士先游了过去，二十几个人以一只手牵着一只装满石头的木船，没游多远，一股巨浪袭来，有三个壮士被冲得不见踪影了，其它的壮士依然奋勇地往前游着；大禹第二声令下，第二批壮士地跳入水中，向前游去；紧接着第三批也游了过去，前后三批壮士成功地将满船的石头灌入涂江之眼，眼看着，涂江水彻底平静下来；大禹第四一次下令，剩余的一百多号人牵着五只大船向泉眼游去。

        此时风平浪静，所有的石头都落入泉眼之中，泉眼之中再也听不到一丝丝流水的声响，一百多号人，脸上都泛起了胜利的喜悦，大禹炭黑的脸上，也绽放出孩子气的笑容来。就在这时，突然水下传来一声轰响，一股大水柱自泉眼处喷涌而起，将人群冲散开来，我来不及多想，现出真身，跳上喷涌的水柱，使尽法力，将水柱满满地压了下去。

        水慢慢下降，泉眼慢慢落入水底，我也一同落入水底，压在泉眼之上。我用超自然的听力依然听得到身体下面泉眼的轰鸣，犹如一头猛兽要自其中出来。

        我无暇多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涂江的水平静下来，水中的壮士们满心猜疑与震惊。

        “原来那小子是女娇变的”

        “原来女娇是一只天狐！”

        “是她救了我们！”

        就这样，大禹治好了洪水，成了华夏之王，他主持修建了这水下宫殿，每年的大多数时间，他都会来这里看望我，每次来，他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坐着，看着我，一直持续了六十多年。

        “现在你知道那些岛民为什么尊称我为娘娘了吧！他们都是大禹的后人，他们世世代代的职责就是敬奉我、保护我。”

        就在涂山氏轻描淡写地讲述自己的故事时，我内心变得出奇地淡然起来，作为狐的原始罪恶感渐渐平息下来，一种奇妙的顿悟，幸福地席卷着我的全身。

        涂山氏看着我，“你可真是狐类的异数啊，你为何会在我的故事中体味到一种幸福呢？在其它的同类看来，这可绝对是彻头彻尾的悲剧，甚至比悲剧还严重啊，悲剧只人会使人哭泣，而我的故事恐怕会让平庸的狐类体味到绝望啊！想想看，他们不应该绝望吗？在无尽的狐妖之路上，他们不容于人类的世界，在人类的世界中他们注定是个悲剧，而我涂山氏是他们唯一的灵魂救赎啊，只要想到我，他们就会想到狐类也并不完全可耻，也有成为世人尊崇的可能的！可一旦发现我不过是一只沉沦男女情爱的傻狐妖，他们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我可不这样看，固然你的故事中，有悲剧的色彩，有着爱的幻灭，有灵魂与身体的囚禁，但恰恰是最值得狐类骄傲的地方，不是吗！”

        涂山氏紧紧地抱住了我，从她的拥抱着，我体味到一种平静的热情，一种柔弱的伟力。

        “感谢你，前辈，感谢你的故事！它赐给我更多走下去的勇气，多谢！”

        在小岛上的日子里，我真正找到了心灵的平静，虽然偶尔会想起鹤年。大多数时候，我都沉浸在涂山氏的摩崖石刻上。那是她在漫长的人生路途上坚持了几千年的事业，她将自己听闻的狐界大事，记录于江岸崖壁上。

        这些摩崖石刻比什么都令我着迷，虽说我已立志不再追求狐妖秘密，但这些事件还是让我欲罢不能。

        黄帝三年，访[青丘之山]，山中有狐国，规矩森严，与人通商。

        舜帝十五年，遇治水之臣大禹。

        太康十二年，南青州一白狐妖为人所困，献于人帝；

        孔甲三年，京都青灯社兴起，旨在狐修；

        汤五年，闻轩辕坟为狐集，访之无果；

        公元前1085年，狐妖妲已远离朝歌；

        ……

        千余年间的狐妖见闻，令我震惊不已，可以说，这就是狐妖编年史啊！在这些散乱的记载中，我看到的是一种悲哀——狐妖的纪年，运用的却是借用人类的朝代为纪年方法，狐妖的历史，仅仅是人类历史的影子而已，这就不能说不是一大悲哀，但对我而言，这种悲哀之感不过是昙花一现，它给我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满足感——毕竟，我们也有我们的根脉，我们也有我们的历史。

        我日复一日地攀上万丈悬崖去研读那些记载，在第八天，崖壁上的一段记载，令我不安起来：公元600年，长安，一雄狐娶崔尚书之女，搜神社捕之后，以狗血浸之。

        看到这一条记载，我震惊得差点掉下悬崖，这十之八九是在说我的父亲啊！我想起霍小玉跃入狗血池时的一幕，想到我的父亲也想霍小玉那样痛苦的死去，我就泪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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